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工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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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蟹工船(3)

早晨很冷。虽然天已放亮,但时间才三点。大家一边把冻僵的手揣进怀里,一边弓身爬起。监工在杂工、渔工、水手、炉工各房间走来走去,无论感冒的还是有其他病的,他统统不管,全都拽了起来。

虽说没风,可在甲板干起活儿来,手尖脚尖仍像棒槌似的变得毫无感觉。杂工长吆五喝六把十四五个杂工们赶进车间。他拿的竹棍尖头拴着皮条,从对面也可以隔着机器抽打不勤快的人。

“昨晚放出来后连话都说不成的宫口也必须一大早就得出工,刚才还用脚踢来着!”一个和学生工熟悉起来的身体单薄的杂工不时觑一眼杂工长的脸色告诉他,“看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了,这才作罢。”

这时,监工把一个浑身打哆嗦的杂工从后面连推带搡赶了过来。因为顶着冷雨干活,这个杂工患了感冒,后来肋膜出了问题。即使不冷的时候也浑身抖个不停。眉间刻着与孩子年龄不相称的皱纹,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奇异地扭歪着,一副看起来正在抽搐的眼神。他实在冷得受不了,正在锅炉室打转转时被监工发现了。

把作业船从绞车上放下去准备下海捕蟹的渔工们一声不响地目送两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渔工仿佛不忍再看,扭过脸万般无奈地慢慢摇了两三下头。

“花大价钱领来可不是让你感冒睡懒觉的!混账东西,跟你们无关,看什么看!”监工用棍子敲着甲板说。

“就算监狱,也没见过这么恶劣的!”

“这种事,回老家怎么说都没人当真!”

“是啊,这种事本来就不该有!”

蒸气促使绞车“咣咣啷啷”转动起来,作业船开始在空中一齐摇晃着下降。水手和炉工们也被赶了上来,一边小心脚下光滑的甲板,一边往来奔跑。监工像一只竖起鸡冠的公鸡在他们中间巡视。

劳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学生工坐在货堆后面避了一会儿风。从矿山来的渔工双手在唇边合拢,气喘吁吁地一晃儿拐弯走来。

“简直玩命!”这句无意中发自内心的感慨使学生胸口受到一击。“和矿山也没什么两样,不豁出命,就别想活。瓦斯可怕,可波浪也够吓人的!”

中午过后,天空起了变化。到处笼罩着淡淡的海雾——淡得若说没有也未尝不可——波涛犹如被抓起的包袱皮哗然立起无数三角形。风出声地陡然掠过桅杆。货堆上盖的帆布底端“啪啦啪啦”打着甲板。

“跑兔子了,兔子!”有人大声喊着跑过甲板。声音当即被狂风撕裂刮走,听起来像是无谓的喊叫。

三角形浪尖已经白亮亮在整个海面溅起无数浪花,宛如无数白兔在大平原上奔腾跳跃。这是堪察加海“风暴”的前兆。暗潮的流速突然加快。船开始打横。刚才还在右舷的堪察加海不觉之间出现在左舷。留在船上作业的渔工和水手忽然慌张起来。

警笛在头顶拉响。大家原地不动,仰望天空。或许因为就站在烟囱下面,那向后斜着伸出的、粗得令人意外的木桶般的烟囱反复摇晃不止。从烟囱肚子上那状如德国帽的汽笛中拉响的警笛,在风暴中听起来很有些悲壮。远离母船捕蟹的作业船听得这持续不断的警笛声,开始顶着惊涛骇浪返航。

有些昏暗的机房舷梯口那里,渔工和水手们聚在一起吵吵嚷嚷。船每晃动一次都有淡淡光束从斜上方洒落下来,渔工们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时而闪出时而消失。

“怎么回事?”矿工走进他们中间。

“浅川那个混蛋,非揍死他不可!”

据无线电报务员透露,监工今天一大早就从停泊在十海里外的××号接到了“风暴”警报,甚至附言说若作业船已经出去,须即刻叫回。而浅川当时却说什么“要是被这种事一一搞得心惊胆战,特意来这勘察加海还哪里干得成事!”

最初听得的渔工似乎把报务员当成了浅川,大声吼道:

“把人命看成什么啦,混账!”

“人命?”

“人命!”

“浅川根本就没把你们当人!”

