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去的未来——2014.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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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对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有种恐惧的抵触感,它不断提醒着我外婆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个下午。我紧张地拉着嘉树的手,一直问他,怎么办,怎么办,手术应该会成功吧。嘉树揽我进怀里,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嘛,取出血肿而已。我泪眼汪汪地点点头,幸好林阿姨及时发现了昏倒在地上的外婆,紧急就医。医生说再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外婆自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好吃甜腻的东西,因为曾祖父是北方人,去上海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了曾祖母,两人一见钟情,最终定居在北方,生下外婆。所以外婆的口味有南北两面的影响,喜好咸味重的炖菜,同时又喜欢略带甜口的上海菜。东坡肉和炸酱面都是她的最爱。年轻的时候,她脾气急冲,经常会动气。外公去世之后,她一个人抚养妈妈,没想到妈妈在我三岁半的时候离我而去,这些对她都是精神上的打击。
结果在外婆五十几岁的时候,检查出高血压。外婆一直对我隐瞒自己的健康状况,因为远在国外,每年回家最多不过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偷偷把医生派的药瓶藏到抽屉里。不想让我担心。
直到临开学一个月的时候,我接到邻居林阿姨的电话,才知道她突然昏倒在家楼下,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需要手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家人,让我立即回国。林阿姨告诉我,发现外婆的时候,她身边有两个碎裂的西瓜,估计是拿着重物突然使力,才诱发脑出血。我想象着红色的瓜瓤碎开在外婆没有知觉的身旁的画面,鲜红的汁水慢慢流淌,顿时一阵恶心。
从那之后,我对西瓜避之不及。
手术进行了很久很久,我在外面僵直地坐着,嘉树给我买了便当,我一口都吃不下。不敢上厕所也不敢离开原地半步,生怕有护士出来找不到我。幸好一切顺利,紧急措施做得好,加上外婆本身体质不差,术后她恢复得很快。只是有些时候需要坐轮椅,大部分时间,都会拄着拐杖在花园里来回走。
她不愿意住院只想回家,于是林阿姨帮她找了一位陪护二十四小时在家里照看她。吃住都在一起,这样子布凡你就不用多操心,好好地回去把书读完吧。自己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外婆出院的时候,在医院的病房外面,林阿姨看着我,同情里略带怜惜,让我只有点头默认。自从出国后,多亏林阿姨的照顾,我才能在英国专心学习。
林阿姨年轻的时候和老公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多年前搬进我们的小区变成邻居,总会带着做好的饭菜到家里串门。孩子长大后去加拿大定居,她就变成一个让人,更多的自由时间全让她用来和外婆在一起。兴许是有着同样的家庭经历,她和外婆格外聊得来。
外婆总说林阿姨就像是她走散多年,再次重逢的女儿。刚巧她和我的母亲都姓林,这缘分是叠叠附加。
对于林阿姨的背景,我心知她必定也是有权势的女子,一个人抚养孩子,拥有跃层的公寓和细心考究的装修,进出都是司机接送。言谈举止格外优雅。听外婆说年轻的时候,她是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师。
所以外婆和她在一起,我真的再放心不过。
这次也是拜托林阿姨的关系,找了本市最好的脑科医生,让我见面了解一下外婆的近况。多少挽回一些这段时间缺少的对外婆健康的关注。
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
不是没有因为这点而后悔过自己当初出国的。
医生的房间里,一切都是白花花的颜色,甚至连桌子上的笔筒,都是银白色的。
我在医生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忐忑不安。不确定医生会和我说什么。她面无表情地在电脑上输入上一位病人的开药单据,键盘噼里啪啦的想。
末了,她转过椅子看看我,问:“徐布凡是吗?”
“嗯……”我点点头。
“你是李惠芳的……?”
“外孙女,她是我外婆。”
“哦。”医生点点头,打开病例看了看。
“听说你长年在国外留学是吧?”
