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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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托布鲁克(6)

他把信息加密好之后看了看表。他准备午夜时发送。从现在到他需要预热无线电还有几个小时。他又倒了一杯香槟,打算把鱼子酱吃完。他找了个勺子,把罐头拿起来。罐头是空的。索尼娅已经把它吃光了。

跑道其实是在沙漠里匆忙清理掉骆驼刺和大石块得到的一块带状区域。隆美尔俯视着逐渐接近的地面。斯托奇是德国指挥官们在战场短途旅行所乘的一种轻量级飞机,它的轮子装在细长的前腿顶端,降落时看起来像一只苍蝇。飞机一停住,隆美尔就跳了下来。

他最先感觉到热量扑面而来,然后是沙尘。在空中时还算凉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踏进了熔炉。他立刻开始流汗了。他刚吸进一口空气,舌尖和嘴唇上就蒙上了薄薄一层沙。一只苍蝇停在他的大鼻子上,他把它拂掉。

隆美尔的情报头子冯·梅勒辛穿过沙地朝他跑过来,长筒靴踢起团团尘土。他看起来很不安。“凯塞林到了。”他说。

“来得正好!”隆美尔说。

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陆军元帅凯塞林身上汇集了隆美尔对德国军队的所有不满。他是一个总参谋部军官,而隆美尔讨厌总参;他是纳粹空军的创始人之一,这个部门在沙漠战争中频频让隆美尔失望;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一个势利小人。他那些刻薄言论之一曾经传到隆美尔耳朵里。凯塞林抱怨隆美尔对他手下的军官太粗鲁,说:“如果他不是沃腾堡人的话,没准和他谈一谈还有点用。”沃腾堡是隆美尔出生的省份,而他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和这句评论所体现的这种偏见作斗争。

他由梅勒辛领着、踩着沙子向指挥车走去。“克鲁威尔将军被俘虏了。”冯·梅勒辛说,“我只好让凯塞林接管。他整个下午都在找您。”

“坏事一桩接一桩。”隆美尔不快地说。

他们进入指挥车后车厢。这是一辆巨大的卡车。车厢的阴凉正合人意。凯塞林正弯腰看着一张地图,右手比画着一条路线,左手赶着苍蝇。他抬头一看,笑了起来。“我亲爱的隆美尔,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他柔声细语地说。

隆美尔摘下帽子。“我参加了一场战斗。”他咕哝着说。

“我想也是。发生了什么?”

隆美尔冲地图上一指。“这是加查拉防线。”这是一串由雷区相连的防卫工事,从加查拉南边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沙漠里五十英里外。“我们在防线南端绕了一下,从后面向他们进攻。”

“好主意。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的汽油和弹药用完了。”隆美尔一屁股坐下来,突然觉得非常疲惫。“这不是第一次了。”他补充道。凯塞林作为南方战场总指挥官,负责隆美尔部队的补给,但陆军元帅似乎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批评。

一个勤务兵用托盘端进来几杯茶。隆美尔啜了他那杯一口。茶里有沙子。

凯塞林用对话的语气说:“我今天下午扮演了你的下属指挥官的角色,这段体验很不寻常。”

隆美尔含混地咕哝了一声。这话里带刺,他听得出来。但他现在并不想冒犯凯塞林,他想思考一下战斗的事。

凯塞林继续道:“我发现当我缚手缚脚地听命于一个只管发号施令却联系不上的总部时,工作起来相当困难。”

“我在战斗的中心,我是在现场发命令。”

“但你还是应该保持联系畅通。”

“那是英国人打仗的方式。”隆美尔说,“将军们在防线后面几英里之外,联系畅通。但打胜仗的是我。如果我之前拿到补给的话,我现在就在开罗了。”

“你不会去开罗。”凯塞林尖锐地说,“你会去托布鲁克。之后你会待在那儿直到我拿下马耳他。富勒的命令是这么说的。”

“当然。”隆美尔不打算重新挑起争端,至少现在不要。托布鲁克是中间目标。一旦攻下这个港口,欧洲来的军队——尽管人数不足——就能直接到前线,避免耗费大量汽油长途行军穿越沙漠。“而要到托布鲁克,我们得先突破加查拉防线。”

“你下一步做什么?”

