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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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功夫世界

连接郑州、洛阳乃至少林寺的公路原本可能是为了疏通河南省内的物流和人流,但实际上,该公路是为飙车比赛而精心设计的竞技场。公路是四车道,但没有哪个司机会占用机动车道以外的那两条外车道。所以当他们想要超车时——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因为各种各样的车辆,从拖拉机到半拖挂车,夹杂在机动运输车辆的队伍里,速度各不相同——他们会用对面反方向的机动车道来超车,特别是在拐弯或上坡时。

我们的大巴正开上一个比较高的陡坡,这时,司机决定超过一辆三轮拖拉机,这台“车”用一根木杆拉动着两个后轮行驶,掌舵的司机坐在后面控制着拖拉机。与此同时,我们后面的一辆大众也觉得这是超过我们这辆大巴的好时机。我们的大巴上了逆行的机动车内道;那辆大众也迅速上了逆行的机动车外道。三个孤注一掷的乡巴佬都决定铤而走险。为了安全起见,三个司机都按响了喇叭,但是紧接着其他的喇叭声也响了起来,在中国的马路上每个人都有节奏地按响了自己的喇叭,但这只能徒增不和谐的噪音。当我们接近坡顶时,一辆“敞篷”的拉煤货车突然从对面出现,直直地开向我们的大巴。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货车司机没有其他选择,为了避免与我们相撞,只能选择逆行,在最后一刻进入了我们这边的外车道,避免了一场惨痛的伤亡。但另一方面,在飙车的胆量上,他明显露怯了,不如我们这边三个并驾齐驱的“赌命”司机胆大。

“你不要命了吗!”拉煤的货车司机冲我们喊。

在中国,这是开车时最常听到的咒骂,非常精确地概括了驾驶情况。

在这条河南的公路上,大巴预计要走三个小时,可这条飙车的死亡之路还没走到一半,我的右腿就开始疼了,因为我知道,各种车辆连环相撞的恶性事故,几乎每周都有。我一直疯狂地用右脚踩着地板上幻想出来的刹车踏板,曾几何时,我在美国开车时,我父亲坐在副驾驶上就做过同样的事儿。

中国人通常用“落后”这个词形容某些特定的思想,也用来形容国内某些特定部分的经济状况。当我们驶进河南腹地之后,我才明白“落后”的真正含义:现实中每前进一步,经济都要后退一步,距离富裕发达的沿海地区越来越远,经济也就愈加落后。水泥已不多见,瓦块堆砌的“建筑”随处可见。城市里商务休闲装变成了农民的粗棉布衣服,他们蹲在公路边抽着烟,呼吸着过路汽车排出的尾气。每隔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就会路过一个小镇,一个比一个穷。

到达少林寺之前的最后一站是登封,大巴在这里停下来,车上的人下来吃午饭。很难真正判断,这里最令人沮丧的到底是什么:是覆盖了城镇的木炭污垢,市民脸上沮丧的表情,还是布满街道的垃圾?我开始认为登封是中国最无法拯救的藏污纳垢之地,四处是死一般的沉寂,毫无希望,一望便知,即便此地发生了集体自杀事件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这儿简直太可怕啦!

登封坐落在嵩山山脉的基部。嵩山是中国的阿巴拉契亚山脉——这儿四处是郁郁葱葱的低矮丘陵,以及极度贫困,应该算是该地的两大特色。从这儿到少林寺需要走过两条蜿蜒的小路,大约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当我们拐过最后一个弯,到达目的地时,发现一个十七八米高的少林武僧铁铸雕像,守卫在通往少林村的大门前,还有一条向西的路,尽头是个山谷,周围环绕着五座山峰,是条绝路。

我本以为少林寺是一所与世隔绝、孤零零的寺院,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中。但想象和现实中见到的全然不同:轿车和旅游大巴堵在通往停车场的大门前。几十家小饭馆密密麻麻排在路的两边,都是些简陋的危房,四处都是裂缝的水泥和支离破碎的灰泥。还有几十家屋顶是波浪状石棉瓦的小屋,专门贩卖功夫饰品。驴车在停车场的门口等着招揽买卖,拉游客去相距八九百米外的寺院。那儿有更多当地企业家编造出来的创造性景点:一架二战中用过的拉货飞机,上面的标语说这是毛泽东乘过的第一架飞机;滑雪缆车可以带游客到某座山的山顶,在那里可以打机枪;或者能看见一具至今已有两千年的木乃伊,其实不过是只死猴子。这所孤独的寺院已经变成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世俗旅游景点,功夫世界就是卖点和噱头,它成了一个低价的艾波卡特中心[1]。

