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致答辞
加缪
你们这个自由的学院如此慷慨地把这份无上的荣耀授予我,我对此深表感谢。比起这份沉甸甸的奖项,我的成就实在是不值一提。每个人都希望被肯定,艺术家尤为如此,我本人也不例外。但是,我必须得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奖项对于我到底有多么重大的意义。相对来说,我是一个还算年轻的作家,我自认为比别人强些的地方就是,我会不停地向生活提出疑问。我的作品仍算不上完全成熟,但我一直在努力着。现在,工作几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写作是件孤独的事,而我也不擅长结交朋友,所以,一直以来,我的生活是孤单寂寞的。就在这安静的生活中,忽然传来一个这么惊人的消息,紧接着,我一下子被推到了舞台中央,闪光灯照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一时间我真是有些慌乱、手足无措。而同时代欧洲一些别的国家的获奖者——甚至有些堪称最伟大的作家,由于政治等各项因素被迫噤声,即便他们的祖国正遭受着漫长的苦难,他们却连致辞都不能讲,在这个时候,我接受了诺贝尔奖,百般滋味真是难以言表。
现在,我仍沉浸在获奖的震惊中,心中一直五味杂陈,直到此刻还没回过神来。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只能接受这份太超出意外的幸运。就我的成就来看,我觉得是远远达不到诺贝尔奖的要求的。到现在为止,只有一种力量始终在支持着我,让我一直走在写作的道路上,即使在我最彷徨的时候,它也一直陪伴着我,这种力量就是我对艺术的信念,以及对我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的信念。现在,怀着感激和友好的心情,我简单地把这个信念跟诸位分享一下吧。
对我来说,艺术就像生命一样。但是,我并没有把它放在人生中最高的位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需要它,是因为它和我的同胞紧密相连,是艺术让我和我的同胞们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艺术是一个载体,它运用一种手段,让同胞们共同分享生活的快乐和艰辛,而这种快乐和艰辛是大家都会经历的,所以,艺术能同时激发起大家的感情。它使得艺术家无法置外于同胞;它使人相信了那最简单、最普通的真理及事实。那些自以为和别人不一样故而选择艺术作为终生职业的人很快就会明白,其实,只有他承认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他才能保持自己的艺术,并且保持他和别人的不同。作为艺术家,只有他体验到不得不体验的美感,应付着不得不应付的人际关系时,他才真正投身于生活中。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意味着曲高和寡,他看重身边的每件事物,他们是要了解世界、展现世界的,他们的职责不是给世界下定义。假如真的要他们确定一个立场,那他们只能选择尼采所说的社会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创造者主宰的,不是法官主宰的,社会的创造者可能是工人,也可能是知识分子。
所以,我们可以说,选择从事写作,就意味着你肩膀上挑上了一副重担,这就是对于社会的义务。一个真正从事写作的人,他应该是为普通大众说话的,而不可能是当权者的喉舌。不然,他会感到孤独,他所从事的也再称不上是艺术。即使当权者身旁追随信徒无数,写作者跟在众多人后面,效仿他们,他也会孤独,他追随得越紧就越孤独。而在世界的另一边,一个默默无闻的犯人无言的沉默,却能够解救他,起码,在他能够自由挥笔之时,他会尽力让自己不要忘记这沉默,尽快把它表达出来,用他所拥有的艺术才能,使人们听到——这时,他就不再孤独。
现在还找不到谁能够足够伟大到可以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不过,作为一个作家,无论你现在是处于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盛名之下,还是身陷囹圄,抑或正在酣畅淋漓地挥毫泼墨,只有在你的全部目标是争取人类自由和真理时,你所努力的事业才是伟大的,才能为全人类所承认,得到大家的赞同。这是因为,作为一个作家,他的职责就是将多数人团结起来。他的艺术绝不应该向一切谎言和奴役妥协。这是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即便谎言和奴役一时占了上风,都不会得到赞同。无论作家自己有什么样的弱点,但有一点儿——他的思想始终是高贵的,那就是:他一直努力坚守着,让作品永远以真实为基础,绝不会睁着眼晴说瞎话,并且极力抵抗虚假之事。
