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局外人(2)
我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可是却感觉十分的疲惫,两条腿现在变得很疼。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是这些人的沉默让我感到疲惫。唯一听到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每次间隔一段时间才能听得到。刚开始我有点不解,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声响。只是,仔细听了一阵就明白了,那是那些老人们在咂嘴——那些奇怪的、让我不解的声音就是这样搞出来的。他们就那样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之中,以至于不明白为什么会坐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感觉,那个他们围绕在中央的尸体,于他们而言没有半点的意义。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完全是想错了。
我们全都喝着门房递过来的咖啡。之后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得了。夜已经没有任何察觉地溜走了。我唯一还记得的一件事情便是:有一次我把眼睛睁开,瞧见老人们个个都弓着腰斜倚在椅背上睡觉,除了一个人。他将手掌支撑在拐杖的顶端,下巴靠在手臂上,颇有些吃力地瞧着我,就好像一直都在等我醒来。不一会儿我又睡着了。不久我又醒了过来,因为我的腿已经疼得抽筋了。
天窗上显露出黎明前的天光来。过了几分钟,其中的一个老人醒过来了,一直都在咳嗽。他把痰吐在了方格子的大手帕里,每当一吐起来,就好像是在作呕。他的咳嗽声把其他人都给吵醒了,门房告诉他们活动筋骨的时候到了。他们马上全都站了起来。经历了这漫长、煎熬的守夜,他们的脸已经是灰白色的了。让我有点惊讶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过来和我一一握手,就感觉一夜的相伴,虽然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却已经将我们的心拉近了。
我早已经疲倦得不行了。门房将我带到了他的房间,让我洗漱。喝了些他帮我冲的牛奶咖啡,我的精神才略微有些好转。走出房门,太阳早已经升了起来,处在马兰冓与大海之间的山陵上面铺满了朝霞。晨风拂面,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海水的味道。今天一准儿是个艳阳天。很久没有来乡下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这将会是一次多么舒心闲适的散步啊!
然而实际上,我不得不在庭院的一棵洋梧桐树下等候着。我一个劲儿地呼吸着清爽的泥土气息,精神也大为一振,睡意尽消。一想起现在公司里面的同事,这个点儿应该已经起了床,准备去公司。对于我来讲,这一向都是一天里最为烦躁的时候。我任由这种思想放肆了约莫十来分钟,忽然养老院的铃声响了起来,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维。我可以瞧见窗户里面的活动,之后又全都静了下来。太阳升得更高一些了,温暖了我冰冷的脚。门房从院子那一头走了过来,对我说院长想见见我。我推门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签了一些他需要我签署的文件。我注意到他穿的是丧服,有着小细条纹的裤子。他边拿起身边的电话,边望向我说:
“殡仪馆的人已经过来一会儿了,他们需要去停尸间把棺材盖盖紧。需不需要我让他们等等,以便能让你看令堂最后一眼?”
“不用。”我回答。
他低声告诉了电话那头:
“可以了,费嘉克。和工人说直接去那儿吧!”
然后他和我说他也会参加葬礼,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在办公桌的后面坐下来,腿相互交叉,后背向后仰着。他对我说除去我和他两个人之外,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去参加葬礼。养老院的规矩是,不允许住院的人去参加葬礼,只是像昨天夜里那样为离世的人守夜是允许的。
