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雪驿路八忆(6)
这虽然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但今天梳理起这些陈年往事来,仍然感受到这几本书,是我为囚近二十年的强大精神支撑。比如,当我感到对中国的“文革”无法理解,对中国的前途心灰意冷的日子,我从《可爱的中国》中悟出,灾难重重的中华民族,是高压征服不了的,正好相反,这是物极必反的前兆——“文革”中的五更苦寒,预示着离天亮不会太远了。当我在漫长的劳改生活中,产生绝望念头、想自我了断的时候,高尔基的《母亲》,立刻让我清醒,因为我还有一个受苦的母亲,她在遥望着我的背影,期盼着我坚强地活下去。说不定在梦中她都在为我祈祷平安呢,我如果走了,老母亲还能活下去吗?至于杰克·伦敦那本书,很长时间内成了我的行为信条,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当劳改队中的一个“佛爷”,欺辱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时,我居然能够文攻武卫,把那个绰号“何大拿”的窃贼,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对我再不敢无端挑衅。这是《荒野的呼唤》给予我的自卫的力量。而雨果的《悲惨世界》,则制约着我这种野性的发挥,以防失度变形,悲悯人生是我生活的极致。
当然,在劳改队中是不能随便读这些书的。特别后两部小说,是永远也不能见天日的。记得,当时劳改队各个监号滋生了吸人血的臭虫,这种藏身于各个夹缝中的吸血虫,在我那两本小说上拉满了臭虫屎。即使这样,我也不敢拿出来清理一下。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岁月,为了能满足一下精神需求,偶尔拿出前两本书来翻看一下,也属于犯规行为。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正躺在大炕上翻看高尔基的《母亲》,以了却一点对母亲的思念,一位姓翟的驼背队长,走进来问我读的是啥书,我已无将书压在枕下收藏起来的可能,只好一个鲤鱼打挺从大炕上坐了起来:“报告队长,我看的是高尔基的书。”同时,我把手中的《母亲》递给了他。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书籍的封面,把书往大炕上一掷说道:“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书也不许看!”
我有点不服,对他解释说:“这是列宁喜欢看的书……”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拦腰打断了:“我说过了,只许读毛主席的著作,你听见了没有?”
我只好点头称是。这位队长是个半文盲,但他是主管我们的队长,你还能争出个孰是孰非来吗?由于当天是周日,同屋住的囚号都看见了这件事,便有一个名叫希中信的“氓爷”,悄声对我耳语说:“我上学的时候看过高尔基的《母亲》,是革命书籍。可是他不让你看,你就不能看,要看你就得变个魔术。”他低声为我出谋划策说:“你把这书包上《毛泽东选集》的封面,来个‘狸猫换太子’不就行了吗?”尽管当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年代,但寻找“毛选”的封面还不困难,但我不敢拆了“毛选”,将其封面包装在这几本书之上,因为那是比读书更大的犯罪。但他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我便到宣传室找来几张白纸,用墨笔写上“毛选”的字样,再用黏粥将其贴在书的边角之上,不仅包装了高尔基的《母亲》,连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雨果的《悲惨世界》,也穿上了我自制的时尚的新衣,以求得读书时遮人耳目,为自己挖一个读书的防空洞。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文革”中期的1970年,我们被发配到山西曲沃劳改砖厂的时候,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我的这些书籍都被抄走了。当时我很害怕,最担心的是“狸猫换太子”之举。尽管这几本书本身都没问题,但在那个年代将别的书籍贴上“毛选”的封面,可以上纲上线到亵渎伟大领袖的反动行为的高度,因而我的厄运将无法预料。但是天下的事情,永远是多元而不是单一的,毕竟天下像秦王大帝那般“焚书坑儒”的只有少数,人间还有大量惜书和爱书的人,因而我的命运发生了峰回路转。当时有个来劳改砖厂支左的解放军吴排长,他是厂内执掌大权的二把手。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并没有对我进行审问,而是与我交谈了与书有关的问题:
“你过去是个青年作家?”
我说:“滥竽充数,算是一个吧。”
他说:“你还想不想要你的书?”
