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蟹工船(2)
风越来越大。两根桅杆如钓鱼竿一样折弯,“啾啾”呻吟。波浪简直就像骑着一根圆木棍,以暴力团伙般的势头从船舷一侧向另一侧轻松席卷而去。出口顷刻间化为瀑布。
宛如玩具的蟹工船,有时飘忽忽躺在眼看着高高隆起的浪山那大得可怕的斜坡上,转而“呼嗵”一声扎入浪涛谷底——就要沉没了!但谷底马上有别的巨浪巍巍然腾空而起,“嗵”一声打在船舷。
驶入鄂霍次克海之后,海的颜色明显灰暗起来。寒气针扎一般刺透衣服,干活的杂工们个个嘴唇发紫。气温越低,干如盐粒的细雪越是呼啸而来,扑打着如玻璃屑一样伏在甲板上干活的杂工和渔工的脸和手。波浪一旦冲过甲板,甲板当即结冰,变得溜滑溜滑。大家只好在甲板与甲板之间拉起缆绳,干活时每个人就像晾尿布一样把自己挂在缆绳上。监工手提打杀鲑鱼的棍子大吼大叫。
同时从函馆起航的其他蟹工船不知不觉间各奔东西。尽管这样,当船跃上阿尔卑斯浪尖之时,有时仍会远远望见像溺水者挥舞双手那样摇来晃去的两根桅杆,香烟般的烟气紧贴波浪四散开去,消失不见……浪涛声与喊叫声之间,的确像有仿佛蟹工船汽笛的声响间歇性“呜呜”传来。而下一瞬间,自己这边的船就“咕嘟嘟”跌入谷底。
蟹工船上面搭载八条作业船。为了绑好作业船以免被犹如几千条鲨鱼呲着白牙的海浪拧掉,水手和渔工们必须“轻易”赌上自己的性命。“你们一两个人算什么,丢掉一条作业船试试,有你们好瞧的!”——监工用日语明确说道。
勘察加海看上去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蟹工船,活像饥肠辘辘的狮子猛扑过来。蟹工船简直比兔子还要弱小。铺天盖地的飞雪在风的作用下同巨大的白旗无异。夜临近了,但惊涛骇浪仍无止息迹象。
收工后,大伙按顺序进入“粪坑”。手脚像萝卜一般冷冰冰贴在身上,毫无知觉。人们像蚕蛹一样缩进各自的铺位,谁也不开口说话,懒懒躺着,手抓铁柱。船一如要赶走叮在背上的牛虻的马拼命摇晃身体。渔工们把散漫的视线或投在白漆剥落被煤烟熏黄的天花板上,或投在几乎完全沉入海中的青黑色圆窗。也有人半张着嘴发呆。谁都不思不想。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使得大家闷声不响。
一个渔工仰脸躺着“咕嘟嘟”灌威士忌,瓶角在红黄色浑浊的灯光中闪着光。空威士忌瓶被他从铺位用力投向通道,“咣啷、咣啷”打在两三处,划出一道闪电。大伙只把脑袋转向那边,用眼睛追逐瓶子。角落那里有人怒气冲冲说了句什么,狂风巨浪中只听得只言片语。
“要离开日本啦!”他用臂肘擦拭圆窗。
“粪坑”的火炉只是“嘶嘶”冒烟。“活”人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如同被错当成鲑鱼鳟鱼扔进了“冷库”。波浪从蒙着帆布的舱口上面“哗啦啦”一跃而过,每次都在仿佛大鼓内侧的“粪坑”铁壁引起惊心动魄的反响,紧贴铁壁躺着渔工的那一侧时不时像被壮汉的肩膀猛然冲撞一下。此刻,船体犹如垂死的鲸鱼在惊涛骇浪间苦苦挣扎。
“开饭喽!”厨工从门口探出一半身子,双手拢在嘴边喊道。“风浪太大,没有大酱汤!”
