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蟹工船(4)
“日本、干活的人、干起来(做奋起搏斗状),高兴,俄国都高兴。万岁!你们回到船上,你们船上不干活的人、这样(飞扬跋扈)。你们、无产阶级、这么干(做拳击架势,又做手拉手冲刺状)!别怕,一定胜利!明白?”
“明白!”不知不觉之间激动起来的年轻渔工一把抓住中国人的手。
“干,一定干!”
船老大心想这就是“赤化”了,让我们干异常可怕的事,俄国就是要用这一手巧妙蒙骗日本的。
最后,俄国人喊了一声什么,有力地握住他们的手。还紧紧拥抱,把硬须腮贴了上来。惊慌失措的日本人脖子往上僵挺,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不时看“粪坑”入口一眼,催他们继续往下讲。他们接着这个那个讲了很多所见到的俄国人的事。哪一个都像吸墨纸一样渗入大家心里。
“好了,别讲了!”
船老大看大家全都听得如醉如痴,使劲捅一下拼命讲述的年轻渔工肩膀。
四
下雾了。平时机械地各就各位的通风管、烟囱、绞车臂、悬垂的作业船、甲板栏杆等等,轮廓全都模糊起来,看上去给人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柔软温润的空气拂过脸颊——这样的夜晚非常少见。
后舱口那里一股蟹黄味儿扑鼻而来——堆积如山的渔网之间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由于过度疲劳而损坏心脏、全身青黄浮肿的渔工,“嗵嗵”的心跳声使得他怎么也睡不着,就上到甲板来。他靠着栏杆,呆愣愣望着糨糊一般黏糊糊的大海。随即陷入沉思:这身体要被监工搞垮。可是死在这遥远的堪察加且没踩着陆地就死掉也太凄凉了!这时,他发觉渔网下有人。
响起仿佛脚踩蟹壳碎片的动静。
悄悄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眼睛习惯后,渔工看明白了。原来有个渔工向一个十四五岁的杂工说什么。至于说什么,却听不清楚。背朝这边的杂工不时像闹别扭或耍性子的孩子似的转过身去。那个渔工也随之转身,如此持续片刻。那个渔工情不自禁地(似乎)高喊一声,却又马上压低,快速说了句什么。旋即一把搂住杂工。莫不是吵架?忽然间只听得嘴被衣服堵住的“唔唔”声,但就那样再也不动了。就在那一瞬间,眼见杂工的双腿在轻柔的薄雾中如蜡烛一般浮现出来——下半身一丝不挂。之后杂工就势蹲下,那渔工如癞蛤蟆一样扑了上去。唯独这个动作一瞬间——突然咽住般的瞬间出现在“眼前”。注视着的渔工不由得移开眼睛,感到一种既像被灌醉又像被殴打的亢奋。
渔工们被体内渐渐鼓胀的性欲折腾得苦不堪言。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已经离开“女人”四五个月之久了。每到夜晚,在函馆嫖妓的情形和关于女人下部的露骨描述是必不可少的。一张色情画不知被传看了多少遍,以致变得皱皱巴巴,甚至起了毛边。
……
快铺好啊,
转过身啊,
亲亲嘴啊,
搂成团啊,
好销魂啊,
真累人啊。
有人唱道。结果,只唱一遍,这首歌就像被吸入海绵似的给大家记住了。每有什么就唱了起来。唱完就乱叫一声“唉,畜生!”两眼炯炯发光。
“畜生,伤透脑筋!怎么都睡不着。”渔工们躺下后,有人骨碌碌翻来翻去。“不得了,那小子竖起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说罢,最后抓着勃起的阴茎,赤裸裸爬起身来。见得大块头渔工这般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惨不忍睹,身体一阵子发紧。被吓坏的学生工只用眼睛从角落注视这一切。
遗精的也有好几个人。也有人趁没人时自慰。床架角落里,带“硬块”的脏裤衩和兜裆布团成一团湿乎乎发着酸臭味儿。学生工有时像踩野粪一样踩在上面。
后来,渔工们开始去杂工那边“私通”。他们用香烟换成糖果,往口袋里塞两三块,走出舱口。
厨工打开堆有咸菜坛子的仓房时,当即有一股呛人味儿的昏暗中抛来一句怒骂——怒骂声好像突然砸在脸上:
“关上!再进来看我打死你,混账东西!”
