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乔治·杜洛瓦走到街上时,又为下一步做什么犹豫起来。依照他的性子,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跑上一会儿,尽情在梦想里驰骋;最好就这样一面憧憬未来,一面信步向前,同时享受一下夜间清新的空气。但瓦尔特老头要求他写那组文章的事总是在脑中摆脱不掉,于是他决定马上就回去开始工作。
他大步往回走,先走到环城大道,然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他住的布尔索大街。他住的那幢房子共有七层,里面住着二十户人家,都是人口不多的工人和城市平民。上楼的时候,他点起蜡绳来照明,肮脏的梯级上到处都是烟蒂纸屑以及厨房里的菜皮果壳。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真想赶快搬出去,住到有钱人住的那些干净整洁、铺着地毯的房子里去。这座楼里有一股从食物、厕所和人身上发出的混浊的气味,还有一种从陈年污垢和破烂的墙壁上发出的聚而不散的霉味,它们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幢房子的上上下下,任何穿堂风也难以把它吹走。
杜洛瓦的房间在六楼,面对西方铁路公司的又宽又长的壕沟,正好在巴蒂尼奥尔车站附近的隧道出口处的上方,望下去好像面临深渊似的。他打开窗户,臂肘支在生了锈的铁栏杆上向外眺望。
他的身下是黑魆魆的洞底,里面亮着三盏固定不动的红色信号灯,像巨兽的眼睛一般。远处又是几盏,再远处又是几盏。不断有一些长长短短的汽笛声从夜空里传过来,有的很近,有的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们都来自阿尼埃尔那边。像人的叫声有抑扬顿挫一样,汽笛声也有高有低。其中一声越来越近,凄厉的鸣声连续不断,而且每秒钟都在增大,很快一道又粗又黄的光束出现了,夹着轰隆隆的巨大响声飞驶而来,接着杜洛瓦看见一长串车厢急剧地冲进了隧道。
后来他对自己说:“嘿,工作去吧!”他把灯放在桌上,正当他准备动手写时,他才发现他家里只有一本信笺。
算了,他只好把信纸摊开当作稿纸用,拿起笔,蘸了蘸墨水,用他最漂亮的字体在纸的上方写下了:
《非洲从军回忆录》
接着寻思开头第一句怎样写。
他一只手托住额头,眼睛死死盯着摊在他面前的那张白纸。
说些什么呢?他刚才在宴会上讲的那些话,不管轶闻也好,事实也好,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想:“该从我动身的时候谈起。”于是他写道:“时为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后,衰竭的法兰西经历了严重灾难的可怕岁月,正在休养生息之际……”
他突然又停下笔来,不知如何才能引出下文,诸如他上船的情形,旅途见闻和最初的感受等等。
考虑了十分钟之后,他决定把文章的开场白放到明天去写,马上着手对阿尔及尔作一番描述。
于是他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但是别的又写不出来了。那座美丽明亮的城市,那一大片低矮的平房像瀑布似的从山坡高处一泻而下,一直伸展到海边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但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所见到的一切以及他当时的种种感受。
想了半天,好不容易又加了一句:“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居民是阿拉伯人。”写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他看见小铁床中央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陷下去的地方,扔着一团他每天穿的衣服,又皱又瘪,难看得像陈尸所里的破衣烂衫;那张麦秸靠垫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丝质礼帽,帽口朝天,如同正等待着接受布施。
房间的墙壁上糊着一种灰底蓝花的墙纸,上面斑斑驳驳,污渍和花纹一样多。这些可疑的斑点年深月久,弄不清原来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摁死的虫子或溅上的油滴,也可能是沾上发蜡的指印或洗涤时从脸盆里溅出来的泡沫。这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可耻的穷酸相,巴黎带家具出租房屋特有的穷酸相。面对他这种贫穷的生活,杜洛瓦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想,一定得马上脱离这种处境,从明天起就得结束这种贫困低贱的生活。