“什么?”
“臭咸鱼!”有人缩回脑袋。
人们分别欠身爬起。大家对吃饭怀有不亚于囚人的贪婪,吃起来狼吞虎咽。
他们把咸鱼碟子放在盘起的双腿中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把热乎乎的米饭塞满两腮,舌头一个劲儿倒腾。由于“第一次”把热东西端到鼻端,以致不断流鼻水,险些掉进饭碗。
正吃饭时,监工走了进来。
“别像饿鬼似的大吃大嚼!干不成活儿的日子还放开肚皮猛吃,谁受得了!”
他恶狠狠打量上下铺位,向前晃着左肩走了出去。
“那家伙有什么权利那么说话?”由于晕船和过度劳累,一下子消瘦下来的学生出身的渔工嘟囔一句。
“那个浅川嘛,蟹工船就是浅川,浅川就是蟹工船!”
“天皇陛下高高在上,跟咱们无关,可浅川就没那么简单。”
“太小气了,不过是一两碗饭嘛!揍他!”另一方向有人噘嘴说道。
“了不起了不起!要是敢当浅川的面说,就更了不起了!”
无奈之下,仍憋一肚气的众人笑了起来。
入夜有些时候了,身披雨衣的监工走进渔工睡觉的地方,一边手扶床架以免被船晃倒,一边在渔工中间走着用提灯照来照去。他把南瓜一般排列的脑袋狠狠转过来用提灯照看。这些脑袋即使被踩上一脚也不可能醒的。全部照完之后,监工停了停咂一下舌,像是说这可如何是好。但他马上朝隔壁厨房走去。扇面形的青白色提灯光束每摇晃一下,凌乱不堪的床铺的一部分、长筒橡胶雨靴、挂在立柱上的油布雨衣和短褂,还有一部分行李就闪一下光,俄而消失。光束刚在脚下摇颤着停住,紧接着就在厨房门上投下幻灯般的光圈。到了第二天早上,得知有个杂工下落不明。
想到前一天的“野蛮劳作”,估计可能被海浪卷走了,大家心里一阵不快。但渔工们因为天未亮就被催着干活,没能相互谈起。
“这么冷的海水,哪个愿意跳进去!肯定藏起来了。找到了,看我怎么收拾,畜生!”
监工像摆弄玩具似的一圈圈转动手里的棍子,满船找个不停。
风暴虽然已过了顶峰,但船刚一插入汹涌的波浪,浪头还是像跨过自家门槛一般轻松跃过前甲板。经过一昼夜的搏斗,船仿佛伤痕累累,带着跛脚似的声响向前行驶。淡烟般的云低得伸手可触,一边打着桅杆,一边急拐弯散去。冷飕飕的雨仍未止息。每当四周海浪高高涌起,射下海中的雨丝便清晰可见,比在原始森林中迷路遇雨还要可怕。
麻缆绳冻得硬邦邦的,抓起来像抓钢管。学生工一边小心脚下滑倒,一边抓它过甲板,迎面碰上单腿跨两阶舷梯跳上来的侍役。
“来一下,”侍役把学生工拉到风吹不到的角落,“有件事很有趣。”
侍役讲给学生工的事是这样的。后半夜两点的时候,波浪冲上前甲板,停顿一下,而后“哗啦”一声如瀑布流淌下去。夜色中,波浪不时白亮亮闪出牙齿。因为风暴的关系,大家都睡不着。就在这时,无线电报务员慌慌张张一头撞进船长室:
“船长,不好啦,S·O·S!”[2]
“S·O·S?什么船?”
“秩父号。和咱们船并排行驶来着。”
“一条破船,那是!”浅川依然身穿雨衣,大大张开双腿坐在角落椅子上,一边满不在乎地摇晃一只鞋尖一边笑道:“不过,哪条船都是破船啊!”
“好像刻不容缓。”
“唔,那不得了!”
