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局外人(1)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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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母亲离世,抑或是昨天,我确定不了。从养老院那里传过来的电报上称:令堂过世,明日出殡,深表哀意。上面没有注明具体的日期,也有可能是昨天。
养老院就在马兰冓,距离阿尔及尔大概五十里[1]如果乘车的话需要花费两个来小时的时间。下午出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就能够抵达养老院了,在那里过夜、守灵,第二天天黑之前回来。老板准了我两天的假,很明显这种情况让他无法拒绝我的请求。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之后想都没想就说了句:“对不起,老板,您明白的,这不是我的错。”
说完这句之后才突然意识到,我没必要这么讲。我没有做什么应该道歉的事情,相反却是他,应该有一些吊唁安慰之举。或许后天当他瞧见我戴的孝,应该会有所举动的。这个时候依然感觉母亲貌似并没有离开,只不过葬礼会提醒我现实如何,应该说,就如同加盖了一个印章在它上面一样……
我搭乘的车是两点起程。这个下午酷暑难当。我比较习惯先去赛雷斯开的饭馆吃上一顿午饭。那里的每个人都真诚地宽慰我,赛雷斯对我讲:“没有人能够代替得了母亲。”午饭吃完之后,所有人都送我到门口。这个时候时间有点赶了,因为我要在剩下仅有的这几分钟里,跑去伊曼纽住的地方,向他借黑领带和丧带。他的叔父前几个月才离世的。
我只有跑着才能赶得上车。我猜想大概是跑得太过匆忙,加之太过刺眼的路面和汽油散发出的刺鼻的恶臭味、车子的摇摆与颠簸,让我感到困意十足。总而言之,这一路过来,我差不多都是在打瞌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靠在了一个军人的身上。他朝我微微笑着,问我是不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只稍微点了下头,没有应他。这个时候的我不怎么想说话。
养老院距离村子有大概一里地的样子。我徒步过去。我要求马上见我的母亲,可是守卫对我说,首先要和院长见一见。恰逢院长还有些事,我不得不等会儿。就在等候的这个时间,守卫和我闲聊,之后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院长个头不高,头发有些灰白,纽孔那里别着一个蔷薇形状的团队荣誉章。他那双有些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瞧了一阵儿,之后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握了有好大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安了。之后他查看着桌上的一张资料表,说:“穆梭夫人是三年前来我们养老院的。没有什么私人财产,生活上全都依赖你?”
我感觉他有些责备我的味道,我想和他解释一下的,可他一下就打断了我。
“孩子,没必要解释。我这里已经查看过数据,你目前的境况,很显然,是无法照顾好她的。她需要一个人可以一整天陪伴在她身边,但是像你这种工作的年轻人,薪水也不多,自然是无法陪她的。无论如何,在养老院里的日子她是很开心的。”
我说:“是的,院长,这一点我还是可以确定的。”
他接着往下说:“在这里她有一些聊得来的朋友,你晓得的,年纪都和她差不多。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人待在一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你还是有些年轻,没有办法好好陪在她的身边。”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当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死死地盯着我,但是我们很少说上几句话。在来养老院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她经常会伤心地哭。但是这应该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稳定下来。一两个月过后,要是有人让她搬出养老院,她肯定又会哭的,因为这也让她感到非常痛苦。这也就是我去年很少过来看她的原因。再者说,来这边看望她,因为两地隔的很远,来回赶车的时间就把我的周末消耗光了,买票、来回各花两小时车程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
院长继续往下讲,我却没怎么用心去听,最后他说:
“好了,我想你现在很想去看你的母亲了吧?”