无线电报务员监听其他船之间的无线电报,将其捕捞量一一报告监工。监工看了,得知自己的船无论如何也要甘拜下风。监工急了,当即把不知比平时大多少倍的火气发在渔工和杂工们身上。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最后的出气筒都是“他们”。监工和杂工长特意让“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展开劳动竞赛。
同样剥蟹壳,若“输给水手”,(尽管赚钱不归自己)渔工和杂工还是觉得不服气:“岂有此理!”监工“击掌”称快。今天赢了,今天输了,下次岂能认输!——这种血汗日子昏天黑地持续下来。同样一天时间竟比原先多干了五六成。但干到第五六天,双方都像泄了气,劳动量急速下降。劳动当中,脑袋不时耷拉下来。监工不由分说地一阵猛打。他们吃了一惊,“啊”一声发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惊叫。大家就像相互为敌或像忘记话语的人那样互不作声,只顾默默劳作。就连说话的“剩余”气力都没有了。
监工这回开始给赢方“发奖”了,于是死灰复燃。
“好对付得很!”监工在船长室和船长喝啤酒。
船长如胖女人胖得手背上现出“酒窝”。他用香烟金嘴灵巧地敲着桌面,对监工报以莫名其妙的笑脸。船长对监工深恶痛绝,觉得他总是在自己跟前拉横车。心想要是渔工们轰然闹事,把这家伙扔到勘察加海里去该有多妙。
除了“奖品”,相反,监工还对干活最少的人施以“烙印”——把铁棍烧得通红通红,直接烙在身上。他们跑去哪里都甩不掉“烙印”,简直就像自己影子似的始终追赶自己干活。活计额度层层加码。
同本人相比,监工更知道人的身体极限。干完活,人们如粗铁棒一般歪倒在架子床上,“不约而同”地“呜呜”呻吟起来。
一个学生工想起小时候跟随祖母在寺院昏暗的大殿中见过的“地狱”图,那让小时候的他联想到恰似巨蟒的动物在沼泽里一弯一弯蠕动的场景,二者一模一样。过度劳累反而使人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或者突然响起类似猛一下子划过玻璃表面的可怕的咬牙声,或有像是梦话和魇住的怪叫在昏暗的“粪坑”里此起彼伏。
睡不着的时候,他们甚至忽然对自己的血肉之身喃喃低语:“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活着——这样对自家身体说道。
学生工最为“难熬”。
“陀思妥耶夫斯基[4]的死屋,从这里看来也觉得算不得什么。”——这个学生工已经好几天没排便了,要用毛巾紧紧勒住脑袋才能睡着。
“那怕是的。”对方像喝药一样用舌尖舔一点从函馆带来的威士忌。“毕竟是伟大事业嘛!开发没人到过的地方的财源,那可不是小事。就说这蟹工船吧,听说如今也变好了。创业当初因为不能观测天气和潮流的变化,或者把握不了地理实况,不知沉没了多少船。被俄国船击沉,当俘虏,被杀头,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奋起抗争、苦苦挣扎,这大片财源才成了咱们的……也是别无他法。”
“……”
历史书上也总是那么写,或许真是那样。但这个学生工心底挥之不去的苦闷,一点也没有因此得到化解。他默默抚摸胶合板一般硬的肚皮,拇指像触了弱电一样“嚓嚓”发麻。他把拇指举到眼睛那里,单手摩挲一下。吃完晚饭,大家都凑在“粪坑”正中间那个地图一般满是裂纹的摇摇晃晃的火炉旁边。身体稍一变暖,就开始冒热气,一股蟹腥味扑鼻而来。
“道理倒是不大明白,可我不愿意被折磨死!”
“当然!”
郁闷的心情站立不稳似的朝那里崩塌过去。很快就要被折磨死!人人变得怒气冲冲,不知往哪里发泄。
“咱、咱们又、又得不到什么,怎、怎么能把命都搭上!”结巴渔工自己先发起急来,憋得面红耳赤,大声说道。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觉得心头“意外”被什么戳了一下。
“我可不想死在勘察加……”
“……”
“交通船离开函馆了,管电报的人说。”
“想回去啊!”
“回得去吗?”
“听说常有人搭交通船逃跑。”
“嗯?……那可好!”
“还有人假装外出捕蟹,逃上勘察加陆地,和老毛子一起搞赤化宣传。”
“……”
“为了日本帝国?又想出好听的名义了!”学生工解开胸扣,露出楼梯一般现出一道道凹坑的前胸,一边打哈欠一边“咔嗤咔嗤”搔着。污垢干了,如薄薄的云母片剥落下来。
“哼,全、全都给公司的阔佬们抢走了!”
一个已过中年的渔工把虚弱而浑浊的视线从有几条褶的下垂的眼睑下怔怔投在火炉上,吐了口唾液。唾液落在炉盖上,滴溜溜旋转着变成圆水珠,“吱吱”作响,像豆粒一样跳跃,眼看越来越小,最后留下油烟粒般的小小气体,不见了。大家都把恍惚的视线投在炉子上面。
“喂,说不定真是那样。”
但是,船老大翻开胶底袜子的红毡衬里,一边在炉子上烤一边说:
“喂喂,谋反可不行的哟!”
“……”
“我情愿,狗日的!”结巴渔工嘴唇噘得像条章鱼。
一股橡胶烤焦的难闻味儿。
“喂,爷们,胶底!”
