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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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托布鲁克(5)

出租车把他带到开罗科普特区,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天主教贫民区。

他付过司机车费后就沿着台阶下到入口处。他给了那位拿着一大把木头钥匙的老妇人几个比索,她就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座黑暗的岛屿,在开罗这狂风暴雨肆虐的一片汪洋中显得格外安静。沃尔夫走过狭窄的甬道,隐约听见古老的教堂里传来低沉的圣咏。他走过学校、犹太教堂和传说是圣母马利亚养育耶稣时所住的地下室,最后走进这里五座教堂里最小的那座。

礼拜正要开始。沃尔夫把他的宝贝箱子放在一张长椅旁,朝墙上的圣人画像欠了欠身,就向圣坛走去,跪下来亲吻牧师的手,然后回到长椅那儿坐下来。

唱诗班开始用阿拉伯语吟唱一段经文。沃尔夫安坐在他的位子上。他可以在这里安全地待到天黑。到那时他会试试最后一个地方。

恰恰夜总会是一家大型露天夜总会,在河边的一个花园里。这里和往常一样人满为患。沃尔夫和一群英国军官以及他们的女伴一起排队,等服务生在每一寸空地上加桌子。舞台上有个喜剧演员正在说:“等隆美尔住进谢菲尔德酒店来——那就能把他留住啦!”

沃尔夫总算等到桌子,要来了一瓶香槟。夜晚并不凉爽,舞台的灯光则让人备感燥热。观众们闹哄哄的——他们口渴,而这里只提供香槟,所以他们很快就喝醉了。他们开始叫嚷起这里的表演明星的名字,索尼娅·阿拉姆。

起初他们不得不听一个体重超标的希腊女人演唱《我将梦见你》和《谁都不要我》(这把观众逗笑了)。随后报幕员宣布索尼娅即将登台。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没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观众变得更加吵闹和不耐烦。当他们看起来已经到了爆发边缘的时候,一串鼓点终于响起,舞台灯光熄灭,观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聚光灯再度打开时,索尼娅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手臂伸向天空。她穿着一件钉满亮片的系带背心,一条半透明的长裤,身上扑着白色香粉。音乐响起——鼓和管乐齐发——她开始舞动。

沃尔夫啜着香槟观赏表演,面带笑容。她还是最棒的。

她慢慢地摆动着臀部,两脚交替跺地。她的手臂先开始抖动,然后肩膀移动,胸部也晃动起来;然后她那著名的肚皮像给人催眠似的上下翻滚起来。音乐的节奏加快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在独立于其他部分而运动。沃尔夫像从前一样,也像在场的每一个男人一样,感到自己是和她单独在一起,她的表演只为自己一人准备,感觉这不是做戏,不是什么高超演技,而她那魅惑的扭动则是出于情不自禁,欲罢不能,她丰满诱人的身体让她自己也意乱情迷。观众们神经紧绷,一言不发,汗流浃背,神魂颠倒。她动作越来越快,几近狂乱。音乐推向高潮,在一记重音之后戛然而止。索尼娅发出一声尖啸,双膝分开跪在地上仰面倒下,头碰到舞台地板。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灯光熄灭。观众们站起身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灯光亮起来,她已经不见了。

索尼娅从来不返场。

沃尔夫离开座位。他给了服务生一英镑——对大多数埃及人来说,这相当于三个月薪水——让他带自己去后台。服务生把他带到索尼娅的化妆间门口就离开了。

沃尔夫敲了敲门。

“是谁?”

沃尔夫走了进去。

她穿着一件丝质长袍,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卸妆。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立刻转过身来。

沃尔夫说:“你好,索尼娅。”

她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这个混蛋。”

她一点儿没变。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一头茂密光亮的黑色长发;浓密的睫毛下是微微凸出的棕色大眼睛;高颧骨让她的脸轮廓分明,显得不那么圆润;优雅而傲慢的鹰钩鼻;还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她身材曲线曼妙,但因为她比常人高几英寸[11],看起来仍然十分窈窕。

她的眼里闪着怒火。“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去了哪里?你的脸怎么了?”

沃尔夫放下行李,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她。她两手叉腰站着,下巴扬起来,胸部裹在绿色的丝绸里。“你很美。”他说。

“你给我出去。”

他仔细地看着她。他太了解她了,很难说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个老朋友,不管做错了什么,终究占据着一席之地,还能继续做朋友。沃尔夫心想,他离开开罗后这些年不知索尼娅都经历了些什么。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买房子?有没有恋爱?有没有换经理?有没有要孩子?那天下午在阴凉的教堂里,他曾经反复思量,他该如何向她求助;然而他并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他不确定她会怎么对待他。现在他仍然不确定。她看起来愤怒而轻蔑,但她是真的生气吗?他应该表现得风趣有魅力,还是强势而跋扈,或者无助地向她恳求?

