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工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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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蟹工船(5)

大凡矿工都像长期蹲监狱的人那样脸上毫无光泽,又黄又肿,总是呆愣愣的。日照不足、煤灰、含有毒瓦斯的空气、异常温度和异常气压,这些使得他们的身体眼看着变得莫名其妙。“当七八年矿工,差不多有四五年连续待在漆黑漆黑的井底,一次都见不着太阳,四五年时间!”可是,对于可以随时大量雇用替代劳工的资本家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满不在乎。到了冬天,劳工“仍然”拥到坑道里来。

另外,北海道有“入住百姓”——“移民百姓”。“开拓北海道”“解决口粮问题、奖励移民”、日本少年式“移民致富”——资本家利用满是花言巧语的宣传影片,煽动土地即将被夺走的内地贫苦农民背井离乡,来到下挖四五寸就全是黏土的地方。肥沃的土地早已竖起牌子。有时大雪封门,连马铃薯都吃不上,转年春天全家饿死。这种“事实”发生过很多次。到了雪化的时候,相距七八里的“邻人”赶来才发现。死者口中有吞了一半的稻草秸露在外面。

就算偶尔有人免于饿死,可花了十多年时间好歹把荒地耕成普通农田的时候,那块农田也完全成“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银行、华族、大富豪们只要像吹气一样放贷(投钱),等到荒地变得如胖黑猫毛色一般肥沃,就必成自己的无疑。那些想如法炮制、坐享其成、眼光敏锐的人也跑到北海道来。平民百姓到处有人撕咬自己的东西。最终,他们成了和在内地时同样的“佃农”。到了那时才恍然大悟:“上当了!”

他们是想多少弄点钱返回老家的村子才跨过津轻海峡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的——蟹工船上有很多因自己的田成了别人的而被迫出走的人。

搬运工和蟹工船上的渔工差不多。在有监工看着的小樽客栈里东倒西歪的他们,被人用船拉去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脚下刚一打滑,就被“轰隆隆”天摇地动滚下来的木材压在下面,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薄。要是不巧被木材——由绞车“咔嚓咔嚓”吊上船的树皮因沾水而涨鼓鼓的木材打了一下,脑袋开花的人就掉下海去,掉得比小跳蚤还轻。

在内地,不愿意总是默默“任人宰割”的劳工们抱成一团反抗资本家。但“殖民地”的劳工被彻底“隔离”开来,不知晓那种情况。

本来就痛苦得无以复加了,但还是要跌倒了爬起往前走,而越走痛苦越像雪球一样重重压在身上。

“怎么办呢……”

“等死,还用说!”

“……”人们似想说什么,却一下哽住了,一片沉默。

“等、等、等死前,先让他们死掉!”结巴渔工冒冒失失抛出一句。

“扑通、扑通”,波浪缓缓拍打着船舷。上甲板那里,好像哪里的管道漏气了,不断地发出仿佛铁壶烧开时细弱的“嘶嘶”声。

睡觉前,渔工们脱下因污垢而像鱿鱼干硬邦邦的线衣和绒衫,在火炉上面打开。围坐的人像扯着被炉棉被那样各自扯着衣角,烤热后又“啪嗒啪嗒”抖动。每当有虱子、臭虫掉在炉盖上,便“噗噗”作响,发出烤焦人肉时那种腥臭味。一旦变热,受不住的虱子便在衬衣线缝中拼命挪动无数细腿爬了出来。用手一抓,那浑身油光光胀鼓鼓的虱子的感触让人不寒而栗。有的肥得像蟑螂似的,都能看出吓人的脑袋。

“喂,拉那头!”

一个渔工让人拉着兜裆布另一头,展开抓虱子。

他把虱子扔进嘴里,或用门牙出声地咬死,或用双手的拇指尖对挤,挤得指甲血红血红。然后像小孩洗完脏手在衣服上抹一把那样在短褂底襟一抹,又抓了起来。人们还是睡不着,整夜都被虱子和跳蚤——不知从哪里来的——咬个没完没了。怎么都没办法把它们斩尽杀绝。在这昏暗潮湿的床铺上一站,马上就有几十只跳蚤爬上小腿,以致最后觉得身上某个地方腐烂了,成了招惹蝇蛆的“死尸”,让人心里犯怵。

最初隔一天洗一次澡,身上又腥又脏,一塌糊涂。但一星期后变成三天一次,一个月后一星期一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两次。原因是为了不浪费水。但船长和监工每天都洗,却不说浪费了!这么着,全身沾满蟹沫,一连沾那么多天,不可能不招来虱子臭虫。

解开兜裆布,黑粒纷纷落下。系兜裆布的地方印有红痕,围肚皮红一圈,痒得不得了。躺下后,到处响起“咔咔”抓挠身体的声响。刚觉得身下仿佛有小发条那样的东西痒痒划过,紧接着就咬了一口。每次都使得渔工们扭动身体翻来翻去。但翻过来也一样,一直折腾到早上。皮肤如皮癣一般变得粗粗拉拉。

“虱子咬死我了!”