船长顾不上整装,急忙拉门要去舵机室。然而,没等门拉开,浅川一把抓住他的右肩:
“谁下令绕行了?”
谁下令?不是“船长”么?刹那间,船长呆若木鸡。但他马上找回自己的立场。
“作为船长下令!”
“作为船长,啊——啊?!”监工叉腰站在船长面前,以侮辱性的高拔声调打断船长。“喂,这到底是谁的船?是公司雇的船,花钱雇的。说了算的是公司代表须田君和这个我。至于你嘛,提起船长倒是像模像样,可实际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知道吗?和那东西缠在一起,一个星期都要搭上。少开玩笑,晚一天试试!再说秩父号是加了一大笔保险的。一条破船,沉了反倒赚了!”
侍役以为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不可能就此收场。岂料船长像被棉团塞住喉咙似的,怔怔僵立不动。侍役从未见过如此场合的船长。船长说了不算?荒唐,竟有这种事!然而这种事发生了。侍役百思莫解。
“不自量力地讲什么人情,赢得了国与国的大相扑吗?”监工用力扭歪嘴唇吐了一口。
电报室里面,收报机时不时蹦出青白色的小火花,蹦个不停。不管怎样,大家都去电报室看情况。
“看,这么打的,越打越快。”报务员向隔着自己肩头窥看的船长和监工解释。
人们的视线像被缝在上面似的追逐报务员的指尖在各种仪器开关和按钮上灵巧滑动,不由自主地收紧肩膀和下颚,纹丝不动。
脓包一般安在墙上的电灯随着船体摇晃时明时暗。剧烈打在船舷的波浪声、不断拉响的不吉利的警笛声忽而随风远去,忽而近在头顶,忽而隔铁门传来。
嘀——嘀——嘀,随着长长的尾音,火花四溅开来。这当儿,声音陡然止息。那一瞬间,大家心头一震。报务员慌忙拧动开关或快速捣鼓仪器,但毫无反应,电报不再打来。
报务员扭动身体转一圈转椅:
“沉没……”他从头上摘下耳机,低声说道,“船上乘有四百二十五人,最后关头,救助无望。S·O·S、S·O·S,持续两三次后再无声息。”
船长听了,手插进脖颈和领口之间,痛苦地摇头,伸长脖子以空漠的视线惶惶然环视四周,而后朝门口转过身去,按住领带结。船长从未有过这副样子。
……
学生工被吸引住了:“唔,是吗!”他以黯淡的心情把眼睛移向海面。海面依然波涛汹涌。本以为水平线倏然间近在脚下,但不出两三分钟便被拽下谷底,感觉就像从山谷仰望收窄的天空。
“真的沉没了?”他自言自语,实在放心不下,毕竟自己乘坐的同是破船。
蟹工船哪一艘都是破船。工人们即使死在北鄂霍次克海,丸之内大厦里的大老板们也根本不当回事。资本主义仅靠常规领域的利润已无以为继,利息下降,资金过剩。以致“不折不扣”变得无恶不作,无处不去,拼死拼活寻求“血路”。到了这个地步,一艘就能一下子赚上几十万元的蟹工船,自然使他们走火入魔。
蟹工船是工船(工厂船),而不是航船,因而不适用航海法。拴了二十多年没人管、只能使之沉没的如同“梅毒患者”那样破破烂烂的船,居然被乔装打扮一番,恬不知耻地开到函馆来了。日俄战争中“光荣”瘸腿、像鱼肠一样弃置的医用船和运输船也现出比幽灵还幽的影子。这种船只消水蒸气加大一点点,管道就会破裂漏气。在俄国监视船的追赶下稍一提速(已有过几次),船身每个部位都“吱嘎”作响,即将分崩离析,如中风患者浑身颤抖。
然而这都毫无所谓。正值日本帝国多事之秋,什么都要派上用场。何况,蟹工船纯属工厂,却又不适用工厂法。这样,再没有比这东西更能让人为所欲为的了。
脑袋转得快的大老板们把这个同“为了日本帝国”捆在一起。多得难以置信的金钱涌进大老板们的腰包。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又边开车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出马当“议员”。然而,就在与此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秩父号的劳工们却在几千海里之外的北边黑暗的大海上迎着碎玻璃一般锋利的风浪做殊死搏斗!