我起身没有应答,他将我引到了门口。当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解释道:
“我早已让人将令尊移到了一个小的停尸间,这样就不会搅扰到住在这里的其他老人。你是知道的,这里但凡有一个人离世,他们都会极度紧张两三天的。当然,这会给我们这些做事的人增加很多麻烦。”
我们步行穿过一个院子,有很多老人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当我们走近一些时,他们便停下来不再讲;走远之后,又开始低声地私语。他们的聊天声让我想到关在笼子里的长尾鹦鹉,只不过没有它那么尖锐。在一间又低又矮的小屋前面,院长停住了脚步。
“我就送你到这吧,穆梭先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找我。初步估计明天早上出殡。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在灵柩旁守夜,这也是你所期望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从你母亲的一些朋友那里知道,她生前希望遵从于教会的一些仪式举行葬礼。至于这一点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想你有知情的权利。”
我很感谢他。据我所知,虽然母亲没有宣布过自己是无神论者,可是这一生也没有料想到要去信教。
我走进了停尸间。这间房子相对明亮、干净一些,房间内的墙壁已经刷得很白,上面开着一个很大的天窗。环顾四周,里面仅仅摆放了几把椅子和一些台架。其中有两只台架位于房子的中央,处于开着的状态,上面放置着棺材。棺材盖早已经盖住了,可是螺丝钉只转了几转,镀镍的钉帽还处在棺木的外面,棺材的颜色是那种深胡桃色。一位阿拉伯女人——我估计应该是护士——正坐在棺架的边上。她身上套了一件蓝色的罩衫,头上包着一块俗不可耐的头巾。
就在这个时候门房从我的后面走了进来。稍微有些气喘,很明显是跑过来的。
“本来我们已将棺木的盖子封严了,可是当你来的时候,他们吩咐我拧开了螺丝钉,方便你和你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他朝着棺材走过去,我跟他讲不用麻烦了。
“啊?怎么?”他惊奇地问,“你不用我去……”
“不用。”我回答道。
他将那些螺丝起子放回了口袋,有点发愣地看着我。直到这个时候我这才想起我不应该说“不用”的,表情不自觉地有些尴尬。看了我一会儿,他说:
“为什么不?”只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责怪的味道。他只是有些好奇。
“哦,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他。
他一捻他那小白胡子,没有再看我,温婉地说:
“我了解。”
他的相貌很讨喜,眼睛是天蓝色的,面颊有些许的红。随手帮我拉了把椅子放在了棺木的旁边,自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护士起身朝门口走去。当她经过我们旁边的时候,门房悄悄告诉我:
“她身上长了一个肿瘤,真是可怜的人啊!”
我仔细看了她一眼,瞧见她头上缠着条绷带,就在眼睛的下面,越过鼻梁,除去那条白色的绷带以外,脸上其他的地方几乎看不太清。
她一走出去,门房也站了起来。
“现在你要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了。”
不晓得我有没有给他做了什么手势,他并没有走掉,而是站在了我坐的椅子的后面。这种背后有人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太阳开始西落,整个房间全都洒满了悦人的、美好的光线。两只大黄蜂就在头顶的天窗那里扑棱着翅膀,我感觉真的很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我没有回过头瞧他,只问他在养老院里待了多久了。“五年。”他回答得很快,让人感觉他早就料想到我会问他一样。
这个问题将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如果换做十年前有人跟他说,他晚年的时候会在马兰冓的一所养老院里做门房,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他说,他64岁才从巴黎来到这里。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愣头愣脑地来了句:“啊,原来你不是本地人啊?”