对于游客来说,所有骗局中的例外是六七个名字相似的私人功夫学校——少林功夫大学、少林武术学院、少林武术和功夫学校等等等等。这些机构总共训练着一万多名十几岁的中国男孩,还有少数女生。每人一年要交大概一百美元,全天候学习功夫,一年十个月,每周六天。校服是带有学校标志性色彩的慢跑服——就像电影《龙争虎斗》里面的场景一样——成群的学生穿着红色、黄色或是蓝色的套装,分散在挤满道路的成千上万游客中。学生们个个骨瘦如柴,满面尘土,手里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木棒、锡制的刀剑、不是很尖的矛。在公路南边,也就是山谷外八九百米处,几百个服装色彩一致的学生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操练着传统少林招式。一位师父透过扩音器有节奏地咆哮着,学生们跟着口令做出下一个动作。

我买了一张老外的门票(价格是中国人的十倍),进了门,也就真正进入了少林村,几个自以为是的警务人员戴着超大的墨镜把守在大门边,显得很滑稽。我彻底震惊了。少林和尚就住这儿?

我混在中国游客中,从村子大门走了八九百米,终于到了少林寺的入口。庭院和通往寺庙的大门——上面挂着“少林”两个汉字——正如我期待的那样。我之前在功夫电影里也见过。原来,无数香港电影摄制组会来少林寺待上一两天,在“少林”标志下的大门前取景,为的就是保证这一要素的真实。当我走近大门时,一个电视摄制组正好在拍摄少林寺的大门;镜头中,一个有魅力的台湾记者举着麦克风讲述有关少林的往事,与此同时,旁边的制片助理正百般劝说旁观的游客们不要靠近。

我跟随一个旅游团穿过整个寺庙。以当代中国的标准来看,这座寺庙建得相当节制,大概有几个橄榄球场那么大,由大约十几个庭院组成,还有几个比真人大一些的佛像雕塑、几间禅房和几个摆出各式功夫动作的木制武僧雕像。寺里几乎所有一切都是近期重建的,在“文化大革命”的蹂躏之后,政府为了增加旅游收入而大费脑筋,这也算是部分成果吧。寺院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旧训练馆里的石头地板。传统的少林功夫中有各式各样跺脚、顿脚的招式。几个世纪以来,世世代代的少林和尚都在踩击石块地板,跺出了两排巨大的脚印,形成大西瓜形状的凹痕——这些残迹是少林武僧一千五百年来献身于追求完美功夫的明证。

但我更关注的是创造这些残迹的人。和尚们在哪儿?我四处搜寻。寺院里有许多游客和导游,还有卖饮料和点心的农民,甚至有换外汇的人,但就是没有和尚。我顺原路返回,心里愈发忧虑。我绕了半个地球找到这儿,却发现寺庙里什么都有,偏偏没有我要找的人。两个小时的搜寻徒劳无功,我开始气喘如牛。如果这事不成的话,我只能夹着尾巴回家了。

我游荡着走出少林寺,心情十分沮丧。西面是紧临少林寺的另一个著名景点——塔林。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是少林寺的墓地。许多方丈和少林英雄的骨灰就被埋在塔(或浮屠塔)下。那些塔又高又窄,是一种用砖和石头精心打造的直立建筑。塔的高度和规模要看它们建于何时,也要看这位僧人的重要程度。我四处游荡,试着读了读碑上的名字。在少林电影中,和尚们经常在这些佛塔顶上跳来跳去和敌人作战。少林和尚真正遗留下来的,似乎只有骨灰了。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你)是和尚们双手合十鞠躬出场和离开时说的话,反正电影里是这样。这也是表示希望的惯用语。我漫步在大街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许和尚们都离开寺院去了某一家私人学校?也许他们休假了?塔林是村子的西端,那里水泥地渐渐转成土路,继续往前,就进入一片被山峰围绕的区域。我扭头向东,重新寻找回村的路。

我向少林武术大学走去(“武”就是“武功”,“术”就是“艺术”),它位于少林寺东边一个破水泥墙围起的院子里。我一进大门——中国人喜欢一进门就是一面墙,叫做照壁,就像迷你版的紫禁城——穿着红色慢跑服的中国小男孩立刻就把我围了起来。“哈罗!哈罗!老外,哈罗!”