“噢,正好!”

响起无奈的笑声。

两三个惊慌失措的渔工跑过甲板。

在拐角那里一下子没有拐好,打个趔趄抓住栏杆。在餐厅甲板上维修的木工直起腰,往渔工跑去的那边看去。寒风刮出了眼泪,起始没有看清。木工转过脸使劲擤了把鼻涕。鼻涕被风吹成歪线飞走了。

船尾左舷的绞车“咔咔”作响。现在大家都出海了,不可能有人开动。绞车吊着什么东西,摇来晃去。吊东西的钢丝绳在其直线四周缓缓划着圆圈摇晃。

“怎么回事?”

木工心里一惊,再次慌忙转身擤鼻涕。由于风向的关系,鼻涕粘在裤子上,成了黏糊糊的清鼻涕。

“又搞什么鬼!”木工一把接一把用袖口揩着眼泪,定睛细看。

从这边看去,以仿佛下过雨的银灰色海面为背景伸出的绞车吊臂、被它紧紧缠住身体吊起的杂工黑白分明地浮现出来。杂工在空中一直被吊到绞车顶部,就像吊一块抹布什么的吊了一阵子——足有二十分钟——而后降了下来。杂工扭动身体,似乎在挣扎,双腿像粘在蜘蛛网一样动着。

不久转去眼前餐厅的后面,看不见了,只见绷得笔直的钢丝绳时不时像秋千那样动一下。

大概眼泪流进鼻孔了,鼻涕接连淌出。木工又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拿起挂在体侧口袋的铁锤,开始干活。

木工侧起耳朵一晃儿回过头去,只见钢丝绳像有人在下面摇晃似的晃了晃,“嗵”一声闷响从那里传来。

吊在绞车上的杂工面无血色,死尸一般紧闭的嘴唇吐出泡沫。木工下去看时,杂工长腋下夹一条木棍,正斜着肩以很难受的姿势从甲板往海里小便。木工扫一眼木柴棍,想必是用那东西打的。每当有风刮来,小便就“哗哗”淋在甲板边缘,又反弹出去。

由于日复一日超常劳作,渔工们早上渐渐起不来了。监工边走边在睡着的渔工耳旁敲空油罐,一直敲到睁眼醒来。患脚气的渔工欠欠脑袋说了声什么。但监工佯装未见,继续敲罐。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见嘴巴一张一合,活像游到水边换气的金鱼。

“怎么搞的,快、快起来!”敲得差不多了,监工开始吼叫,“既然工作是国家性质的,那么就和战争是同一回事。要豁出命来干!混账东西!”

病人全被掀掉棉被,赶上甲板。患脚气的人脚尖绊在阶梯跌倒了,遂手扶栏杆,斜着身体,用自己的手拎着自己的脚爬上阶梯。每爬一步心脏都像被猛踢一下翻个儿腾起。

监工也好杂工长也好,对待病人全都像对待先房生的孩子,越来越凶狠歹毒。正在做蟹肉罐头时,忽然被撵到甲板上剥蟹壳。刚干不大一会儿,又被派去给罐头贴商标。在地板冰凉、光线昏暗的车间一边小心脚下一边站立不动时间里,膝盖往下就像碰假肢一样变得毫无知觉。稍不注意,膝盖关节就像脱臼一样软绵绵瘫坐下来。

学生工用剥蟹壳的脏乎乎的手背轻拍脑门。刚一拍,就直接向后歪倒了。这时,旁边一堆空罐头盒发出骇人的声响砸在倒地的学生工身上,继而顺着甲板斜坡往机器下面和货物之间光闪闪滚了过去。同伴们赶紧把学生工领去舱口,不巧碰上吹着口哨走下车间的监工。他一眼瞥见:

“哪个甩手不干了?”

“什么哪个!?”一个不由得火冒头顶的渔工像用肩头冲撞一样脱口而出。

“哪个——?你这个混蛋,再说一遍试试!”监工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当玩具打转摆弄。随后突然把嘴扭成三角形,伸腰似的晃动身体,放声笑道:

“拿水来!”

监工接过满满一桶水,朝着像枕木一样撂在地上的学生工脸上猛泼下去。

“这回好了。这个废物有什么好瞧的,快干活去!”

第二天早上杂工走下车间时,发现车床柱子上绑着昨天那个学生工,脑袋像被拧伤脖子的鸡头耷拉在胸前。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有一节“咔嚓”断了,支露出来。胸前像小孩兜布一样挂着纸壳板,上面明显是监工的字体:

此人说谎装病,禁止松绑。

摸额头,比凉透的铁块还凉。到车间入口前杂工一直七嘴八舌聊天,但这时再也没人开口。听得背后响起杂工长下来的声音,他们从绑着学生工的车床那里分两路拥进各自干活的场所。

捕蟹忙起来后,倒霉事就更多了。有的门牙断了,整个晚上吐“血口水”,有的因过度劳累而在干活当中昏倒,有的眼睛出血,有的被狠打耳光打到耳聋。实在太累了,人们比喝醉酒还不清醒。时间一到,心想这下好了,顿觉天旋地转。

大家开始收工时,监工骂骂咧咧走了过来:

“今晚干到九点!你们这些家伙,收工时倒手脚麻利!”

