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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灾难中的国度(4)

“有的时候,一个小时真的很长。当然,很多情况下,时间都过得太快,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做,但比如说现在,我不停地看手表,总是怀疑它是不是停了。能不能让我帮您擦杯子,或者做点什么事情?比如说,让我替您给顾客点单?我只是想打发打发时间。我待得都快要疯了!”

酒保把最后一个干净的杯子放到了架子上。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大堂,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菲利普想喝些什么,并从吧台底下拿出了一本最近颇受欢迎的畅销小说递给了菲利普。菲利普看了眼标题,发现它竟然叫《可不可以请你安静一点?》。他向酒保道了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午餐时间到了,酒吧里坐满了人,菲利普只得叫了份东西,虽然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总是要安抚酒保的情绪。他吃了个俱乐部三明治,边吃边看那本雷蒙德·卡佛的畅销小说集。下午2点的时候,换了一个女服务生值班,来给菲利普倒上了今天的不知第几杯咖啡。菲利普又要了一份巧克力蛋糕,但是并没有吃,他手里的书也一直停在第一篇故事上。3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花了10分钟在看相同的一页;3点半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同一行文字上。他合上了书,重重地叹了口气。

苏珊坐在一架从迈阿密飞往纽约的波音飞机上,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的满是那个同菲利普告别的酒吧。那个印象是如此清晰,她甚至都能数清楚吧台的上方一共挂着几盏灯,也能记得酒吧木地板的颜色,甚至记得酒吧门上的玻璃窗要比她现在靠着的飞机舷窗大上许多。

快4点的时候,菲利普又坐到了吧台旁边的一张高脚椅上,他一边擦着手边的玻璃杯,一边听着新换班的酒保讲述着他那丰富多彩的人生。酒保的英语中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西班牙语口音,菲利普因此不停地问他来自哪里,酒保至少向他重复了一百次他来自墨西哥,从来没有去过洪都拉斯。5点时候,酒吧里又热闹起来,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位置。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客人,这时进来了一位驼背的老妇人。没有人注意到她,菲利普也连忙拿起线圈本放在了面前,不希望和她有目光接触。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菲利普却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疚感。他还是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起来,放下了那个本子,站起身去吧台找那位老妇人,她正站在那里,好像很痛苦。她显然很感激菲利普,连忙向他道谢,跟着他走到座位旁,坐到了椅子上。

菲利普却无法掩饰他的紧张,一再拜托老妇人看好这个位子,然后又走回吧台取他刚刚点过的酒。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老妇人一直在试图挑起话题,但是在她第二次尝试的时候,菲利普就礼貌却坚定地请她先专心吃饭。漫长的30分钟过去了,老妇人终于站起身来!她同菲利普告了别,慢慢地走向了酒吧的大门。

窗外传来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这让菲利普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思虑。那架波音727来到了机场的上空,可是菲利普却低下了头。飞行员操控飞机向右转了个弯,缓慢地接近跑道的上空。最后,飞机再次向下俯冲,以便能够准确降落到跑道上。最后一次盘旋之后,滑行轮从机腹下方伸出,机翼上的指示灯开始闪光。几分钟之后,飞机的机头部分向上抬起,后面的两个轮子先接触了地面。螺旋桨的叶片已经清晰可辨了。这架波音727在航站楼前转了个弯,向酒吧窗下的停机坪开来。苏珊的航班终于降落了。菲利普向酒保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桌子打扫干净,把盐罐、糖罐和胡椒瓶都放到正确的位置,也就是桌子的中轴线上。第一批乘客已经从舷梯上走下来了,菲利普突然很怕自己的直觉会出错。

苏珊穿着一件男式衬衣,下摆垂在她那条已经变旧的牛仔裤上。她瘦了,可是看起来气色不错。她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菲利普,那一瞬间菲利普注意到她的胸脯有明显的起伏。他强自镇定,想要遵守和苏珊的约定,在这张桌子旁等她。苏珊走进了航站楼,从他的视野里短暂地消失了。菲利普连忙转过身去,要了两个香草味的冰激凌球,叮嘱服务生要在上面浇多些杏仁碎和巧克力酱,还要放很多的焦糖。