我走向一位老先生,心想他可能是一位师父,我问他是否知道少林和尚在哪里。从一个老外嘴里说出中国话,这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马上,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我又说了一遍我的问题。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远离少林寺的东边。于是我又继续往前走,到下一个学校再问一遍,得到同样的答复,继续往东走。我顺着街道通往公路的方向,一个学校接一个学校地询问。最后,我敲响了塔沟武术学校的门,这是少林寺外的小路与公路交汇之前的最后一所学校。这儿有一排的红砖房,没有外墙和门。这也是第一所学生围着我却并不那么好奇、反而对我的出现表现出更多敌意的学校。我终于找到了一位师父,一个只穿着散打短裤的男人,二十出头。

“打扰一下。”我说。

“游客是不能进来的,只能在外面的道路上看看。”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不是游客。我想跟少林和尚学功夫。”

“为什么?”他稍微有些不屑,“老外并不擅长功夫。”

年轻人手中的兵器越握越紧,我开始觉得自己就像《蝇王》里的猪仔[2]。我的勇气和信心支离破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当我从“塔沟”走出来时,几乎跌倒在地。

走在破碎皴裂的水泥路上,我开始认为这一定是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我将一切抛诸脑后,跋山涉水几万公里,花了数千美元,为了追求一个在我朋友、老师、父母看来都很荒谬的梦想。现在看来他们是对的,他们一直是对的。

正当遗憾和伤感波涛汹涌地向我袭来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橘色僧袍的光头小男孩。虽然我并不是北美男人男孩恋协会[3]的持证会员,可我还是激动万分。

阿弥陀佛。

他穿梭于游客、当地售货员和来自各个功夫学院的青少年学生之中,我一直跟着他。他拐进了两个餐馆之间的小巷子。土路两边都有木屋,里面传出功夫搏斗的声音。屋子里,学校的学生正在观看通过录像机和小电视机(算是少林寺的多媒体)播放的盗版香港功夫电影。小木屋后面是一片开阔的区域,有几张室外台球桌,一些男孩在一张不平的毯子上玩着手工雕刻的带有裂纹的台球。巷子尽头,那个穿着和尚袍的男孩拐进了一间小屋。

进屋时我迅速低下头以免撞到脑袋,接着我发现了少林寺的电子游戏室,里面有两种街机游戏:《小行星》和《街头霸王2》。那个年轻的和尚往《街头霸王2》里投了一个游戏币,那可是经典的武术游戏。我先看他打了好几回合的游戏,然后问能否和他切磋切磋。要是计算一下我生命中花了多少时间玩《街头霸王2》的话,真的会让人很伤感,因为那简直有点儿浪费生命。不管怎么说,我玩街霸的时间显然超过了这个少林和尚。他选布兰卡,格斗能力挺强;我选的拜森当然要更强一些。在两次速战速决后,他扭头对我说:“你挺厉害嘛。”

“不,不,我不行,”我顿了一下,“我叫包默思。”

“我叫小虎,”男孩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儿什么,我让小虎先走,我跟在他后面。他上了楼梯,进了少林武术中心,我之前没进去,因为我以为那是旅游中心而不是学校。那是村子里最好的建筑。通往大门的道路是石头铺成的,其余的都是土路。还有两个少林僧人的巨幅雕像。标志是用机器刻的,而不是手工削的;水泥墙也没有裂纹;乳黄色的墙漆看着挺新。

我匆匆上了楼梯,但我进去时,小虎不见了。

少林寺武术中心的主楼被建成马蹄形状。一个椭圆形的走廊环绕着宽敞的圆形演出大厅。我透过那扇挂着裂了缝的破窗帘的窗户偷偷瞥了一眼。大厅里,有一个奥林匹克比赛规格大小的巨型红色垫子,周围环绕着五百个木制观众座椅。我顺着走廊向左走,但是演出大厅的门用自行车链子锁牢牢地锁住了。

在“马蹄”左侧的尽头是个出售中国画的柜台。一个穿着紫色夹克的龅牙男指着他的画冲我笑。看他那染着墨汁的手指,我猜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作品。我摇了摇头。

他背后是另一扇被自行车链子锁锁住的玻璃门。透过玻璃我能看到一张绿色的垫子。那是个两层楼高的正方形练习室。一面脏镜子挂在远处的墙上。我正站在那个画家的旁边,他问,“换点钱?”