突然他又迸发出一股工作热情,回到桌前坐下,重新搜肠刮肚地寻思一些词语来描述阿尔及尔奇特美妙的景象。它是非洲的门户,而非洲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的大陆,是游牧的阿拉伯民族和尚未有人知晓的黑人居住的地方,它还未经勘探,但极其诱人。人们有时只是在公园里向我们展出那里的一些奇特的动物,这些珍禽异兽好像是专门为神话故事而创造的,诸如样子像鸡却又形态怪异的鸵鸟,形同山羊但比山羊神妙得多的羚羊,长相叫人既吃惊又好笑的长颈鹿,以及神态稳重的骆驼、硕大无朋的河马、体型笨重的犀牛,还有人类可怕的兄弟大猩猩等等。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了点头绪,如果口头讲或许会说出点名堂来,但要动笔写成文字他就一筹莫展了。他恨自己无能,急得抓耳挠腮,后来重又站起来,两手全是汗,血直往太阳穴里涌。
他的视线落在洗衣女工的账单上,这是看门人当晚送上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灰心绝望,顷刻之间他的喜悦的心情随同对自己的信心和对前途的抱负一齐消失殆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有任何成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他感到自己空虚、无能,一无可取,注定了要一生潦倒。
他又转身到窗前凭栏眺望。就在这时,突然汽笛一声长鸣,一列火车轰隆隆地从隧道里钻出来。它将穿过郊野和平原,向远方的海边驶去。杜洛瓦这时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母。
这列火车就要在他父母身边经过,因为铁路离他家只有几法里[1]远。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山坡上的小房子,它位于康特勒村口,俯瞰着鲁昂[2]和塞纳河下游的辽阔谷地。
他的父母开了一家类似咖啡馆那样的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店”。每逢星期天,附近郊区的小市民都到这里来吃午饭。他们早年曾指望把他们的儿子培养成一个绅士式的人物,送他去上中学。他的学业结束了,但毕业会考却没有通过。于是他怀着当军官的愿望跑去服兵役,一心想成为上校、将军,但五年服役还远远没有到期,他就对干军人这一行感到厌倦,又梦想到巴黎来求得发迹。
服役期一满他就来到巴黎,尽管他的父母恳求他不要来;他们对他的梦想早就破灭了,现在只希望他能留在身边。但这一次是他自己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通过某种机缘他能够获得成功,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机缘,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确信自己可以促成这种机缘的产生。
他在团队驻地曾经有过一些好成绩,几次遇到了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运气,甚至在较高的阶层里还有过几次艳遇。他勾引过一个税务官的女儿,她甘愿抛弃一切和他私奔;他还和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妻子勾搭成奸,这个女人后来因为被他遗弃,曾企图投河自尽。
他的那些同伴谈起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一个机灵鬼,一个滑头,一个随机应变的人”。事实上他也决心让他自己做一个机灵鬼、一个滑头、一个随机应变的人。
由于受到驻地生活日复一日的磨炼,又耳濡目染士兵们在非洲劫掠百姓财物的种种事例,那些不义之财,那些欺骗行径,使他那诺曼底[3]人的天性更加膨胀起来;而军队中流行的荣誉观念,军人们假充好汉的心理,爱国主义的感情,士官中流传的侠义故事,以及职业上的虚荣心等等,也不断熏陶和激励了他的天性。终于使他的脑子成了一个三屉箱子,里面兼收并蓄,无所不有。
但是在他思想里占主要地位的还是向上爬的野心。
现在他像每天晚上一样,不知不觉又想入非非起来。他梦想着自己交上了桃花运,在街上遇见了一个银行家的或者某个贵人阔佬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终于嫁给了他,使他内心的希望一下子便变成了现实。
突然,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把他从梦想中惊醒;一辆没有挂车厢的火车头,像一只出洞的大兔子,从隧道里冲出来,正顺着铁轨,全速向它休息的机库驶去。
这时,那个经常萦回在他脑际的模糊而甜蜜的希望又攫住了他。他随手向黑暗中送去一个飞吻,这是一个给他期待中的女人形象送去的爱情之吻,一个给他日思夜想的财富送去的希望之吻。然后他关上窗户,一面开始脱衣服,一面喃喃地说:
