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猫碑(2)
她下地鼓捣了一阵,找出杀菌的碘酒瓶子,在我耳伤处涂抹了一阵,便又睡去了。我身心虽然也异常疲惫,却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灭了灯,我就觉得耗子爬上炕来;开灯看看,却没了耗子影儿。灭了灯再睡,耳旁似听见耗子嬉戏叽叽吱吱的叫声,开灯再看,耗子已跑得不知去向。整个儿一夜,我几乎是在开灯关灯的明明暗暗中度过的,小屋像雨夜的闪电那般忽亮忽灭。使我惊讶的是,她却没有被这“闪电”惊醒,甚至没有翻身——她太累了。
第二天清晨,我头沉如斗,方知王大娘的一番话,绝非戏言。她由爱猫而想养猫,我从实际需要而想养猫——第十三次“猫话”,便在这特殊的环境里,达成了协议。
下午收工,我从百米深处的矿井下出来。回家后,没顾得洗掉脸上的汗迹与煤尘,先去端详老狸花猫生下的那窝猫崽:白色的,花色的,黄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五个兄弟姐妹,憨态各异,各有各的猫姿。
“先洗脸来。”她吆呼我。
“不。我在选猫。”
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来,“你喜欢哪一只?”
“哪只都能降鼠。”
“我喜欢那只灰的。”想必是她先于我,早就对群猫相过面了,“灰猫身上有白色斑块,爪尖呈橘黄色,挺像波斯猫。”
我说:“还是抱这只黑猫吧。”
“为什么?”她对此惊异不解。
“黑色符合我们的身份。黑户黑人养黑猫。干脆一窝儿黑吧!你看,这只猫不爱动,给咱看家最好。”
她抱起小黑猫看了看,黑脊背,白肚皮,黑白间杂的脚爪,样儿并不难看,只是在群猫中有点打蔫。她面露难色地刚要跟我分辩什么,背后响起一声尖厉的女声:“别挑挑拣拣的了,给你们一只猫养,就算是分外照顾了。白猫、黄猫、花猫、灰猫都有主儿了,你们就养那只黑猫吧!”
回头一看,是老王的长妮改枝。矿山劳改干部有过布置,为了加强对我们改造的监督,民兵队长改枝负责管理住在监舍之外的几家“黑户”。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胸前佩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此时,她的一双杏核眼瞪得溜圆,讥斥着我们说:“油(右)派是甚个东西?油(右)派就像是偷吃油料作物的耗子,跟地洞里的耗子是一家子。俺们就是要盯紧你们这些两条腿的油(右)耗子。你们只配养黑猫,一块儿比黑去吧!”
好一番别开生面的训政。我心里在暗暗发笑,脸上却本能地做出一副聆听教诲的神色。她生性刚烈,一甩湿漉漉的头发,跨上一步对妮子改枝说:“你到矿山问问去,右派是不是偷吃油料作物的耗子?我们是人,不是……”
我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僵持场面才好,翻砂工老王从小作坊下工回来。他一瞧这阵势,二话没说,用手一揪改枝的耳朵说:“驴球戴礼帽,你混充哪门子圣人?人家是有能耐的文化人,遭罪进了俺们庄户人家。当你老师都绰绰有余,你耍甚的威风?滚——”
乍起的风波,被老王压了下去。改枝嘟嘟囔囔地走了,老王走近猫窝说:“挑吧,是猫就降鼠。据俺养猫多年的经验看,猫和人有共同点:人蔫出豹子,猫蔫出老虎。别看这只黑猫舔完爪子就打盹,可能要出息成一只虎猫哩!”
老王个子塔高,说话铿锵有力,一副实实在在的山乡汉子模样。我和她由衷地感谢他为我们解围,并诚恳地聆听了他的猫论。
“真是谢谢王大哥了。”我说。
她也说:“住您家,麻烦您的事还多着呢!还望王大哥多多关照。”
“山沟沟的妮子,就认得毛主席像章,别的球也不懂。”老王嘿嘿一笑说,“往后她要再放啥屁,你们只当听个响就结了。”
“我们这就抱走这只黑猫了。”她试探着问,“它会不会恋群,还跑回猫窝里来?”
“一半天,猫崽都要送走。村里鼠多猫少,都争着抢着来要猫哩!”老王一挥手说,“你们抱一只走吧,省得让别家抱走。”
从这天黄昏,这只小黑猫就成了我们这个劳改家族的家庭成员。她像给婴儿洗澡那样,给黑猫咪洗了全身;之后,在地炕对面过去放油灯的土台台上,给它铺上一块小棉被当作猫窝。窗子上开了个供它出入的猫道,墙角上放了一个铁簸箕,里边铺了一层沙土,好叫它有排泄屎尿的地方。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小黑猫便乖乖卧在那土台上了。
“终于我养上一只猫了。”她显得格外兴奋。
“公猫?母猫?”我希望它是一只公猫,以发挥它无与伦比的捕鼠能量。
“母猫。”她答。
“它怎么也不咪咪地叫唤?”我理智上承认它存在的必要,感情上却在对它百般挑剔,“进屋后还没叫过一声哩!”