我心虚气短地回答:“如果首长发还给我,我……我……”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竟然对我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来:“现在不是读书的年代,把书都发还给你,是对你的不负责任。这一点你一定明白。”
我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茫然地听着。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这么办吧,你挑选一本带走,但是到了新劳改点,不许随便看它,当然更不许把书进行伪装。”
“我们又要转移到哪儿?”我问。
他对我摊牌说:“你们要调到晋东南的一个劳改矿山去挖煤,这是好事。古话中不是有‘人挪窝活,树挪窝死’的成语吗?至于我为什么单独找你谈话,你们知识分子都是聪明人,应该是响鼓不用重槌敲——一点就‘通’了。”
对我说来,那次谈话是我终生难忘的。之所以难忘,因为那是一场人与人的对话。直到我们奔赴劳改矿山的前夕,他才对我直言一切,他过去是个文学爱好者,因而知道抄走的书,都是人类的良师益友。为此,他除了把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退还给我之外,还把我主动向他索要的《悲惨世界》,也一并还给了我。当然,还给我书是在夜幕的灯光下进行的,包装于其外的封面,已然不复存在了。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没有忘记那个身着军装的吴排长。正逢岁尾年初,整理书斋时想起了有关读书的往事,故而写此读书短章,作为跋涉者的拾荒手记,一是向在我漫长劳改生涯中,给我精神火光的人致敬,二是重温我在风雪驿路上,为读书所承受的重载,以及苦难岁月中留下的醉人书香……
2005年夏初于北京
【人与“狼”互变的往事】
我变成“狼”的一次经历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曾写下哲理内涵十分丰腴的小说——《荒野的呼唤》。小说内容是描写一条原本十分驯良的狗,被贩卖到淘金圣地阿拉斯加之后,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在雪原的野狗群落中,先是在与同类的拼杀撕咬中伤痕累累,后来适应了生存环境,在不断的搏斗中,成了阿拉斯加旷野中狼群的领袖。这部小说,活生生地诠释了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这种生存哲理,更容易被生活于底层的人群认知。我在劳改生活中,就发生过这种蜕变,并演出过一回这样的故事。
时间:“文革”年代1967年的正月十五。
地点:滨海劳改农场中的一个监号。
人物:我与一个绰号为“何大拿”的老扒手。
那年的元宵节,正逢星期天。劳改队平日禁止喝酒,但每逢年关或重要节日,队长还是会破例允许我们热闹一番。铁丝网外有个小卖部,由班长限量地代买来白薯干酒,分发给花钱买酒的囚徒。那天,我之所以与一个惯窃“交杯”,一则出于节日里心情的孤独,更大的因素是在年节之前,队长曾责令我以“何大拿”为模特,写上一段山东快书,其内容为一个出了名的扒手,经过劳动改造,在出工的路上捡到了五毛钱,将其交公的好事。由于有这个媒介作用,他说感谢我那支笔,要与我喝交杯酒,我不好推辞,于是一个落魄文人,与一个落入法网的江湖窃贼,便一块儿举起了酒杯(以饭碗代替酒杯)。
当时,我觉得五毛钱虽然数目很小,但对一个以偷盗为生的老贼来说,是本质的进化。场部还为此出了快报,以示“劳改政策的威力”,因而我很快完成了编写山东快书的任务。在春节晚会演出时,我们全班出动,由班长平克贤带头,同号中的希中信、泉福禄、张奎令等十个人上阵,有说有唱,又有琴弦配乐,加上全场劳改人员都认识这个老贼,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因而在年节之后,“何大拿”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
他说:“感谢你给我扬名,咱俩今晚喝个够!”
我说:“你的酒是白薯干做的,喝了上头,喝我母亲春节期间给我送来的‘二锅头’吧!”说着,我用牙咬开了瓶塞。
在频频撞击饭碗的声响中,我虽然尽量控制入腹的酒量,还是渐渐地感到头脑有些发木,身子开始发飘。那“何大拿”完全沉浸在兴奋之中,得意忘形到了忘记这儿是劳改队的地步,加上没有下酒充填物而是空腹喝酒,很快进入了痴醉状态。他先是嘴里哼出锣鼓点的声响,东倒西歪地在地上扭起了大秧歌,之后便倒在土炕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吟唱开了歌颂他的山东快书,最后他开怀大笑着坐了起来,疯疯癫癫地对我手舞足蹈地摆划开了:“毬!捡了钱还交公?去他妈的吧,我还嫌我的钱不够花呢!每月十多元的劳改生活费,还不够我卷‘大炮皮’吸烟叶子呢!”
