传习录(全译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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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小住,忽收家信一封,说儿子病危,他心里万分忧愁,不能忍受。

先生说:“现在正是用功的时候,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平时学习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此时刻才能得到意志的磨炼。父亲关爱儿子,是最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天理也有个中正适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是私欲。在这种情况下,人大多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是一副忧戚状,便一味地悲怆起来,但这却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来说,七情的表露,往往过分的多,不及的少。稍稍有点过分,便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进行调节直到适中才好。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难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然而《孝经》却说‘毁不灭性’,这并非圣人要强人所难,而是因为天理本体自有限度,不可过度。人只要认识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不能增减分毫。”

三十一

【原文】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不能说‘未发之中’一般人都有。因为‘体用一源’,有这样的体,就有这样的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现在的人都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应当知道是因为他还没能完全达到‘未发之中’。”

三十二

【原文】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109]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译文】

“‘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是《周易·乾卦》初爻的爻辞,其卦象是指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就是用的卦辞和爻辞。”

三十三

【原文】

“‘夜气’[110]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存养‘夜气’是就普通人而言的。求学的人若能在本心修养功夫,那么无论日间有事无事,都是这‘气’聚散发生作用的时候。圣人则更不必说‘夜气’。”

三十四

【原文】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11],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112],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就《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请教先生。

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话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求学的人也应知道心之本体正是这样。如此,修炼存天理的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认定善念出就是天理亡,善念入就是天理存。若要说本体,本源是无出无入的;如果论及出入,那么思考运用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里,哪里会有出?既然无所出,又有什么入呢?程子所说的‘心要在腔子里’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终日应酬不止,也不会越出天理,仍在腔子里面。若是越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和入也只是动静而已,动静是无端的,哪又有方向呢?”

三十五

【原文】

王嘉秀[113]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114]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115],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116],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知,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117]。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译文】

王嘉秀问:“佛家用超脱生死轮回来引诱人信佛,道家用长生不老来引诱人修道,其本意也不是要人做坏事。究其根本,两家也只是看到了圣人之学的上一截,而并非进入圣道的正路。如今做官的人,有的通过科考,有的通过举荐,有的通过继承,同样做到大官,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佛修炼到了至高的境界,与儒者大致相同,但只是有了上半部分,丢了下半部分,最终不像圣人那样全面。然而道、佛看到的上半截和儒家的上半截是相同的,这一点不可否认。后世的儒者,却又只学得了圣人之教的下半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圣人的本意,渐变成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最终免不了变成异端。背诵、词章、功利、训诂四家学者,虽终身苦读,但于身心却没有半分的益处,反而那些道佛的弟子们,清心寡欲,超然于世俗的负累之外,儒家子弟反而不如他们了。今日的儒学之士不必去排斥道、佛,当先笃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发扬光大,那么道、佛之诱自然会在心中泯灭;不然的话,儒生之所学怕是要被道、佛之徒所不屑,想让两家俯首称臣,不是很难吗?我粗浅的想法就是这样,先生认为我说得对吗?”

先生说:“你所讲的大体上是对的。但所谓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理解有失偏颇。至于说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贯通,首尾相连,怎会上一截、下一截?《易·系辞》上说的‘一阴一阳谓之道’,然而‘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与智怎么能不称作道,但认识片面了,难免存在弊端。”

三十六

【原文】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118]

【译文】

“用蓍草占卜固然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三十七

【原文】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119],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120];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认为周武王没有达到尽善,大概他对武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先生说:“对武王来说,得到这样的评价已经不错了。”

再问:“假如文王尚在,又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天下的三分之二已归周室;若伐纣时,文王还在,或许就不用兴兵了,剩下那一部分不就也自然会来归顺。文王只要妥善处置商纣王,使他不能再放纵作恶即可。”

三十八

【原文】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121]。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问:“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是什么含意?”

先生答:“中就是天理,就是个变化。天理是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怎么能固执不变呢?因此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确定一个标准。像后世儒者那样,总是琢磨着要将其中的道理阐述得完美无缺,便先确定个固定的规范放在前面,而这样做恰恰是走了极端。”

三十九

【原文】

唐诩[122]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123],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心中常存一个善念,就是要行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心中,就是天理。这个意念就是善,还去想别的什么善呢?这个意念不是恶,还要除去什么恶呢?这个意念就像树的根芽,立志的人永远确立这个善念。‘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志向达到成熟的程度了。”

四十

【原文】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言行,常常以收敛为要,向外扩散是出于无奈。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四十一

【原文】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124],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125]。”

【译文】

陆澄问:“文中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生说:“文中子差不多已经是‘具体而微’的人了,只可惜他去世很早。”

陆澄问:“可是他怎么会做出仿作经典这样的事呢?”

先生说:“仿作经典也不都是错误的。”

陆澄问先生原因。过了很久,先生才说:“我更能体会到杜甫所说的‘良工心独苦’这句话的意思了。”

四十二

【原文】

“许鲁斋[126]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说的‘儒者以治生为先’的说法也是误人子弟的。”

四十三

【原文】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谓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指什么?

先生说:“这三者是同一物,气即运行,精即凝聚,神即妙用。”

四十四

【原文】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先生说:“喜怒哀乐的本体自然是中和的,只要人们加了一些别的意念,便会过度或不足,于是就成了私欲。”

四十五

【原文】

问“哭则不歌”[127]。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哭过就不再歌”的含义。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本来就是这样的。”

四十六

【原文】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己一定要彻底清除干净,一丝一毫私欲不留存才行;有一点私欲存在,那么各种各样的罪恶便会接踵而至。”

四十七

【原文】

问《律吕新书》[128]。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129],然至冬至那一时刻,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译文】

问《律吕新书》内容怎么样。

先生说:“求学的人当务正业,把律吕之数算得再熟悉,恐怕也毫无用处,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方可。比如,书上讲用律管观察节气变化,时至冬至时,律管中芦草灰飞扬之先后有短暂的差别,又怎么知道哪个是冬至正点?因此,必须在自己心中有一个冬至时刻才行,此处就有个说不通的问题。所以求学的人必须先从礼乐的根本上用功。”

四十八

【原文】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130]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犹如镜子,圣人的心似明亮的镜子,普通人的心似锈蚀的昏镜。朱熹的‘格物’学说,如同用镜子照物体,只在照上下工夫,而不明白镜子还是昏暗的,怎么能照清楚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之变得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光亮之后,是不会耽误照的。”

四十九

【原文】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向先生请教道的精粗。

先生说:“圣道本身没有精粗,只是人们对圣道的认识有精粗罢了。如同这间房子,人刚进来住的时候,只看一个大轮廓。在里面待久了,于是房柱、墙壁等也就一一看得清楚明白了。再久些,连柱子上的细碎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房子还是这个房子。”

五十

【原文】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诸位近来见面很少有疑问,这是为什么?人不下工夫,都满以为已知怎样做学问了,只要循着已知的方法去做就可以了。却不知道私欲日渐滋长,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真正踏实用功,就能发现圣道是永无止境的,越探究越深奥,必须做到精通明白,无一丝一毫不透彻的境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