学生工一边沿舷梯走下“粪坑”,一边心想: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
走下“粪坑”梯子,迎面贴着一张纸。是用饭粒代替糨糊贴的,上面错字连连:
发现杂工宫口的人,赏给蝙蝠两盒毛巾一条。
监工浅川
三
蒙蒙细雨下了好几天。因此变得模模糊糊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如一条七腮鳗鱼光溜溜延伸开去。
博光号在距海湾四海里的地方抛锚。三海里那边是俄国领海,“规定”不能入内。
网已经理顺,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捕蟹了。堪察加两点左右亮天,渔工们整装待发,就那么穿着高及大腿根的胶靴,钻进木箱,倒头便睡。
被中介商骗来的东京的学生工嘟囔说本不应是这样子的。
“什么一人单睡,花言巧语!”
“不错啊,是一人单睡,一个人倒头就睡嘛!”
学生来了十七八个人。预支六十元,去了火车票钱、借宿费、毯子被褥钱,再加上中介费,结果上船时每人还欠了(!)七八元。当他们明白过来时,比手里攥的钞票变成枯树叶还要让他们目瞪口呆。一开始他们就像被妖魔鬼怪围住的亡灵,在渔工中间抱成一团。
从离开函馆第四天开始,每天每日的粗米饭和一成不变的大酱汤彻底搞垮了学生们的身体。躺下后他们就支起膝盖互相用手指捏小腿肚,如此翻来覆去。每次塌坑或不塌坑,弄得他们心情或一下子兴奋起来或一下子黯然神伤。有两三人一摸小腿就像触了弱电一样发麻。他们把双腿悬在床沿,用手掌敲打膝盖,看脚能否弹起。更糟糕的是,已经四五天不排便了。一个学生去找医生拿药。回来时脸色由兴奋变得发青:“说没有那种少爷药!”
“还用说,船医都那个德性!”旁边听得的老渔工说。
“哪里的医生都一样。我原来在的公司医生也一个德性!”说话的是矿山渔工。
大家正横躺竖卧时,监工进来了:
“原来你们都躺着。听我说一句,秩父号沉没的电报打进来了,生死详情还不知道。”他咧一下嘴,“忒”一声吐了口唾液。他的老毛病。
学生立刻想起从侍役口中听来的话。实际上他下手杀害了四五百个劳工的性命,却说得这般轻松,真是个扔进海里也不抵罪的家伙!学生心想。这时,大家接连抬起头,陡然七嘴八舌交谈起来。浅川说罢,向前晃着左肩走了出去。
下落不明的杂工两天前从锅炉旁边出来时被抓住了。藏了两天,肚子饿得不行,无可奈何地出来了。抓住他的是个过了中年的渔工。年轻渔工气愤地说要狠揍这个渔工一顿。
“少管闲事!不吸烟哪里晓得烟的滋味?”拿得两盒“蝙蝠”的渔工津津有味地吸着。
杂工被监工剥得只剩一件衬衣,塞进两个厕所中的一个,从外面上了锁。最初大家都不愿意上厕所,邻厕里的哭叫声实在让人听不下去。第二天声音嘶哑了,“唏唏”抽泣。后来呻吟声开始时断时续。一个干完活的渔工放心不下,马上走去厕所那里,但里边已不再有敲门声传出了。从外面招呼也无反应。那天晚些时候,宫口被抬了出来。他一只手搭在厕所蹲坑盖板,头扎进手纸篓,整个人趴在地上。嘴唇像涂了蓝墨水一样发青,已经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