“我想和少林和尚学功夫。”我用中文说。

“真的吗?”他惊讶地问。

“真的。”

“在这儿等等。”他说着朝右边走去。

沿着后墙有一扇扇木门,他敲了敲标有“国际事务办公室”字样的门,进去了。几分钟后,他带着一个瘦弱的男子回来,那个男人打着领结、穿着皱巴巴的涤纶混纺西装。

那人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问我,“你是美国人吗?”

我用英语回答,“是的。”

他指着他自己,“我姓凌。”

“你好,我叫马修。”

他指着我,“你要练功夫?”

“是的。”

他带我去他刚才出来的那个房间。那就是个水泥包厢,除了一张办公桌和三把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墙上没有装饰,油漆都脱皮了。那儿看起来就像苏联的审讯室——一个没人能听到你尖叫的地方。凌先生指着一把椅子叫我坐在那儿,含糊地说了几句英语后就离开了。

他回来时带着一位和他穿着完全一样的棕色西装、灰色丝质短袜、塑料鞋的男士——唯一的不同是凌先生腰带外环上挂着六把钥匙,而另一位男士有十二把。在一个每座建筑都有门、每个门都有锁的国度,钥匙的数量就是等级的体现。那个男人的绰号,我后来才知道,叫鱼同志,不仅因为他有一只眼弱视,还因为他的握手——中国各阶层的成功人士都采用的一个西方习俗——既无力又黏糊糊。

鱼同志微微笑笑,用汗漉漉的手握着我的手晃了晃。我尽量克制,努力不让自己发抖。

握手完毕,他扭头对凌先生用中文说,“问问他是否想在这儿学功夫。”

很明显,凌先生是这所学校的翻译,他带着极其尴尬的笑用英语问我,“【咕咕哝哝】功夫?”

我用英语说,“是的。”

“是的。”凌先生用中文转达给了鱼同志。

“他要在这儿学多久?”

凌先生用英语问我,“多长【咕咕哝哝】时间?”

我用英语回答,“一年,可能两年。”

他又翻译成中文告诉鱼同志:“他也不确定。”

我觉得这种支支吾吾、荒唐可笑的翻译帮不了我,于是我用中文说,“我想和少林和尚学习一年的功夫,也可能是两年。”

鱼同志和凌先生都很吃惊,不是因为我会说中文,而是因为我计划在这儿待一到两年,这着实吓到了他们。他们的眼睛像点钞机一样亮了起来,我被吓到了。我不是在一间审讯室,而是在一个更可怕的地方——二手车售后服务室。鱼同志说失陪一下,几分钟后他带着另一个穿着陈旧褐色西装、微微留着小胡子的高瘦男人回来了。后来我得知他是焦副主任,武术中心的二号人物。三个男人中,他腰带环上挂的钥匙最多。

焦副主任让我重复一次,告诉他我想在这儿待多久。

“我想在这儿学习一年,或者两年。”我又说了一次。

焦副主任说,“住宿、伙食和私人训练的价格是一千三百美元一个月。”

我大吃一惊。那几乎是我身上所有的钱。

我从来没担心过花费。在功夫电影里,弟子们付给他们老师的是汗水和泪水,而不是美国运通的旅行支票。我略一沉吟,此刻他们就像秃鹫一样看着我。要是没试过跟和尚们学习功夫就回家,似乎也不大像样。

这感觉像个骗局,于是我说,“我得考虑一两天。镇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住下?”