“我打算撤退,重组。”隆美尔看见凯塞林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位陆军元帅知道隆美尔有多痛恨撤退。

“那敌人会做什么?”凯塞林向梅勒辛发问。身为情报长官,他负责详细评估敌人的动向。

“他们会追击,但不是马上。”冯·梅勒辛说,“幸运的是,他们在争取优势时总是慢一拍。但他们早晚会尝试发动一次突击。”

隆美尔说:“问题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没错。”冯·梅勒辛说。他看起来迟疑了一下,随后说:“今天的汇总报告里有一条你会感兴趣,间谍已经潜入开罗。”

“间谍?”隆美尔皱起眉头,“哦,是他!”现在他想起来了。在那个间谍开始马拉松式的徒步之前,他曾经飞到利比亚沙漠腹地的加洛绿洲去给他下最终指示。沃尔夫,这是他的名字。隆美尔对他的勇气印象深刻,但对他的成功概率心存怀疑。“他从哪里发来的消息?”

“开罗。”

“这么说他到那里了。如果他能到开罗,那他就无所不能了。没准他能预测一下突击。”

凯塞林插话道:“我的上帝啊,你不是打算指望间谍吧?”

“我谁都不指望!”隆美尔说,“我才是那个被指望的人。”

“很好。”凯塞林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情报一向没什么用,你也知道,间谍送来的情报是最没用的。”

“我同意。”隆美尔平静了一些,说,“但我有感觉这个人会不一样。”

“我很怀疑。”凯塞林说。

艾琳·芳塔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我二十三岁了,我的美貌一定开始褪色了。

她向镜子靠得更近些,端详着自己,搜寻着老化的征兆。她的气色无懈可击。她圆圆的棕色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没有皱纹。这是一张孩子气的脸,脸型精致,带着一副无辜的表情。她像一个艺术品收藏家审视着自己最精美的收藏品一样:她把这张脸当作她拥有的一件物品,而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笑了笑,镜子里的脸也以笑容回应她。这是一个亲密的微笑,带着一丝淘气,她知道这个微笑能让男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拿起纸条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艾琳:

我恐怕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太太发现了。我们已经和解了,但我不得不承诺永远不再见你。当然你可以继续住在公寓里,但我不能再支付房租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想我们都知道这不会长久的。祝你好运。

你的,

克劳德

就这样,她想。

她把纸条连同那廉价的感情撕得粉碎。克劳德是个胖乎乎的商人,一半法国一半希腊血统,在开罗开了三家饭店,在亚历山大城也有一家。他有教养,友善,总是乐呵呵的,但在关键时刻他压根儿不为艾琳打算。

他是这六年来的第三个了。

最开始是查尔斯,那个股票经纪人。她当时十七岁,身无分文,没有工作,不敢回家。查尔斯把她安置在公寓里,每周二晚上来看她。当他把她当成一盘美味送给他的兄弟时,她把他赶了出去。接下来是强尼,三个人里对她最好的一个。他想和妻子离婚,然后娶艾琳为妻,她拒绝了。现在克劳德也离开了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未来。

对于恋情终结,她和他们一样有错。表面上的原因——查尔斯的兄弟,强尼的求婚,克劳德的太太——都不过是借口,或者说催化剂。真实的原因一直是同一个:艾琳并不开心。

她盘算着下一段恋情的前景。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她会靠她在巴克莱银行那点微薄的积蓄生活一段时间——当她有男伴时,她总是设法存点钱。接下来她会看着余额慢慢下降,然后在舞团找份工作,在某个俱乐部里踢踢腿、扭扭屁股过上几天。然后……她的目光投向镜子深处,想象着她的第四个情人,眼神逐渐失去焦点。也许他会是个意大利人,有闪亮的眼睛和光泽的头发,保养得当的双手。她也许会在大都会酒店的酒吧里遇见他,记者们都在那里喝酒。他会和她交谈,请她喝一杯。她会对他微笑,然后他就迷失了。他们会约定第二天一起吃晚饭。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饭馆时,会看起来光彩照人。所有人都会把头转过来,他会觉得很有面子。他们会继续约会。他会送她礼物。他会和她调情,再一次调情,第三次他会成功。她会享受和他做爱的感觉——亲密接触、抚摸、情话——而她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国王。他会在黎明时离开她,但晚上会再回来。他们不会再一起去饭馆了,“太冒险了。”他会这么说,但他在公寓流连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然后他会开始付房租和账单。这时艾琳就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了:家,金钱和迷恋。她会开始胡思乱想,为何自己如此可悲?如果他晚到了半个小时,她会朝他扔花瓶。如果他提起妻子的次数太多,她会摆出一副冷脸。她会抱怨他不再送她礼物了,而他送上礼物时,她会不带半分喜色接受。男人会被激怒,但还是无法离开她,因为到那时他总是会急切地盼望她激烈的吻,渴求她完美的肉体,而她还是会让他在床上感觉像个国王。她会觉得和他聊天很无趣,她会向他索求超过他所能给予的激情,两人之间会有隔膜。最终危机会到来。他的妻子会起疑,或者孩子会病倒,或者他必须出差半年,或者他手头拮据。而艾琳会回到她现在的境况:漂泊不定,独自一人,声名狼藉,同时老了一岁。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她的脸是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因为她的脸,她才过着这没有意义的生活。如果她容貌丑陋,她就会一直渴望着过上这样的生活,而永远不会发现它的空洞。你引我入歧途,她想,你欺骗了我,你假装我是另一个人。你不是我的脸,你是张面具。你应该停止主导我的生活了。