“‘汪汪’叫的狗不咬人。”她拼命维护它的优越,“过去,咱们前后十二次进行‘猫话’时,你不是一直说讨厌猫叫吗?”
“我怕它不逮耗子。”我引申着我的论点说,“你看,它蜷卧在窝里,还没红眼耗子长哩!到底是猫捉鼠还是鼠捉猫,还要看个究竟哩!”
“起个名儿吧!”她说。
我说:“叫‘三黑’咋样,这代表是两个黑人养的。”
“叫‘三黑’吧!进了咱这小屋,咱小屋又多了一黑。妮子改枝不是说了吗,黑比黑,看看到底哪个更黑!”
说这话时,我两眼一直盯着那只“三黑”琢磨它能不能捉鼠,会不会是只病猫。因为它吃过窝头泡菜汤后,就一直蜷卧在它那窝里,视我和她如同子虚乌有。
看着看着,我的眼皮发涩。昨晚一夜鼠惊,使我很快进入了南柯梦乡。夜半,我被她呼唤醒了:“快看,快看——”
我以为她是叫我看猫逮鼠哩!原来土台上演出的是一场鼠欺猫的反剧。她没开灯,只用昏暗的手电筒照着那个土台,手电筒电力不足,幽暗的光圈里,三只足有八寸长的老鼠,疯狂地向那只“三黑”进攻。前边的一只对黑猫进行挑逗,以吸引火力;中间的那只耗子,不断前扑后闪,一嘴一嘴地叼下“三黑”的皮毛;后边一只更加肆无忌惮地啃啮着“三黑”的屁股。
奇怪的是,“三黑”只是左右扭动身躯,以躲闪进攻,并不断甩动尾巴,驱赶那三只耗子。它既不“嗷嗷”地叫几声,以示猫威,也不竖起嘴边毛须,做出主动出击的凛凛雄风之状。
很显然,这三只凶鼠是发现了“三黑”这一弱点,才变得不可一世的,它们叽叽吱吱欢快地叫着,似要把这只小黑猫赶出鼠国的领地。
她抓起了枕头。
我摘下墙上挂着的柳条帽。
就在我俩想把这两件东西,一块儿掷向那厮杀的战场时,突然“三黑”像被弹簧弹起的皮球一样,从土台腾空而起,待它落回到土台上时,前后爪尖下面,已牢牢按住了那三只老鼠。它爪尖落地是那么精确不偏不正,正好掐在老鼠脖颈部位,使那三只老鼠狠命踢蹬着腿,也无法挣脱。
这真是极为精彩的一幕,我和她由愤懑而变成目瞪口呆。
她放下枕头。
我放下柳条帽。
这时,那小小“三黑”才哑巴开口“咪——”地长叫一声。最初,我以为这是它胜利的欢呼,过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猫族的语言。那只老狸花猫,从猫道悄然而至,跳上土台后,先舔了一会儿“三黑”被老鼠咬破的伤处,后便张开嘴巴,把三只老鼠叼走了。不久,窗外猫窝便传来嚼食老鼠的声响。
“‘三黑’咋不吃哩?”我感到奇怪。
“这是只仁义之猫。”她如此解释。
“你把它人格化了,它毕竟有吃鼠的猫性。”
“是挺怪的。我观赏了猫鼠大战的全部过程。”她毫无睡意地侃侃而谈,“最初,这只‘三黑’并不想和鼠们格斗,直到老鼠咬伤了它的好多地方,才迫得‘三黑’施展猫术。它不但是仁义之猫,还是一只忍辱负重、心地善良的猫咪!”