之后我才想起,带我见院长以前,他和我说了一些有关母亲的事情。他说,她需要快一些下葬,因为这一带的气候有些闷热,尤其是这边的平原。“在巴黎的时候他们会把尸体停放三天甚至是四天。”过后他提到,他这一辈子有大半的时光是在巴黎度过的,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这里,”他说,“什么事都感觉有些别扭。你都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一个人死亡的事实,就已经被人拽过去参加葬礼了。”
“够了,”他的妻子插嘴说,“你怎么能够对这位年轻的先生说这些话?”老头子脸上有些红了,向我道歉。我对他说,这没有什么。而实际上来说,我感觉他说的话有点儿意思,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他接着说,他是以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来养老院的,但是他精神状态依然很不错,当门房的位子空出来的时候,他主动要求接管。
我指出,虽然是这样,可是他和其他住在这里的老人一样,都是住在这里养老的人,但是他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说他是一个职员。我忽然想起,当他一提起院子里的那些并不比他老的人,他总是在说“他们”或者“那些老人们”,只是后者说的比较少。可是我依然能够明白他的意味。做这里的守门人,从职责和权责来讲,他是稍微高于这里的其他老人的。
护士这个时候转身回来。夜色渐浓,从天窗望去,天空就好像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门房将灯笼点亮,我差一点就被这个刺眼的光给晃花了眼。
他建议我应该先去饭馆吃个晚饭。但是我又不怎么饿。他又要拿一大杯牛奶咖啡给我。因为我特别喜欢喝这种牛奶咖啡,便说了声“谢谢”。没过几分钟,他手托一个碟子就过来了。我把咖啡喝完后,想抽根烟。但是,守灵时我不晓得是不是可以抽烟。我想了想,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随手递给了门房一根,两个人都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说了起来。
“你晓得的,你母亲的那些朋友很快也会来,会和你一起守灵。每当这里死了人,这里总会有人‘守灵’。我应该搬来几把椅子和准备一壶黑咖啡。”
白色墙壁的反光有些刺眼,我问那个门房能不能把一只灯笼给灭了。“这个实在是无能为力,”他说。他们这边安的灯都是这样的,要么全都亮,要么全都不亮。这之后我就没有再留心他。他搬了几把椅子进来,围绕着棺材放下。同时把那咖啡壶和十来只杯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之后就隔着母亲,与我正对着坐下了。护士后背对着我坐在了屋子的另一边。我有点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可是从她的动作看来,应该是在织毛线。我感觉非常舒服,咖啡喝下去让我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花朵的清香和着凉爽的夜气从敞开着的门那儿偷溜了进来。我想我应该是打了一会儿盹儿。
忽然我被一阵窸窣声给吵醒了。眼睛突然睁开,屋里的光线显得更加刺眼。整个屋子被照得没有一丝暗影,房子里的每个物体、每一条曲线都滑进了人的眼底。几位老人——母亲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地进来了,总共有十个,差不多都是没有任何声响地从惨白的光芒里闪了进来。他们坐下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观察人:他们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痕、脸上显现的每种表情尽收我眼底。但是他们偏偏悄无声息地让我听不到一丁点声音,你都难以相信他们是否真实存在。
差不多所有的老妇人全都系着围裙,带子被紧紧地勒在腰上,这更加凸显了她们的大肚子。我从来没有留心过,老妇人的肚子原来都是这么大的。只是,很大一部分的老头,瘦得都和耙子似的,并且一个个全都拿着根拐杖。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看起来他们都没有眼睛,只有在满是皱纹的眼网中间,透漏出一丝木讷昏暗的光。
坐定下来,他们全都把眼光投向我,呆板地摇着头,两片嘴唇都瘪进了牙齿掉光的牙床中间。我搞不清楚的是,他们是在和我打招呼,想要说点什么,还是只是因为年老体弱而发抖。我有一丁点错觉,以为他们是在和我打招呼,但是却感觉很奇怪,因为这些老年人全都围住了门房,一边在那里窃窃私语一边盯着我瞧个不停。在那一刹那我有一种很荒唐的错觉:他们坐在这里是来审讯我的。
刚过了几分钟,其中的一个老妇人开始抽泣了起来。她坐在了第二排,正好挡住了她的脸,因为有另外一个妇人坐在了她的前面,她有规律地发出哭泣声,让人感觉她可能会一直这样哭下去,永远都不会停止。其他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他们默不作声地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棺材或者拐杖,抑或抓住任何恰巧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低声哭泣的女人还在哭。我感到十分的惊讶,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哪位。我想让她停下来别哭了,但是又不敢和她讲。过了一会儿,门房贴在她耳边不知道又讲了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摇着头,瘪着嘴叨咕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坚定地低泣了起来。
门房起身站了起来,将椅子挪到了我身边。刚开始一言不语,眼睛并没有瞧向我,后来解释着说:
“她是你母亲很好的朋友。她说你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知心好友,只是现在她已经完全孤独一人了。”
我没有什么话可讲,静默了很久。渐渐地,那个妇人的叹息声与低声的呜咽声变得少了些,擤鼻涕、吸鼻涕了几分钟之后,也开始静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