“噢,啊,焦了!”
浪似乎大了,外舷窗模糊起来,船像摇篮一样摇来摆去。如腐烂的酸浆果的五瓦灯泡下面,围炉而坐的每个人身后的影子重重叠叠,难分难解。一个寂静的夜晚。炉口探出的红色火苗一闪一闪照着膝下。自己不幸的一生忽一下子——绝对一下子——在那一瞬间闪回,便是静得如此不可思议的夜晚。
“没有烟?”
“没有……”
“没有?”
“没有了。”
“臭!”
“喂,把威士忌传到这边来,快!”
对方把四方瓶底朝上晃了晃。
“别别,别糟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到这么一个活见鬼的地方,我也……”
这个渔工在芝浦一家工厂待过,于是讲起那里的事来。对于北海道的劳工来说,那家工厂是个全然想象不到的“好地方”。
“哪怕是这里百分之一的事,那里都要罢工!”他说。
受此引发,人们东一句西一句讲起过去的种种经历。“国道修筑工程”“灌溉工程”“铺铁路”“填海建港”“开新矿”“垦荒”“搬运工”“捕鲱鱼”——几乎所有人都干过其中一项。
在内地,工人们变得“蛮横”起来,资本家勉强不得,加上市场开发殆尽,以致走投无路。这一来,资本家就把利爪伸向北海道、库页岛。在那里,他们得以像在朝鲜和中国台湾等殖民地那样耍乐子似的“虐待”工人。资本家早就看透了,即使这样也谁都说不出什么。“国道修筑”“铺铁路”的土方工窝棚里,虐待致死的土方工比虱子还多。有的因不堪虐待而逃跑。抓住后,将人绑在木桩上让马用后蹄踢或在后院里让土佐犬咬死。而且是在大家眼皮底下干的。听得肋骨在胸腔里“嘎巴”一声闷响,就连“不是人”的土方工也不由得捂住脑门。晕过去就泼水激活,如此反复不止。最后由土佐犬强有力的脖子像甩包袱一样甩死。软塌塌扔在广场一角不理不睬之后,身体仍有某个部位一下下抽搐。至于用火筷子突然烙屁股或用六棱棍打得直不起腰,那更是“日常性”的。吃饭时会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尖叫,随即淌来一股人肉烧焦的腥味儿。
“算了算了,哪里还吃得下饭!”
大家扔开筷子,沉着脸面面相觑。
好几个人因脚气死了,干得太过分了。死了也“没工夫”,就那样连放几天。在往后头去的阴暗地方随便盖上草席,席角露出竟然小得如孩子似的黑黄色干巴巴的两只脚。
“脸上一层苍蝇,从旁边经过时,忽一下子全都飞了起来。”有人“砰砰”拍着脑门走进来这样说。
天还没亮人们就被赶出做工,一直干到鹤嘴镐尖一闪一闪发光、看不见手底下为止。大家反倒羡慕在附近一座监狱干活的犯人。尤其朝鲜人,除了老板和工头,还要受同是土方工(日本人)“践踏”般的虐待。
三四十里外的村庄里的巡警时不时拿着手册一颠一颠跑来盘查。有时待到晚上,有时住下,却一次也没往土方工这边露过面。回去时满脸通红,边走边在路面正中间转圈撒尿,活像消防浇火似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什么走了回去。
在北海道,哪一根铁路枕木都不折不扣是一具肿得发青的“尸体”。填海建港那边,患了脚气的土方工活着就被作为“人柱”埋掉。人们把北海道这种劳工叫作“章鱼”。为了活命,章鱼连自己的手脚都吃掉。二者岂不一模一样?在那里,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原始性”剥削,简直是敲骨吸髓。并且将其同“国家”财源开发巧妙地挂起钩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劳工们为了“国家”而忍饿挨饿、被折磨死。
“能从那里活着回来,那可全赖神明保佑,谢天谢地!不过,在这船上送命,也是一回事,半斤八两!”说着,这个渔工突如其来地放声大笑。笑罢,眉头那里眼看着黯淡下来,随即歪身躺倒。
矿山也不例外。在新矿山挖坑道时,为了准确查明那里会出来怎样的瓦斯,会发生怎样的险情,资本家使用跟乃木[5]军神同样的方法,一批接一批任意驱使比买“豚鼠”还便宜的“劳工”进去丧命,比用擦鼻涕纸还随意。无异于“金枪鱼刺身”的工人肉片不知把坑道壁加固了多少层。因为远离城市,这里发生的事同样骇人听闻。矿车运来的煤块中时有拇指和小指零零碎碎黏在一起。就连女人和孩子也不对那种事皱一皱眉头。“习以为常”的他们面无表情地把煤推向下一站——便是那种煤炭为资本家的“利润”驱动巨大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