“我需要帮助。”他平静地说。

她不动声色。

“英国人在找我。”他继续道,“他们监视着我的房子,所有的酒店都有我的外貌描述。我没有地方睡觉。我想住你那里。”

“见鬼去吧!”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

“过了两年了,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给我一分钟解释。看在……过去那一切的分儿上。”

“我不欠你什么。”她对他怒目而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以为她打算把他赶出去。他看着她的脸,她扶着门回望着他。然后她探头对外面喊:“给我拿杯喝的。”

沃尔夫放松了一点儿。

索尼娅回房把门关上。“一分钟。”她对他说。

“你打算像个狱卒一样站在我跟前?我又不是危险分子。”他微笑道。

“哦,你可不就是。”她嘴里这么说,却又回到高脚凳上继续卸起妆来。

他迟疑了一下。那个漫长的下午他在科普特教堂里翻来覆去琢磨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向她解释他的不辞而别和杳无音信。若不据实相告,就很难让人信服。尽管他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他还是不得不告诉她,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而她是唯一的希望。

他说:“你记得我1938年到贝鲁特去吗?”

“不记得。”

“我给你带回来一个玉镯。”

她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那个镯子现在不在我这里了。”

他知道她在说谎。他继续说:“我去那里和一个叫海恩兹的德国军官碰面。他要我在之后的战争里为德国工作。我同意了。”

她的目光从镜子移开,直视着他。现在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点儿希望。

“他们要我回到开罗等他们通知。两年前他们联系了我。他们要我到柏林去。我去了。我参加了一个培训,然后到巴尔干和黎凡特工作。二月的时候我回到柏林接受一项新任务的指示。他们把我送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个间谍?”

“是的。”

“我不相信你。”

“看,”他拿起一个手提箱打开,“这是无线电,用来给隆美尔发消息。”他把这个箱子合上,又打开另一个,“这是我的资金。”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摞摞整齐的钞票。“我的上帝,”她说,“这是一大笔钱!”

有人敲门。沃尔夫关上箱子。一个服务生拿着一瓶香槟和一桶冰进来。看到沃尔夫后,他说:“要我再拿个杯子来吗?”

“不用。”索尼娅不耐烦地说,“走吧。”

服务生离开了。沃尔夫把酒打开,倒了满满一杯,递给索尼娅,然后直接对着瓶子喝了几大口。

“听着,”他说,“我们的军队将在沙漠里取得胜利。我们能帮他们的忙。他们需要知道英军的兵力——人数、番号、指挥官的名字、武器装备水平,如果可能的话,还要知道他们的作战计划。我们在这里,在开罗,我们能搞到这些信息。然后,等德国人接管了这里,我们就是英雄了。”

“我们?”

“你能帮我。而你首先能做的就是给我个住的地方。你讨厌英国人,不是吗?你想看到他们被赶出去吗?”

“我谁都可以帮,偏偏你不行。”她喝完了香槟,又把杯子重新倒满。

沃尔夫从她手里拿过杯子一饮而尽。“索尼娅,如果我当时从柏林给你寄明信片,英国人早就把你关进监狱了。现在你既然知道原因了,就别生气了。”他放低声音,“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我们会享用美味的食物,最好的香槟,买各种新衣服,参加豪华的舞会,再买一辆美国轿车。我们可以到柏林去,你一直想去柏林跳舞,你会成为那里的明星。德国是一个新式的国家——我们将统治世界,而你会成为公主。我们——”他住了口。他说的这些她全都没听进去。是时候使出他的最后一招了。“佛瓦兹怎么样了?”