这二十多年的历史都是残酷疯狂的,时代风起云涌,虽然和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我对一切都失望了,迷失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但有一个信念却自始至终支持着我,那就是: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我能够在这样一个变幻的时代写作是我的光荣。因为,写作相当于立下的誓约,一种不只为写作才立下的誓约。特别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时,看到自身的处境时,我更感觉到,写作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誓约,也是同时代人的誓约,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个悲惨的时代,我们也同时坚持着梦想。这一代人,出生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希特勒上台,革命的火星刚刚迸发时,他们才二十岁上下。他们受教育的年代,正值西班牙内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人毛骨悚然的集中营就在身边,欧洲到处是血雨腥风、躲不开的酷刑和拷打。生长在这种环境中的一代人,想让他们成为乐观主义者太难了。我甚至认为,那些选择堕落、放弃生活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毕竟正义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无论是在我的祖国还是在整个欧洲,和我同时代的人们大部分都拒绝放弃,一直在正义的道路上奋力前进着。在这个充满灾难的时代,他们必须学会更好地生存,这是一种艺术,需要艰苦的磨炼。只有他们掌握了这种艺术,才能在苦难中重新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在这个复杂的时代中联合起来,长期不懈地对抗死亡的威胁。
当然,每一代人生来都肩负着时代的使命,这使命就是改造世界。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能够阻止它的毁灭已经很伟大了,因为这比改造世界要艰巨得多。这一代人接下了历史的“烂摊子”——经历了恐怖混乱的战争、无序的已经偏离人类正常生活轨道的科技、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和腐朽的没有活力的精神,这一切,都被普通的力量推倒了。但是,如何重新走上正常的轨道,这又成了一个新的难题,人的心灵不再高尚和纯粹,被负面情绪驱使着——充满仇恨和压迫感。从真正认识社会起,这一代人心中对自己便是否定的,他们必须重新建立自我肯定,那是一种生命和死亡尊严。我们这个世界是危险的,随时有可能土崩瓦解、人心涣散,我们的宗教、法庭、审判者冒着世界毁灭的危险独自支撑着。我们应该知道时间非常紧迫,必须争分夺秒地行动,重新调和世界的劳动和文化;并且世人应该联合起来,共同缔造世间的规则。这个任务无比艰巨,这一代人能否完成它还不确定,但无论如何,整个世界的人们都已经积极行动起来,开始为真理和自由而战,并且还明白,必要时可以用生命来维护正义,并且死而无憾。这种英勇的行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值得尊敬的,尤其是有人愿意为之献出生命时。不管怎样,今天,我愿意代表我们这一代人,接受各位颁给我的这个荣誉,我想,这种做法应该能获得大家的一致共鸣。
刚才大致说了些有关写作艺术之高贵的内容,现在,我再谈谈一名写作者最基本的东西。除了作为一名作家本身的能力外,写作者没有任何特殊权利。他敏感脆弱,却无比固执,做不到绝对公正,却一心追求公正。他的工作成果需要展现给所有人,对于这个,他既不觉得是耻辱,也不认为是骄傲。正因为生活中处处充满苦难,所以他永远追求真善美,在这个过程中,希望和失望一直折磨着他。在双重折磨中,他得到了用整个生命换来的作品,这作品是如此的来之不易,无情的历史一次次想摧毁它,但他终于把它保留下来了。经历了这么多,他仍然像圣贤一样无私地给予我们更接近完美的答案。真理是如此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我们追求它的脚步永远难以停歇。自由则十分危险,拥有它让我们欢欣雀跃,但我们同样也难以驾驭自由。我们的目标就是真理和自由,也许在这漫长的路上我们会跌跌撞撞,甚至会伴随着痛苦,但我们必须坚持。从现在起,哪位作家能做出担保,说自己传播的完全是正义、是真理?对我自己来说,我必须再次强调一下:我做不到。我始终记得生活中的那些充满光明和笑声的日子、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许,这些记忆是一种羁绊,会使我犯错误。但是它也帮助我,使我对写作有更深层的领悟。它到现在还帮助着我,让我支持那些人,那些同样遭受着痛苦的人。他们曾经有过欢乐的时光,即使短暂,也让人难忘,所以他们一直努力着,追求生命中短暂但诱人的光明。
上面,我讲了一些我职业本身最基本的东西,讲了我职业的局限性,以及它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好处,它从职业本身的困境中得到的好处。讲完这些,我心中的包袱算是放下了,我可以比较轻松地跟大家说:各位授予我的荣誉是慷慨的。让我不胜荣幸,我现在接受它,是在向那些和我一同作战的人们致敬,他们付出的努力和我一样,却没有得到任何特权,得到的只是迫害和痛苦。我发自真心地谢谢各位,并把所有从事艺术的人时刻放在心上,不敢忘却的一个词向各位明示一下,以表达我真诚的谢意,这个词就是: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