我不是美丽的开罗交际花,我是一个亚历山大城来的笨女孩。

我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我离娼妓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是埃及人,我是犹太人。

我的名字不是艾琳·芳塔纳。我叫阿比盖尔·阿斯纳尼。

我想回家。

开罗的犹太办事处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圆顶小帽。除了一小片胡茬之外,他的脸颊十分光滑。他询问她的名字和地址。她自称艾琳·芳塔纳,浑然忘记了之前的决心。

这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迷惑。她对此习以为常:大多数男人看见她的微笑时都会有些晕头转向。“你能不能——我是说,介意我问一下你为什么想去巴勒斯坦吗?”

“我是犹太人。”她突兀地说。她没法向这个男孩解释她的人生。“我的家里人都死了,我在浪费生命。”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却是实话。

“你打算在巴勒斯坦做什么工作?”

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都做。”

“那里的主要工作是务农。”

“没问题。”

他微微一笑,逐渐恢复了镇静。“我无意冒犯,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干农活的。”

“如果我不是想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就不会想去巴勒斯坦。”

“好的。”他拨动着他的笔,“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唱歌;没有机会唱歌时,我就跳舞;没有机会跳舞时,我就当服务员。”这多少算是实话。这三种工作她都曾经做过,尽管只有跳舞算是成功的,而且她也没什么舞蹈天分。“我告诉过你了,我在浪费我的生命。为什么这么多问题?巴勒斯坦现在只要大学毕业生了吗?”

“不是这样的,但要进入巴勒斯坦是很难。英国人开始控制进入的人数,所有的名额都被纳粹难民占用了。”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她生气地说。

“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们可以非法地把人送进去。另一个……另一个需要一点儿时间解释。你能等一下吗?我得打个电话。”

她还在为了他盘问了她之后才告诉她没有名额而生气。“我看不出等一下有什么用。”

“有用的,我保证。这很重要,就一两分钟。”

“好吧。”

他走进里间打电话。艾琳不耐烦地等着。天气热起来了,而这个房间通风很差。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她没有把移民这件事想清楚,就冲动地跑到这里来。她有太多决定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她应该事先想到他们会问她问题,她本该准备好答案的。她本来可以不要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过来。

年轻人回来了。“天气真热。”他说,“我们到街对面去喝杯冷饮吧?”

原来是这套把戏。她想。她决定拒绝他。她给了他一个赞许的表情,然后说:“不,你对我来说太年轻了。”

他非常窘迫。“哦,请别误会,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没什么可损失的,况且她也渴了。“好吧。”

他替她推开门。他们闪避着快散架的小推车和破破烂烂的出租车穿过马路,感受着太阳突如其来的灼人热量。他们钻进一个条纹凉棚下面,走进了一家凉爽的咖啡厅。年轻人点了柠檬汁,艾琳要了金汤力。

她说:“你们可以非法地把人送进去。”

“有时候会这么做。”他一口就把他的饮料喝了一半,“我们这么做的其中一种原因是这个人遭受了迫害。所以我才问你问题。”

“我没有被迫害。”

“另一种情况是这个人对我们有巨大贡献,不管以什么方式。”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自己争得去巴勒斯坦的权利?”

“听着,也许有一天所有的犹太人都有权到那里定居,但只要名额有限制,就必须有选拔标准。”

她很想开口问:我需要和谁上床?但她已经误解过他一次了。不过她还是认为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利用她。她说:“我需要怎么做?”

“我不能和你讨价还价。埃及犹太人不能去巴勒斯坦,除非有特殊情况。而你不属于特殊情况。就这样。”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不能去巴勒斯坦,但你还是可以为我们的事业而战。”

“明确一点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败纳粹。”

她笑了起来。“哦,我会尽力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