“这也是为他们着想,”他解释说,“以防消耗掉他们过多的情感。只是这次我特别允许你母亲生前的一位好友跟随我们一起去。他叫汤姆斯·贝雷。”院长笑了笑,“这里也有一段很让人感动的小故事。他差不多和你的母亲没有分开过的。其他的老人都喜欢开贝雷玩笑,说他就快有一个未婚妻了。‘你什么时候会迎娶她呀?’他们问他。他也只是一笑而过。然而实际上,这已经变成茶余饭后的笑料了。所以,你应该能够想到,对于你母亲的离世他有多么的难过。我想我是无法禁止他去参加葬礼的。但是鉴于医生的劝告,我没有允许他昨天晚上为你母亲守夜。”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讲。之后院长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说:“啊,神父已经从马兰冓来了。他来得有点儿早了。”
他用警告的语气说,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教堂要足足花上三刻钟的时间。说完我们就下了楼。
神父在停尸间的外面等着。站在他身边的是两个辅祭者,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提着香炉。神父正在倾身对着他,调整挂在香炉上银链的长度。一望见我们,他直起腰,和我说了几句,亲切地称呼我为“我的孩子”。之后他带头进了停尸间。
我马上观察到,在棺材的后面站了四个穿丧服的人,同时棺材盖上面的螺丝钉已经铆紧了。与此同时,我听到院长说了句“灵车已经到了”,神父便开始祈祷。每一个人都随之移动着。那四个穿丧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布,朝着棺材走了过去,神父、辅祭的男孩和我依次走出来。这时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妇人站在了门口。院长向她介绍:“这是穆梭先生。”我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叫什么,但是揣度着应该是院长口中的那位护士修女了。当院长给我们作介绍时,她干枯、消瘦的脸上挤不出半点笑容,只是点了点头。我们将门口的那条路让开,让棺材过去了,随后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进了一个走廊,来到了前门,灵车就停在了那里。乌亮的方形棺材,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了公司里用的蘸水钢笔台。
灵车的旁边站着一个装扮奇特的小老头儿——他是负责监督葬礼的,管理出殡的相关事宜。离他很近的是一个样子略显紧张与羞涩的小老头儿——贝雷先生,也是我母亲生前的密友。他头戴一顶质地柔软的、布丁形的帽顶,有着极宽帽檐儿的帽子——当棺材经过门口的时候,他马上取下了帽子——他的裤脚已经在鞋子上皱成一团,过于小的黑色领带和那个白色的翻领很不搭衬。蒜头鼻子上满是粉刺,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其中最能吸引到我的便是他的耳朵:耷拉的、猩红的耳朵和有些青白的面颊比起来,如同两小块封蜡似的挂在那里,十分惹人注意,周边则围着一圈儿丝绒般的小绺白发。
殡仪馆的员工让我们各就各位,神父则站在灵车的前面,四个穿丧服的人分立两边。院长和我稍后,老贝雷和护士则在后面。
天空明亮极了,气温也随之升高。让我感觉整个后背笼罩在热浪之中,身上穿着的深色的衣服更让我感觉有些滚烫了。我实在搞不懂我们等待这么久才要起程的理由。老贝雷的帽子已经戴起来了,而现在又脱了下来。院长把更多有关贝雷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才稍稍将头转向了他那边,瞧着他。院长说,老贝雷和我母亲经常在清风习习的晚上一起散步走上一大段路,有的时候都走到村子里了——当然有护士陪伴左右。
我抬头朝村野望过去,一排长长的柏树顺着斜坡延伸到天的尽头和峰峦处,灼热的红土间或镶嵌在翠绿之间,一些轮廓鲜明的房子寂静地参差其间——我是能够明白母亲的心情的。这个地方的夜晚肯定给人一种悲哀的慰藉。但是这个时候,在上午刺眼的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在这片蒸腾的水汽中闪亮,这种景色反倒让人有些冷漠和沮丧了。
最终我们开始动身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贝雷的脚有点跛。灵车越开越快,这个老头子逐渐就被甩在了后面。灵车旁边一个和我一起并行的人也落伍了。我惊诧于太阳竟然升得如此之快,而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空气里已经和着一股昆虫嗡嗡的叫声,草叶也已经窸窸窣窣地向外极尽伸展开来。我的脸上不断地有汗水往下流淌着,因为没有帽子,我便拿起手帕当作扇子用。
殡仪馆的员工转过身来和我讲了几句,但是我有些听不太清。他一边用左手上的手帕擦着头顶,一边用右手抓起帽子斜向一面。我问他在说什么,他朝上一指。
“今天天气可真毒,是吧?”
“嗯。”我回答。
又隔了一会儿他问道:“埋葬的是你的母亲吗?”
“嗯。”我又回答。
“她多大年纪了?”
