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姨
雨下不停,从玻璃窗望出去,成片的上海老洋房屋顶,经过雨水的冲刷,格外地具有历史意蕴。洋房的边界是拔地而起的群楼,一幢比一幢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高到不可企及,年逾九旬的充和女士就是这样远眺着窗外。
“四阿姨,进来休息休息吧,待会曲友该来了。”孙天申来喊充和女士进屋去。她比充和小二十岁,也已过了古稀之年,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闺门旦的余韵,她的声音轻柔但准确。
充和与孙天申的相遇,就像是久别重逢,又像家人般的遇见。1982年1月14日,美国时间,时在夏威夷檀香山。孙天申应邀参加一个在博物馆的昆曲演出,现场来了很多观众,当时她的角色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春香的扮演者是语言学家李方桂的夫人徐樱。演出前的排练现场,站着一位昆曲女演员,她看徐樱的“春香”不是太好,就说我来吧。两人一试戏,效果大好。女演员就是张充和,徐樱是她的昆曲弟子。充和当时另有角色,《牡丹亭》的另一折《思凡》,她固定扮演杜丽娘。但这一次她却主动客串起春香。
演出时,孙天申的大家闺秀杜丽娘稳稳地,优雅到底;充和的小花旦春香不但演得好,唱得更好。孙天申从六七岁就跟着爸妈在上海看昆曲,一生中从未离开过昆曲,后来还拜俞振飞为师。听完充和的昆曲后,她一下子回到了昆曲的传统时代。是的,老早时候的昆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听起来格外亲切。
演出圆满结束,两人的大幅剧照被刊登在当地报纸的头版,题名《中国戏曲时间》。这是两个人的名字第一次被排在一起,从此两人就没有断了联系。一曲终了,两人相伴游览夏威夷。张充和住在纽约,孙天申住在檀香山,两人都有美国驾照,但是都不开车,结伴而游,看海看山看戏,还经常在一起拍曲。
曲终,人聚。
1983年,张充和回国探亲,她为昆曲而来。这一年,充和来到上海,住在孙天申家里,那时孙天申还住在老房子龙门村里。两人再见如故。孙天申去拜访了与昆曲有缘的大姐元和、二姐允和,仿佛家人。因为爱昆曲,孙天申经常往返中美参与演出和曲会。多年前,上海昆剧团众多名角得以第一次登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演出,与曲家孙天申数万元的资助关系密切。孙天申曾疾呼闺门旦后继乏人,并致力于培养新人。这一切,她说要向四阿姨学学。而另一方面看,孙天申身上的人戏合一,让充和为之生出了亲切吧。
2004年,充和再次回国,仍旧住在了孙天申家里。此时,天申女士新居在黄浦区一幢高楼上,视野开阔,闹中取静,还靠着城隍庙。
充和在这里住了十多天。孙天申也是一个人住,两个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墙之隔,像是母女。有趣的是,充和的房间正是孙天申女儿的房间。女儿已经远嫁美国定居。房间正对着大阳台,明亮,开阔。房内摆设红木家具,雕刻着成架的葡萄和美丽的花纹。“那时候,四阿姨每天四点钟起床,自己冲杯咖啡喝,然后练字。四阿姨衣食简单,自己照顾自己,一点都不麻烦。”天申家对面就有很多饭店,四阿姨尤其喜欢吃江浙味的虾仁和“爆鱼”。闲暇时,两人结伴去城隍庙逛逛,顺便尝尝小笼包、小鲜汤。
一九八二年,张充和(右)与曲友孙天申女士在美国夏威夷合影。二人在美国夏威夷一见如故,在精彩的合作之后她们成为挚友。张充和回国后总会住在孙天申在上海的家中,与曲友们聚会拍曲,孙天申称张充和为“四阿姨”
因为充和的到来,孙天申家每天最大的节目就是拍曲。几乎每天都有曲友上门来,有专业名家,有寻常曲友,笛声悠悠,春光煦煦,那是充和最惬意的时光。间隔着,也有好事的人跑来问充和讨要书法,写个条幅,写个扇面什么的,满意而去。
《寻梦》《絮阁》《琴挑》……充和一曲接着一曲,总也不嫌累似的。同在的曲友欢欣鼓舞,有“传”字辈传人倪传钺,上海曲家叶惠农、甘纹轩等。充和对他们待若亲人,直到临别时还说:“我明年还来,我明年还来。”
二〇〇四年,张充和再次回国,仍旧住在了上海曲友孙天申女士家里。充和在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曲友上门来,有专业名家,有寻常曲友,笛声悠悠,昆音袅袅
这是充和最后一次回国。
孙天申记得,四阿姨当时说了自己的孩子,说他们的血统,说他们的成长趣事。说这些家常的时候,充和会自然地操着不是那么字正腔圆的上海话,似是长在异国他乡的“阿拉上海人”。天申念念不忘四阿姨的曲音:“她唱的是标标准准的昆曲,她主要是唱,唱比演多,可见功底,她唱的字正腔圆。”
天申说起四阿姨总是轻轻柔柔的,不紧不慢,像是在说戏,又像是讲故事。她慈祥而平静的白皙面庞上,总让人感到一种对家人的牵记,继而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回家之念。有时候她一个人在家里,会莫名地自问:四阿姨是才女,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的,怎么就和她成为好朋友了?
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张充和为孙天申写了《石门颂》,由楷入隶,笔笔工整,但是却在落款处写上“天申留擦锅底”,可见充和女士的自谦。孙天申女士说:“四阿姨(张充和)太好玩了,这个我一定要好好保存着。”
告别充和后,孙天申常常陷入黯然,总有一种遗憾萦在心头。如今,她依然将房间保持成四阿姨暂居时的原样,有曲友来看,她就指着空空的房间、空空的大床,还有空空的客厅,显得有些失落。她拿出充和送给她的字幅,端丽的小楷,雅韵十足,落款处分明写着“天申留擦锅底”。不是家人,哪里会如此地随意、顽皮?
上海对于充和是剪脐之地,这种自然的留恋,让她对于故地的曲友更生出了别样的亲近感。这份感情,从1913年铁马路图南里石库门里的一声啼哭就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