想说什么的渔工忽然憋住,满脸通红,往大家这边跑来。

大家站立不动。但不用说,气愤正从心底一点一点浮上他们忧愁的脸。一个杂工因为父亲乘作业船下海了,开始围着渔工们聚堆的地方不安地走动。汽笛仍然响个不停。因为就在头顶上响,听得渔工们心如刀绞。

傍晚,船桥响起很大的喊叫声。下面的人一步跨两阶跑了上来——有两条作业船正在靠近。两条船用绳子互相拴在一起。

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巨浪就像把作业船和母船放在跷跷板两端,一上一下剧烈摇晃。浪头一个接一个朝两船之间冲高压下。虽近在眼前,却怎么也靠不在一起,让人急不可耐。从甲板抛下缆绳,但够不到,只是徒然溅起水花掉进海里。缆绳又像海蛇一样被拉了上来。如此反复多次。大家从这边齐声喊叫,但没有回音。渔工们脸上的表情如面具一般僵止不动。就连眼睛看什么那一瞬间也像僵死一样一动不动。眼前的情景如刀刃剜着渔工的胸口,实在目不忍视。

缆绳再次投下。绳头始而像发条、继而像鳗鱼一样伸展过去,绳头横向抽在伸出两手准备抓它的渔工脖子上。大家“啊”一声叫。渔工当即被侧身打倒,但他抓住了!缆绳一下下绷紧后,抖落水珠,绷成一条直线。在这边看着的渔工们不由得舒了口气。

由于有风,警笛时而变高时而变远,如此反复不止。傍晚到来之前,除了两条,其他作业船还是全部回来了。一踏上甲板,哪个渔工都当即失去知觉。一条船进了水,就抛下锚,渔工们转到别的作业船上赶回。另一条则连同渔工们完全没了下落。

监工气得什么似的。三番五次下到渔工房间,又爬上走开。每次大家都以充满足以烧死他的强烈憎恶的视线默默目送。

第二天,也是为了寻找作业船,母船开始追着蟹群移动。按监工的说法,“人五六匹无所谓,心疼的是作业船”。

机房从一大早就忙了起来。起锚时的震动使得紧贴锚房住的渔工们像炒豆一般蹦来蹦去。船舷铁板已经千疮百孔,每次震动都有什么剥落。博光丸开到北纬五十一度五分那里搜寻抛锚的一号作业船。破碎的冰块如同活物在缓慢的波浪间一闪一闪地流动。不料,那些七零八落的冰块不时形成无边无际的巨大群体,吐着水泡,转眼间把船围在正中。冰面腾起热气般的水蒸气。而“寒气”又像电风扇吹风一样袭来。船体所有部位都“咯吱”作响。被水打湿的甲板和栏杆结了冰。船身结了霜,如被抹了一层白脂粉闪闪生辉。船拽着一条旷野小路那样的痕迹向前行驶。

作业船了无踪影。

快到九点的时候,从船桥上发现前方漂着一条作业船。监工见了,高兴地跑上甲板:“畜生,总算找到了,畜生!”机动船当即被放了下去。但那不是要找的一号作业船,船上新打的编号为“第36号”,而且连着显然是×××号蟹工船的铁浮标。以此看来,是×××号蟹工船往哪里移动时为记住原来位置留下的。

浅川用指尖“嗵嗵”敲着作业船的船身说:

“这个怎么不要了?”他嘻嘻一笑,“拖走!”

于是,第36号作业船被绞车吊起。船身在空中摇晃把水珠“啪嗒啪嗒”滴在甲板上。

“没白来一趟!”监工得意洋洋地看着吊起的作业船自言自语,“好东西,好东西啊!”

正在理网的渔工们看着他说:

“哼,这个贼!要是吊链断了砸掉他的狗头多好!”

监工以像要从中剜出什么似的眼神往下看着正在做工的他们每一个人,从他们身旁走过。而后扯着破锣嗓子急喊木工。

很快,木工从另一侧舱口探出脸:

“什么事?”

出乎意料的监工回过头,一副气恼的样子:

“什么事?傻瓜蛋!把编号削掉嘛,刨子、刨子!”

木工显出不解的神色。

“笨蛋,过来!”

腰里别着锯、手拿刨子的小个头木工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后头,瘸腿似的踉踉跄跄走过甲板——作业船“第36号”的“3”被刨子刨去,成了“第6号作业船”。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哈哈,活该!”监工把嘴扭成三角形,伸懒腰似的放声大笑。

再往北走也不可能找到作业船了。因为吊起了第36号作业船,原地踏步的蟹工船为了返回原来位置,开始缓慢地大大掉头转弯。天空彻底晴了,如洗过一般澄澈。勘察加的山脉如在明信片上看到的瑞士山峦一般历历在目,闪闪生辉。

下落不明的作业船没有返回。渔工从一个个如水洼般空出的铺位上收拾他们的物品,查看其家人的地址,以便万一出事时能迅速处置。这绝不是让人愉快的作业。做的当中,渔工们觉得很难受,就好像自己某个痛处被人窥看似的。他们的物品中出来了写有同姓女子名字和地址的小包裹和信,那是准备等交通船来时寄走的。其中一人的物品中有一封不断舔着铅笔写的平片假名[3]混合的信。信在渔工粗糙的手中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零星而又贪婪地看罢,仿佛看见不快的东西摇摇头,传给下一个人——那是一封小孩写来的信。

一个人出声地抽一下鼻子,从信上抬起头,以干巴巴的声音说:“都怪浅川,要是知道他们死了,一定打一场吊丧大战!”他块头很大,在北海道腹地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

一个年轻的厚肩膀渔工说:

“那家伙,我一个人就能打趴下!”