大家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慢腾腾重新站起,也只剩这点儿力气了。

“知道吗?这里不是能再来两次三次的地方,来也不一定能捕到蟹。要是一天干完十个小时、十三小时就一下子打住,那就太可惜了——工作性质不同。听着,反过来捕不着蟹的时候,叫你们歇个够!”监工下到“粪坑”说道,“老毛子嘛,哪怕鱼在眼前成群结队,也一到时间就甩手不管,一分钟都不多干。就因为都这德性,所以俄国那个国家才那个样子。日本男儿绝不能学他们!”

也有人充耳不闻,心想说的什么呀,这个骗子!但大部分人听监工这么一说,觉得到底是日本人了不起。自己每天遭受的苦难看上去有了一种“英雄色彩”。这点至少让大家感到欣慰。

在甲板劳作时,时常看见驱逐舰穿过水平线向南驶去,舰尾飘扬着日本旗。渔工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挥帽致意,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向着自己的。

“狗日的,一看见那家伙就出眼泪。”

人们目送其远去,直到越来越小被烟雾罩住不见为止。

累得像抹布一样浑身瘫软回来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大骂“狗日的!”——其实并不针对谁——黑暗中,骂声同带有满腔愤怒的公牛般的叫声大同小异。他们本身不知道骂的是谁,但每天每日住在同一“粪坑”中,差不多有二百人的他们互相粗声大气说话时间里,所想的、所说的、所干的难免趋同起来(尽管变速慢得如蛞蝓在地面爬行)。即使在这同一水流当中,当然也有人沉淀一般原地踏步,也有中年渔工离开拐去另一方向。但是,无论哪一个都是在自己毫无觉察过程中变成那样子的,不觉之间明显分成几伙。

早晨爬舷梯时,从矿山来的汉子说:

“实在熬不住了!”

前一天差不多干到十点,身体像快要报废的机器似的“吱吱呀呀”。爬梯当中都一忽儿睡了过去。因后面“喂喂”催促才不由自主地移动四肢。结果一脚踩空,就势趴了下去。

干活前全都下到车间,在角落里聚成一堆。哪一张脸都像泥人似的。

“我得磨洋工了,干不下去了。”矿工说。

大家也动了动脸,默不作声。

“大烙铁要上身的啊……”少顷,另一人说。

“又不是耍滑偷懒,是干不动了。”矿工把衣袖挽到臂肘,像要对光细看似的举到眼前。

“活不了几天了,我也不是要耍滑偷懒……”

“说的也是。”

“……”

这天,监工像竖起鸡冠的打架鸡一样在车间走来走去,乱吼乱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可是,磨磨蹭蹭的不止一两个人,到处都是——几乎人人如此——监工只能火急火燎地来回走动。渔工也好船员也好,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监工。在上甲板,从网上摘下的无数螃蟹“沙沙”爬来爬去。作业如不通畅的下水道迟迟不得进展。但是,“监工棍棒”已毫无用处!

下工后,人们用湿漉漉的毛巾擦着脖子,陆陆续续返回“粪坑”。对视时,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反正好笑得不行。

事情也传到了水手那边。得知自己被当成傻瓜同渔工相互仇视着干活,他们也开始“磨洋工”了。

“昨天狠命干过头了,今天得歇歇了!”

开工时谁这么一说,大家都言听计从。可是,口说“歇歇”,其实也只不过是让身体放松一下罢了。

每个人的身体都不正常了。到了关键时刻,“被迫”反了就是,反正同是一死——这种心情大家都是有的,只是现在就已熬不下去了。

“交通船!交通船!”在下面就能听到上甲板的喊声。人们仍穿那身破烂衣服分别从“粪坑”一跃而起。

渔工和水手比盼“女人”还盼交通船。唯独这艘船没有腥味儿,散发着函馆气息,散发着好几个月、好几百天不曾双脚踏过的坚实的“泥土”气息。而且,交通船送来了好几封日期不同的信、衬衣、内裤和杂志等等。

他们用带一股蟹腥味的关节突出的手一把抓起,惊慌失措似的向下跑回“粪坑”。然后在铺位上大大盘腿坐下,在腿间打开包裹。里边出来了很多东西:母亲在旁边说而由自己的孩子哆哆嗦嗦写的信、手巾、牙膏、牙签、手纸、衣服。其间意外出来一封妻子的信——信已被压得平平整整——他们想从每一件东西上面嗅出陆地上的“自家”气味:乳臭未干的孩子气味、妻子呛人的肌肤气味。

……

想死我哟,小宝贝儿,

真想让你贴上三分邮票,

把宝贝儿装罐寄来哟!

有人扯着嗓门吼起“斯东小调”。

没有任何东西寄来的水手和渔工,手像棍一样插进裤袋,踱来踱去。

“怕是你不在的时间里勾引野男人了!”大家嘲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