“除了你以外,有没有稍微年长一点的直系亲属了?”她继续问道。
我的手指紧攥在一起,心都提到了喉咙里。生怕她说出不好的消息。
“那个……没有了,外公很早去世。外婆是独子。我爸爸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听我这样说,我看到医生脸上浮现出格外多的同情。她的表情顿时柔和许多。
“这样子啊……”
“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啊,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看出我的焦虑。“你的外婆开始有阿兹海默病的症状,也就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说的,老年痴呆症。”
老年痴呆症……
从医院出来,我的脑子里全部是这几个字。外婆竟然也会得老年痴呆症。自从上了年纪,她一直口齿伶俐,脑筋灵活,怎么会有老年痴呆?!
医生还告诉我,这种伴随着年龄而产生的病症是无法避免的。从大学教授到普通的水管工人,谁都有可能在年老时有阿兹海默病症。年轻时用脑过度,和几乎不做任何脑力活动的人,都是针对群体。
而且目前为止,尚没有能治愈此病的处方药。
这个我知道,任何看过2011年《猩球崛起》的人都会知道。
老年痴呆只能恶化不会转好。
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医生这样和我说,另外,最好确保你的外婆时时刻刻周围都有人照看。很有可能她哪一次出门就忘记了自己的住址。你在国外,要尽量避免这种意外事情发生。
我回想着医生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外婆抚养我这么多年,一手把我拉扯大,而在她渐渐年老,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尽不到到晚辈的义务。
局势所困,后悔还不如努力。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不认识的号码让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不接。刚刚回国,能有谁这么需要找我?!
结果几分钟后铃声再次作响。我无奈,接了起来。
“喂?”
“布凡?”
……
“嘉树?!”
竟然是嘉树,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接,诧异之下忘记要说什么,停顿在另一端。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我打破僵局。
“你还记得我的电话?”
“一直就没有忘记。”
是吗,我在心底画了个问号。我以为他早就忘记这十一位号码了。
“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在哪里?”
“医院外面,我刚刚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
“林姨介绍的那个医生?”
“你知道的?”
“嗯,我以前就见过她,林姨打给我,让我带你外婆一起去的。”
“这样子啊……那她有和你说过我外婆开始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了吗?”我无力地问道。
“没有,那个时候还没有。她今天和你说了?”
“嗯,是啊,她刚才说的。她还说让我确保外婆从现在开始什么事都要有人陪在身边。”
“嘉树……”我停顿。
“嗯?”
“你也知道,老年痴呆是治不好的吧。很有可能,外婆哪天就记不得我了。”
说到这里,我几乎要快掉下泪来。如果对方不是嘉树,估计我早就泣不成声。
“布凡,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外婆家,看看她。”
嘉树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咯。”
听他这么说,我把已经滑到嘴边的拒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三年前就是他陪伴我走过外婆手术住院的那段黑暗日子的,现在既然可以,为何不借用他再次帮我走过这段崎岖的路呢。
我站在医院门口等他,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摇下车窗让我上车。
犹豫一下,我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了进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虽然我心里清楚,嘉树每次停红绿灯,都会从反光镜里看我的表情。
明明认识多年,再次单独和他相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我竟然害羞的不可理喻。甚至手心都微微地渗出汗水。
“你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太热?要不要我把冷气打开?”嘉树忽然问我。
我立刻摇头,拼命希望车子能快点到达目的地。
嘉树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戴上耳机。
“语桐,我在开车。”
“嗯,我知道了,见完客户立刻回家。”
“晚上吃什么?你决定吧,我快到了,回家再说。”
“爱你,拜……”
仅仅能听到他这一方的应答。见客户?我不懂嘉树为何要说谎。的确,现在这种情况,搅入别人的感情世界会是多么的困扰。我是无力应对。
嘉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回头看看我,笑了笑。
心里虽然是小小的感激,但我还是瞅了他一眼。
快到外婆家的时候,嘉树在路边的菜市场停了车,“等我一下。”
“你去干吗?”