索尼娅垂下眼来。“她走了,那个婊子。”

沃尔夫放下杯子,双手放在索尼娅的脖子上。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用拇指抵着她的下巴让她站起来。“我会为我们再找一个佛瓦兹。”他柔声说。他看到她的双眼突然湿润了。他的手滑过丝袍,沿着她的身体往下,抚摸着她的侧腰。“我是唯一懂得你的需要的人。”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牙齿咬着她的唇,直到他尝到血的味道。

索尼娅闭上眼睛。

“我恨你。”她悲伤地说。

一个凉爽的傍晚,沃尔夫沿着尼罗河边的纤道往船屋走去。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也不再腹泻了。他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西服,提着两大袋他最喜欢的食品。

位于郊区的扎马雷克岛一派宁静祥和。隔着开阔的河面,开罗市中心刺耳的噪声变得几不可闻。平静而饱含泥浆的河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成排的船屋。船屋形状大小不一,色彩鲜艳,装修奢华,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十分美丽。

和其他船屋相比,索尼娅这条船不大,但更加富丽堂皇。小路和上层甲板之间搭着一块木板。甲板上微风徐徐,另有绿白条纹的顶篷以遮挡阳光。沃尔夫登上船,沿着梯子下到船舱里。这里挤满了家具:椅子、沙发、茶几,还有摆满各种小玩意儿的橱柜。船头方向有个小厨房。暗红天鹅绒帘子从天花板垂到地板,把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卧室和其他部分隔开。卧室的后面船尾的部分则是一个浴室。

索尼娅正坐在一个垫子上涂脚趾甲油。她看起来真是邋遢到了极点,沃尔夫想。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棉布裙,面色憔悴,头发也没梳好。而再过半个小时,当她出门到恰恰夜总会去的时候,她会美若天仙。

沃尔夫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开始往外掏东西。“法国香槟……英国橘子酱……德国香肠……鹌鹑蛋……苏格兰三文鱼……”

索尼娅惊讶地抬起头。“没人能搞到这样的东西,现在在打仗呀。”

沃尔夫笑了。“在库阿里有个开小杂货店的希腊人,他还记得我这个贵客。”

“他可靠吗?”

“他不知道我住哪里——况且,他的店是北非唯一能买到鱼子酱的地方。”

她凑过来把手伸进袋子里。“鱼子酱!”她把罐头盖子掀开,用手指挖着吃起来。“我好久没吃过鱼子酱了,自从——”

“自从我走了之后。”沃尔夫接过话来。他把一瓶香槟放进冰柜。“如果你等几分钟,就能配着冰镇香槟吃了。”

“我等不及了。”

“你从来都等不及。”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份英文报纸开始读起来。这报纸编得极烂,充斥着各类官方新闻通稿;对战争新闻的审查比BBC广播还严,而广播是人人都能听到的;本地新闻则更加糟糕——刊登埃及反对派政治家的演讲是违法的。“这上面还是没有和我有关的消息。”沃尔夫说。他已经把在阿斯尤特发生的事告诉索尼娅了。

“新闻总是会晚一些。”她含着满口鱼子酱说。

“不是这个原因。如果他们报道谋杀案,他们得解释动机是什么——如果不解释,人们就会猜测。英国人不想让人怀疑埃及有德国间谍,那样影响不好。”

她走进卧室换衣服。她隔着帘子说:“你意思是说他们不找你啦?”

“不是。我今天在露天市场见到阿卜杜拉了。他说埃及警方没有兴趣,但有个范德姆少校在给他们施加压力。”沃尔夫放下报纸,皱起了眉头。他想知道范德姆是否就是闯进橄榄树别墅的那个军官。他真希望当时能仔细看看那个人,可当时隔着马路,那军官的脸完全被掩盖在帽檐的暗影里。

索尼娅说:“阿卜杜拉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沃尔夫耸耸肩,“他是个贼,消息灵通。”他到冰柜那里取出酒瓶。酒还不够冰,但他渴了。他倒了两杯。索尼娅打扮停当走了出来。正如他所料,她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发型完美,妆容精致淡雅,穿着一条樱桃红的薄纱裙和与之相配的鞋。

几分钟之后,船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过用来上下船的踏板,敲了敲船舱的门。索尼娅的出租车到了。她喝完杯子里的酒就出去了。他们没有互相问好或道别。

沃尔夫来到他放无线电的橱柜前。他拿出那本英文小说和那张印着密钥的纸。他把密钥研究了一番。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他应该用42——当前的年份——加上28,得到用来加密信息的小说页码。五月是一年中的第五个月,所以每五个字母就跳过第五个不计。

他打算发的信息是:已到,入住,望知悉。从书的第70页最上面开始,他沿着一行行文字寻找第一个字母H。按每五个字母跳过第五个不计,H是第十个字母。在密电里,则用字母表的第十个字母J来表示。接下来他需要的是A。在书里,H后的第三个字母是A。HAVE这个单词里的A将用字母表的第三个字母C来表示。对比较少见的字母,比如X,则另有特殊方法处理。

这种密码是一次性密码本的变体,这种方法在理论上和实际中都是无法破解的。接收者需要同时有书和密钥才能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