“和老鼠和平共处,能解释为猫的善良吗?”我不以为然地纠正她,“那叫丧失猫性。”
“盛唐时代,有一幅《猫鼠共眠》的画,你看过吗?据说那个历史时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国泰民安。从猫科动物遗传学的角度去透视,有不吃鼠的猫祖宗,就有不吃鼠的猫后裔。你不喜欢猫,对猫学缺乏知识,这就怨你少见多怪了。50年代,咱家四合院里的八只猫,有二分之一不吃老鼠,但对老鼠仍起威慑作用。”她从八百多年前的盛唐说到八百年后的1972年,纵论古今猫鼠轶事,如数家珍,“我读过一篇唐人小说,说是耗子精娶媳妇,猫王还给耗子精去主婚呢!‘三黑’可能就是这只猫王的几百代传人,它走进咱们这间小屋,可能是一种吉兆呢。”
“你创作的《天方夜谭》,倒是挺有生活底蕴和时代内涵的。”我欷歔地说。
“但愿70年代,能出现一幅新的《猫鼠共眠》图,它将给沦落为囚徒的贱民们一个美丽而安详的梦幻,我们都骑在安琪儿的翅膀上,飞回了北京,去亲吻咱们的小儿子。”
我就是在她的畅想曲中,重新入睡的。第二天,轮到我倒班休息,因而直睡到阳光爬上窗子,我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我的第一思维讯号,就是回忆她讲的那幅《猫鼠共眠》图,觉得创作这幅画的画家,简直是个“奇才”。他的杰出贡献在于,给盛唐之后历朝历代的底层百姓,留下了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让这些凄风苦雨中的黎民,在期待中白了头发,成了骷髅。
急忙穿衣下地,因为我还有挑水挑土打煤糕的任务。此时已是太行山的暮秋,头场银霜降过,树木落叶萧萧;而太行山严冬季节又十分漫长,煤矿对散居在村子里的男女劳改成员施以恩惠,分了一平车煤面,叫我们自摇煤球或者打制煤糕,以度过太行山的严冬。倒班休息一天,是机不可失的打煤糕时间,我必须分秒必争。
“三黑”没有我的紧张,它卧在土台上,安闲地舔着猫食碗。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它和我的早餐一样,玉米面糊糊拌南瓜,显然,这是她出工前给它拌好的,仔细嗅了一下,猫碗中似有一股香油气息,我立刻猜到了,一定是她给猫食里掺和进去了油炒面,因而“三黑”舌尖一伸一伸,吃得有滋有味。
油炒面是老母亲从北京寄来的,老人怕我和她在矿山从事沉重的挖煤劳动,因营养不足而影响身体,由于身体不好而影响改造成绩;因改造成绩不佳,而推迟结束劳改生涯。老人用心何其良苦!
但猫能吃到这千里迢迢寄来的食品,足以证明“三黑”在我们这个小家,开始取得了鼎足而立的地位。她不仅给它拌了香喷喷的猫食,还在鼠猫相斗时“三黑”耳背和身上留下的伤处,都涂抹上了消毒的碘酒,致使小屋香气中,又弥漫出淡淡的酒精的气味。
我正俯身察看着“三黑”的伤口,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了。王家长妮改枝皱着眉头,大步走了进来,她用审视特务一样的目光,看了我足有几秒钟,然后高声问道:
“你咋不去上工?”
“今天我倒夜班。”
“干啥哩?”
“看猫。”
她鼻子的嗅觉比我还灵,两眼盯着猫碗说:“喂它吃的啥个东西?”
“反正不是毒药。”我心里无名火起,扔给她一句刺话。刹那间,又想起她爹老王的话,便又刺上加刺,朝她甩了过去,“民兵队长,你不是负责监督我们的吗,怎么管起猫食来了?”
“俺啥都管。”她蛾眉高挑,挺着胸脯讥斥我,“这猫进了你们这个黑户,俺怕它成了资产阶级的黑猫,你说,你们喂它甚的糖衣炮弹哩?香得呛人鼻子!”
“油炒面。”我拼命冷静着自己昏热的脑袋,不卑不亢地回答她的质询,“昨天,我看王大娘还喂那窝猫吃白馍泡菜汤哩。白馍是白面蒸的,炒面是白面炒的,这跟糖衣炮弹有什么关联?”
“关联大着哩!”她说,“这里边有香油。”
“对。是用油炒的。”“你知道你们是甚个东西吗?你们是油(右)派,专门用香油啥的作孽,拉拢好人,破坏社会主义。眼下,你们又用香油炒的啥个玩意儿,毒害这只猫来了。”
我想发火,发不起来。我想发笑,又笑不出声。跟这山沟妮子,仿佛是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但发肤分明又是同宗同色,特别是她别在胸前那枚闪光的毛主席像章,标志着我们确实是生活在同一块土地、同一个空间、同一个“红色的海洋”。
“好哇,你们这一对儿油(右)派。你们仇恨‘文化大革命’,就拿猫当出气筒?”她指点着“三黑”身上的伤痕,“看,这黑猫叫你们给打成这副模样,这反动行为你们要交代清楚!”
“改枝队长,这是耗子咬的!”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并把昨夜的猫鼠大战详细地对她述说了一遍。
她把小辫一甩:“俺不信,猫就捉鼠,你瞒哄我们庄户人家来了?”
“这猫不是还没断奶吗?”我不厌其烦地跟这个妮子磨着嘴皮子,心里却想着挑水挑土打煤糕的事儿,“这么办吧,这只小黑猫是你爹老王送给我们的,到晚上你爹下工回来,咱们一块儿评评猫理,如果老王不叫我们养了,我们一定把猫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