“呃——年纪挺大了。”实际上我并不晓得她具体是哪一年生的。
他没有继续问了。回头我瞧见贝雷一拐一拐地被落在了五十码[2]开外。他拼命地晃动着手里的毡帽,想要追上我们。我也看了看院长。他在尽量保持着步履的规律,每一次的摆动都在尽量让自己的精力不流失。任凭那些豆大的汗珠留在头上闪闪发亮也不去擦它。
我朦胧有一种感觉,我们这组小队伍貌似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我眼里所见到的全都是那些被太阳曝晒着的千篇一律的村野,天空刺亮得让我不敢抬头望。没多久我们就上了新铺的沥青路。路面上吹来阵阵热浪,每挪动一步就吱咂吱咂地发出响声,后面便留下一排排明亮的黑色脚印。灵车前面的车夫头上戴着的那黑色发亮的帽子,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黏黏的物体粘在了灵车上。头顶上蓝白色晃闪闪的光亮,混着周边的所有黑色——亮黑的灵车、黑色的衣服、银黑的路面——带给人一种怪异的、梦般的感觉。除去这些,剩下的就是那些气味——灵车上皮革的气味、马粪的气味,和着香炉里发出的香味。再加之一夜都没有睡个好觉,我现在感觉整个头和眼睛都昏沉沉的。
我再一次回过头。贝雷已经被甩下很远的距离了,差不多都已经隐藏在了蒸腾的水汽里了,接着,忽然间,他便完全消失了。我有些不解了,之后才猜到他或许已经走到一条岔路上去了。我瞧见不远处有一段弯路。贝雷很明显抄了近路想要赶上我们,因为他很熟悉这片区域。当我们一行人转过弯路不一会儿,他便很快地赶上了我们,然后又开始被落下;他又去抄近路走,再次落伍。实际上,在这之后的半个小时,这件事来来回回发生了很多次。但是没多久我就对他的这一行动没了兴趣。我的太阳穴嘣嘣直跳,差不多已经无法拖动自己的双脚前行了。
之后的所有事情都进行得较为匆忙,并且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以至于我差不多已经记不得其中的任何细节了。唯一特殊的是,当我们走到村边的时候,护士和我说了几句话。她的声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和她的脸完全不搭:她的声音极具音乐性,略微带些颤音。她说:“如果我走太慢,就很容易中暑。但是,如果你走太快,你就会出很多的汗,教堂里的凉气会让你感冒。”我明白她说的意思: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有你的好的。
葬礼中还有另一些事情也一直根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比如说,在村口的时候那个老头最后一次追赶上我们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出于抑郁,抑或两者都有。但是因为脸上的皱纹,泪水不会直接往下淌,却是那种纵横交错地散开,在苍白憔悴的老脸上遍布着一层光滑的表面。
我也没忘记教堂的样子,街道上的村夫,坟堆上那红色的天竺葵,贝雷的晕倒——他缩成一团,就好像是用破布缝制的洋娃娃——急骤飘落在母亲棺材上的茶红色土壤,以及夹杂在里面的白色草根。之后便是更多的人,更多的声音,咖啡店外汽车引擎的隆隆声,以及车子行驶进阿尔及尔明亮的街上时我内心些许的小兴奋。我想象着马上奔到床上,一次睡上十二个小时。
2
醒来之后,我才忽然间明白:我向老板请两天假是他烦心的原因。因为今天正好是周六。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想起这个。起床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很明显他以为我想一次放四天的假,他自然会不高兴。第一,母亲的下葬日是昨天,不是今天,归根究底不是我的错;第二,我周六、周日本来就应该放假。可是这还是不能阻止我站在老板的角度这样考虑。
至于起床这件事确实是需要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的,因为前一天我已经累到筋疲力尽。对着镜子刮脸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应该怎么打发这个上午,最终觉得游泳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决定,于是打车到了港口。
这个地方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游泳池有很多男男女女,其中有玛莉·卡都娜,她曾经在我们公司做打字员。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她,自我感觉她也喜欢我。但是我与她共事时间很短,于是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
我在帮她爬上气筏的时候,我任由自己的手在她的胸前摸索。之后她平躺在气筏上,我在水里。隔了不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我。头发遮掩在眼睛上,满是笑意。我爬上了气筏,并肩和她坐着。空气舒适而悦人,我半开玩笑地将头枕在了她的小腹与腿弯中间。她好像并不介意。于是我就枕在那里没动。天空的颜色尽收眼底,湛蓝与金黄,我可以感觉得到玛莉的腹部在我头下有规律地起伏着。我们足足在气筏上待了半个来钟头,半睡半醒着。之后太阳开始变得毒辣起来,她便一跃下水,我随后跟了下去,追上她,用胳膊揽上她的腰,一起游着泳。玛莉自始至终都笑得很开心。
当我们在池边擦干身体的时候,她说:“看,我晒得比你都黑。”我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场电影。她又笑了起来,说:“好啊!”不过条件是我带她去看大家时下正在讨论的那部费南德演出的喜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