过了一会儿,苏珊的脸出现在了酒吧大门的窗孔上,对他做了个鬼脸。她推开了门,菲利普立刻站了起来。看到菲利普还是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苏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没有太多能让她确定自身轨迹的坐标了,所以这张桌子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是她和菲利普拥有的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当她登上那架小小的邮政直升机,从科尔特斯港赶往特古西加尔巴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苏珊推开门扇的同时,菲利普也在压抑着自己想要奔向她的冲动,苏珊应该不喜欢这样;现在,她肯定是在故意放缓脚步。走到第三排桌子的时候,苏珊突然扔下了那个巨大的背包,朝菲利普跑了过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她把脸埋在菲利普的肩上,嗅着他脖颈处的香水味。菲利普双手捧起了苏珊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他们什么都没有说。服务生在他们身后咳嗽了几声,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菲利普:“您还需不需要我在冰激凌上加点榛子奶油?”

他们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苏珊看着面前的冰激凌,把食指伸到了里面,贪婪地舔着上面的焦糖。

“我真的很想你!”菲利普说。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你!”苏珊回答道,脸上满是狡黠的神情。“你还好吗?”

“别管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苏珊变了,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是在菲利普的眼中,她的变化都是那么明显。她的双颊有了凹陷,她的微笑中隐藏着一丝绝望,菲利普能感觉到,却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她在异国所见证的每一场苦难,都已经深入到了她的骨血里,她身上有一道伤口,里面满是对灾民的悲悯和同情。

“菲利普,你干吗这样看我?”

“因为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苏珊大声笑了起来,整个酒吧都回荡着她的笑声。邻桌的两个客人还因此转过头来。苏珊连忙用手掩住了嘴。

“啊,对不起!”

“千万别说对不起,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美。你在那里的时候也会笑吗?”

“你知道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你以为那边是世界的尽头,可是其实它离美国并不远。还是聊聊你吧,聊聊纽约。”

菲利普很享受他在曼哈顿的生活。他刚刚从一家广告公司手里得到了第一份工作,那家公司要求他提交一份分镜绘图。他们很喜欢菲利普画的东西,而且现在菲利普已经参与到了另一个项目的工作中。虽然报酬并不可观,可是却能让他了解许多的具体事务。苏珊问他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他却耸了耸肩。菲利普真正想了解的,是苏珊是不是喜欢她所经历的一切,有没有在这份经历中寻求到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苏珊却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向菲利普问东问西。她问菲利普他父母的近况。菲利普告诉她,他的父母正在考虑卖掉蒙特克莱的房子,搬到西海岸去住。不过近一年以来,他几乎都没有见过父母,只在感恩节见过一面。当时他回到了父母家里,住到了小时候的卧室,却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离父母很远,并且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始变老。距离有时让他忘却了时间的流逝,把生活切成了一帧帧独立的图画,而生活的背景却慢慢变成了一张发白的纸。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们总是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就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在改变。但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我们终将失去他们。”

“我一直是这么说的,亲爱的菲利普。两个人一起生活有时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苏珊说。“你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我倒觉得你消瘦了不少。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你刚刚提起的那个话题。你觉得我变了吗?”

“苏珊,你看起来好像营养不太充足。”

“那就是说我还是变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了?”

“每次要见你的时候,我都很在意!”

苏珊看着那些杏仁碎片随着巧克力酱流到了冰激凌的底部,突然开口说道:

“我想吃点热的东西。”

“你怎么了,苏珊?”

“我今天早上忘记吃让我开心的药了!”

她终于激怒了菲利普。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正常,但是之前她以为凭借着她对菲利普的了解,她可以不让事情变得那么糟的。

“你至少也得假装一下!”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至少也得装着很高兴见到我吧!”

苏珊用手抚了抚菲利普的脸颊。

“亲爱的,我当然很开心见到你。我的坏情绪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和什么有关系!”

“对我来说,回国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这儿所有的一切都离我的生活很远。这里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不缺,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你的邻居摔断了腿,你首先要考虑的也是自己有没有扭伤脚踝!如果你还不能接受世界上的不平等,那就先学着变得自私一点吧!这样你至少可以开心一点。”

“天哪,我的老朋友,你似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菲利普猛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到走廊上站了一下,接着又回到了酒吧里。他低下头看着苏珊,亲吻着她的脖颈。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我能问问你正在玩什么吗?”

“我没有在玩!我等了你两年,给你写信写到手指上都长出了茧子,因为这是唯一能了解你的生活的办法。我以为我们的重逢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要重新开始这个桥段!”

苏珊看着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