这是他“酒后吐真言”。对此,我并没有太感到意外。之所以如此,我奉命写这个老扒手时,心里已然对其行为存疑。试想:一个惯偷,就如同犯了毒瘾的吸毒者那般,“见别人的东西不拿,手心发痒浑身难受”,这是他自我交代时,说过的话,在出工的路上捡到五毛钱,他能够主动交公吗?但是我还是接受了写他的任务,一则队长知道我折进大墙之前是个青年作家,我身陷囹圄之后,只有听命的份儿;二则那几天连降大雪,在蛮荒的雪地里干活,手脚都冻得裂开了口子,难得有在土屋中喘口气的时间。寒冬的监舍虽然也没有炉火,但四面毕竟有遮风挡雪的墙,队长让我两天不出工,完成这段山东快书的写作任务,正是一般囚犯求之不得的美差哩!
“何大拿”怎知我的内心思绪。他把那瓶“二锅头”喝了个瓶底朝天,坐在炕上把酒瓶往墙角里一扔,继续口吐真经说:“秀才,你知道这出戏我是怎么导的吗?那天我出工走在队伍最后边,顺手扔在路上五毛钱,收工的时候,我又走在队伍最前面,在他妈的这块兔子都不拉屎的盐碱滩上,没有人会经过这儿。于是我扔在那儿的五毛钱,我又亲自把它捡回来,立刻交给押送我们出收工的队长。嘿嘿,这戏法变得还真灵,几天后我就成了囚犯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半醒半醉的我,此时已然躺在了炕上。好久没沾一口酒了,突然喝下几口辣酒,便想躺下睡觉。可是听了“何大拿”这段心灵自白,睡意变得荡然无存。我虽然知道他捡钱交公之事,其中可能有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幕闹剧是这么策划出笼的。此事的设计,看上去虽然像1+1=2那么简单,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扒手来说,仍然不失大盗亚森·罗宾与神探福尔摩斯斗法时的周密。因为他几乎是个目不识丁的社会混混,有一次在田野干活,他喊我秀才时我问他“秀才”二字怎么写,他呆愣了好半天,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半天,硬是写不出那个“秀”字,看样子他对财字,倒是十分熟悉,把“才”字误写成了钱财的“财”。因而,这场闹剧的出台,不能用1+1=2来看待,而是他智商的集中展现。
“秀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长着光葫芦头、大嘴巴的“何大拿”,忘乎所以地向我喊着。
我没有睁开眼皮,思维还沉浸在一种躁动和不安之中。道理十分简单:他不仅愚弄了劳改队长,也愚弄了我,如果没有今天的醉酒,假戏就成了真戏了。尽管我对这个“秃头和尚”捡钱交公的举动,心里也曾存疑,但是听了他的醉后自白,心底还是升腾起一种被欺骗与被侮辱的感觉。偏偏在这个时刻,“何大拿”再次从炕上站了起来,一边哼唱着《贵妃醉酒》的京剧唱腔,一边用双脚不断踢着我的腰腿,让我看他神偷的本领:“你看,这是我回家探亲时,吃大轮(即在火车上行窃)弄来的一点小玩意儿。一个老太太挨着我坐着,怀里抱着孙子。我满以为她那大包包里会有钱包什么的,便顺手牵羊地拿下了车。咳!真够倒霉的,待我回到劳改农场一看,包里装的净是尿布和奶嘴一样的玩意儿,唯一的一张纸片片,是老太太的选民证。上写:六十三岁,名字叫什么……什么崔凤莲。”
是好奇,是诱惑,还是“何大拿”这番自白,触动了我某根神经?反正我一个鲤鱼打挺,便从炕上坐了起来。此时的“何大拿”见我终于关注他了,变得更为扬扬得意,他摇晃着那两片尿布片片,学开了京剧中红娘的身段,在土炕上扭着碎步,用他那五音不全的沙哑嗓子,边扭边唱道:
叫张生
你休要担惊害怕
我步步地走
你慢慢地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