他们明显有些失望。鱼同志连看都没看我,说,“凌先生可以带你去旅馆。我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的。如果你遇上什么事需要帮助,就来找我。”

我扭头看着焦副主任,但他连再见也没说就走了。很明显,我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我拾起自己放在走廊里的大背包。鱼同志正在凌先生耳边嘀咕着什么,就在等他们的当口,我听到办公室右边有人在练功夫。我朝声音的来源方向走去,发现另一个练功房和左边的练功房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有人在练习。

那一直是我梦想的场景:两个穿着橘色长袍系着黑腰带的少林光头和尚,大概二十几岁吧,正在教一班学生。其实,他们并不是真正在教学,而是在给一些大约五十八九、六十出头的人摆出功夫的姿势,这些人是他们的中国学生,看上去很有朝气。学生们正在用最新式的高端相机给少林和尚们拍照。一系列静态的武术照片之后,和尚们又冲着迷你摄像机示范了一套传统的少林拳法。

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房间里了——下意识就走了进来,甚至没有礼貌地问一句。一个年纪挺大的中国妇女向我走来,“你从哪里来?”

“美国,你呢?你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不像大陆人。”

她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我讲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儿。

“我们是从新加坡来的,都是同一所功夫学校的学生。我们的师父带我们来这里进行为期一周的训练。今天是最后一天。这些和尚太了不起了,你不觉得吗?”

尽管我和那位女士说着话,可我的眼睛却离不开那些武僧。她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成浩(释兴浩是他的法号),看上去就像中国的詹姆斯·迪恩[4],又酷又帅;德清(释兴鸿)极富个性魅力,脾气刚烈。

他们法号的第一个字“释”,是“和尚”的意思。第二个字表示他们的辈分——“兴”是第三十二代。他们的师父是三十一代,每往下传承一代,辈分就低一级,而辈分上的数字则要加一。第三个字是独一无二的,通常取自和尚本人的名字。佛教僧人一般来说应该只用他们的法号。但在少林寺,这条规矩就像其他规矩一样,至多也就是大略上遵守一下。

德清和成浩的功夫姿势精准到位,招式瞬息万变,尤其是腿法,又快又狠,腿就像用橡胶带做的,弹性极佳。他们甚至比李小龙还快,比电影里吊着钢丝武打的功夫演员还厉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武艺展示。

尤其是德清,我简直完全被吸引住了。在摄像机前展示少林功夫时,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源源不断的能量释放,简直是个人来疯。表演结束后,他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依然沉浸在那种兴奋当中。不少年长的女士有些大惊小怪,为他过人的天赋而激动不已,叹为观止,而他则尽量表现出平和谦虚的样子,似乎认为自己不过如此,但最终,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些办公室里的干部让我只想撒腿就跑,而德清完全不同,他的脸就是情绪的万花筒。我注意到,在我遇到的几乎所有人中,只有他有什么感觉就立即表达出来,不会有半点算计或延迟。德清天真率直,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非常生动。成浩有一种好莱坞式的酷酷的感觉,但德清显然是个明星。

在照相机前表演的喜悦令德清很兴奋,浑身是劲。和尚们教给这些新加坡学生的少林入门招式已经演练完了,他决定来一场真正的少林武术表演。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他出拳,踢腿,腾空,后空翻,前空翻,后翻筋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复杂、最精妙绝伦的招式。他最后以一系列的旋转跳跃踢腿结束了表演,可以命名为“霹雳旋风腿”。他跳得那么高,悬空时间那么长,以至于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已经脱离了万有引力的束缚,不会再回到地面上来了。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以为他会飞。

我完全被他精妙绝伦的武功征服了。

我走出训练室,向办公室走去。我告诉凌先生和鱼同志,我至少要待一年。他们的笑容很猥琐。我接着说,“但我只有第一个月的钱,以后我会按月支付的。”

我拿出了十三张本杰明[5],于是成为了少林寺的学生。社会主义好

注释:

[1]艾波卡特中心,迪士尼世界的艾波卡特中心(Epcot Center),是一个蕴藏着科技性、娱乐性,老少咸宜的游乐园区,是按照想象中未来世界的样子设计的。但也有不少人认为这里粗制滥造、只为赚钱,是旅游消费的陷阱。——译者

[2]猪仔,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寓言小说《蝇王》中的角色,经常遭受同伴的捉弄。——译者

[3]北美男人男孩恋协会(NAMBLA,North American Man/Boy Love Association),是美国一个旨在“使男人和男孩儿之间发生性关系合法化”的非法组织。——译者

[4]詹姆斯·迪恩,著名美国电影演员。他的形象以其所处年代青年的反叛和浪漫为主。——译者

[5]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出版商。因为一百美元钞票上印的是本杰明的头像,所以作者在此处用本杰明借指百元美钞。——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