“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他说完一路小跑进了市场。
大概是分钟,车子的后备厢被他打开又关上,上车之后,我问他刚才去了哪里。
他说,外婆喜欢吃里面一家的樱桃,每次经过,他都会买点捎过去。
现在是樱桃的季节,他略带自豪地说。
我暖暖的笑了,原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有在看望外婆。
车子停在外婆家楼下,我和他一起上楼,林阿姨开的门。见到我们就说:“布凡,和嘉树一起来了啊。”
嗯,我点头,不太自然的笑。
“林姨,我买点水果,分了两袋,你拿回去一袋自己吃。外婆上了年纪,吃不完太多。”嘉树把塑料袋放到厨房的料理台上。
“哎呀,每次来都买这买那的,真是太麻烦你咯。嘉树啊,我和布凡她外婆都吃不了这些东西。”
“没事,放冰箱里慢慢吃。水果不像别的,吃不坏身体。”
说到这里,外婆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我,立刻喜笑颜开。走上前摸摸我的脸,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
“布凡,你怎么又瘦了?!”
“哪有啊外婆,你是老花眼了吧……”我小声抗议。
“怎么可能,我眼睛看得清楚的哩。到现在看报纸都不用花镜。”
“这次回来待多久?”
“可能两三个月吧,还不确定。”
“这样子啊,你可不要太累着自己。我和你说啊,懒惰的人活得更久。”
“竟瞎说。”
我顺手把外婆衣领上的头发轻轻地拿掉,看看嘉树,相互一笑。
“嘉树,工作都顺利吗?”外婆转头又问嘉树。
“嗯,放心吧外婆。一切都很好。”
“都好就好,我就放心啦。上了年纪别的管不到,只要你们俩每天开开心心的就满足咯。”
说完外婆站起身,要去厨房倒茶水给我们。
“哎,外婆,我来吧,你和布凡好好聊聊。她三年没回家,你一定特别挂念她吧。”说完嘉树拉外婆坐下,自己走进厨房。
“外婆,家里的保姆呢?”我小心翼翼地确认外婆有保姆在照料,害怕把老年痴呆这四个字说出口。
“啊,你说倩倩吗?她出去买菜了。多亏了你林阿姨,我现在每天都不用买菜做饭,收拾家也不需要。顶多去公园遛弯,活动活动腿脚。”
“那挺好的。”我的心里踏实了些。至少知道外婆每天都有人照料。
“外婆啊,那你遛弯的时候都自己一个人吗?”我又问。
“没有没有,每次都是我陪你外婆出去的。”林阿姨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她当然懂得我问话的缘由。看着我,眨眨眼。
“嘉树刚才和我说了,别担心。你就只管放心地在那边好好生活吧。”她凑过来,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嘉树,你给外婆削个苹果吃。我给布凡看看我先前织给她的围巾。”
林阿姨带我到房间里,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长长的白色羊毛围巾。
“布凡,我听说英国那边一年没什么四季。经常都是冷冷的下雨天,你看着围巾你能不能用上?我闲得没事,陪你外婆在家的时候织的。”
说完她把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退后一步看了看说:“年轻就是好,什么东西戴在身上都漂亮。”
哪有,我不好意思向林阿姨道谢。
毛茸茸的围巾柔软温暖,我仿佛感觉到早已忘记的母亲的感觉。
“布凡,医生也和你说了吧?”
“嗯,今天刚说的。”
我看着林阿姨把围巾折叠好,塞进我的包包里。
“这是年纪大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情。早点接受比较好。”
“我知道了。”
“你也不必多想,这边有我和保姆在。再说嘉树每个礼拜还都来家里看望。有个急事,打给他他开车很快就会到的。”
林阿姨歪头想了想又说,“这年头,上哪里找这么好的男孩子啊。”
我现在才知道,这三年原来嘉树每个礼拜都会去探望外婆。三年里无论刮风下雨,有事无事,他从未间断过。
即使我们互相从未有过任何联系。
他都执着的对外婆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