“啊,都怪这封信,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跟你说,”第一个人接道,“稍一马虎,我们也要给他干掉的,这可不是别人的事。”

角落里一个支起一条腿坐着咬拇指甲的渔工翻眼听着大家的话,“嗯嗯”摇完头又点点头:

“放心,交给我好了,那时候!我来捅那家伙一刀子!”

大家默然。默然,而又舒了口气。

博光号返回原来位置过了三天,那条下落不明的作业船突然(!)回来了,而且很精神地回来了。

他们刚从船长室回到“粪坑”,马上被大家围在漩涡正中。

由于“狂风暴雨”,他们彻底失去了掌控自由,比被抓住脖领子的小孩还束手无策。一来跑的地方最远,二来风向不巧完全相反,大家都作好了死的准备。渔工们早已习惯作“轻易”死去的心理准备。

不料——这种事当然不多——第二天早上作业船装着半船水被打上了堪察加海岸,由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那家俄国人一家四口。对于渴望有女人有孩子的“家”的他们来说,那里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况且对方全都那么热情,这个那个照料他们。不过起始他们到底有些怕:毕竟对方是外国人,讲的话听不懂,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

但他们很快明白,什么呀,原来和自己是同样的人嘛!

得知他们遭遇风暴,村里很多人聚拢上来。那里同日本渔场已有相当远的距离。

他们在那里待了两天,等身体恢复后就回来了。“本不想回来的。”——有谁想回到这种地狱呢!不过他们的故事并未到此为止,“有趣的”被另藏起来。

那正是他们回来当天。当他们在火炉周围一边穿戴一边说话时,四五个俄国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中国人——一个大脸盘、长着很多红色短须约略驼背的俄国人突然挥手大声讲了起来。船老大在眼前摆手,表示自己不懂俄语。于是俄国人说一句,盯视其嘴角的中国人即译成日语。听得船老大反倒莫名其妙起来。那日语颠三倒四,语句和语句如醉汉一般东倒西歪。

“你们没有钱!”

“是的。”

“你们是穷苦人!”

“是的。”

“所以,你们是无产阶级。明白?”

“嗯。”

俄国人开始笑着在那里走动,不时停住脚步注视他们:

“有钱人对你们这样(他做出卡脖子手势),有钱人越来越大(他做出肚子胀大的样子)。你们横竖不成,成为穷人。明白?日本国,不成!干活的人、这样(他皱起眉头,仿佛病人);不干活的人、这样,哼哼(做出趾高气扬走路的样子)。”

这对年轻渔工很有意思。“正是,正是!”他们笑了起来。

“干活的人、这样,不干活的人、这样(重复刚才的)。这样子不成!干活的人、这样(这回反过来昂首挺胸),不干活的人、这样(模样如上年纪的乞丐),这样才对。明白?俄国、俄国这个国家,全是干活的人、全都是干活的人、这样(扬眉吐气)。俄国,没有不干活的人,没有狡猾的人,没有卡人脖子的人,明白?俄国一点也不可怕。大家、大家都在说谎!”

他们若有所觉,这就是所谓“可怕”“赤化”不成?但同时觉得,如果这就是“赤化”,那也是“理所当然”。反正被紧紧吸了过去。

“明白?真的、明白?”

俄国同志有两三人“哇啦哇啦”讲起什么。中国人听着。之后再如结巴一样一个个拾起日语词儿说道:

“有人赚钱不干活。无产阶级总是、这样(比划卡脖子),这个、不成!无产阶级、你们、一人、两人、三人……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全都、全都、这样(做小孩手拉手的样子),就会变得强大。别怕(拍胳膊),谁都不怕,明白?”

“嗯、嗯!”

“不干活的人、跑了(做狼狈逃窜的样子),别怕,真的。干活的人、无产阶级、厉害起来(阔步前行)。无产阶级、最伟大。无产阶级没有、都没有面包,都死掉。明白?”

“嗯、嗯嗯!”

“日本、还、还不行。干活的人、这样(弯腰缩成一团),不干活的人、这样(做狠狠打人的样子),那、统统不行!干活的人、这样(气势汹汹站起身,大踏步前行,打倒对方,踏上一只脚)。不干活的人、这样(做逃跑状)。日本、全是干活的人,好样的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嗯、嗯,明白!”

俄国人发出怪声,像跳舞那样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