“算了,明天早晨精神会好一些。今天晚上我的脑子不好使,说不定也由于多喝了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是做不成事情的。”
他上了床,吹灭灯,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就好像一个怀着强烈希望或是一个满腹心事的人总是醒得很早一样,杜洛瓦第二天一大早就醒来了。他跳下床,打开窗户,用他的话说,是为了“喝上一大杯新鲜空气”。
对面,在宽阔的铁路壕沟的另一边,罗马街的房屋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闪亮的白色油彩。右面远处,可以看到阿尔让特伊的山丘、萨诺瓦的高地和奥尔日蒙的磨坊,它们全都被一层略带蓝色的薄雾笼罩着。这层薄雾飘飘忽忽,悠悠荡荡,像是一块被扔在地平线上的小小的透明的面纱。
杜洛瓦在窗前伫立了几分钟,注视着远方的田野,嘴里喃喃地说:“像今天这样的晴天,那边天气一定很好。”后来他想起还要工作,而且要马上动手,于是立刻叫来看门人的儿子,给他十个苏,叫他到他办公室去替自己请病假。
他在桌前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就一只手托住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白费力气,想了半天什么都想不出来。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想: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我没有写文章的习惯罢了,这个行当和其他行当一样,也需要学一学才行。开头几次得有人帮我一下。我去找福雷斯蒂埃,他只要十分钟就会替我把文章的架子搭好的。”
于是,他穿上衣服。
走到街上时,他才发觉此刻到他朋友家里去未免太早,因为他一定睡得很晚。于是他就在环城大道的树下慢慢地踱起步子来。
时间还不到九点,他走到蒙索公园,那里刚洒过水,空气非常清新湿润。
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开始梦想起来。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无疑是在等一个女人。
她来了,蒙着面纱,步子很急,匆匆忙忙和那个年轻人握了一下手之后,就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了。
这时,从杜洛瓦的心底里陡然涌起了一股汹涌的对爱情的渴求,他需要一种高雅、温馨、细腻的爱情。他站起来重新上路,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福雷斯蒂埃:这家伙还真有点福气!
当他走到福雷斯蒂埃家那幢房子的门口时,他正好从里面出来。
“是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杜洛瓦因为恰巧遇到他要出门,心中不免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因为……因为……我的那篇文章写不出来了,你知道,就是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文章。写文章也像做其他事情一样,需要实践。我会很快熟悉起来的,这点我有把握,不过因为才开头,我不知道怎样着手。我想到的内容很多,应有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有点犹豫。福雷斯蒂埃狡黠地笑了笑说:
“这个我明白。”
杜洛瓦又接下去说:
“是啊,开始时每个人大概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我来……我来请你帮我一下……只消十分钟你就能帮我把架子搭起来了。你指点我一下应该采取哪种表达方法。你可以很好地给我上一堂文体课,没有你,这篇文章我简直没法写。”
福雷斯蒂埃脸上始终带着快活的微笑,他拍了拍这个老伙计的胳膊,对他说:“去找我的妻子,她会像我一样帮你把事情办妥的,这种活儿我已教会了她。今天上午我没空,不然我倒十分愿意帮你忙的。”
杜洛瓦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畏畏缩缩的,不敢照他的话去做。
“不过,在这个时间,我去见她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完全可以。她已经起来了,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替我整理笔记。”
这一个仍然不肯上楼,说:
“不……这不行……”
福雷斯蒂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身子扳转过去,一面推他走向楼梯,一面说:
“放心去好了,大傻瓜,我叫你去你就去。你总不能逼着我再爬三层楼去替你介绍,并说明情况吧!”
这么一说杜洛瓦才下了决心,就说:
“谢谢你,我去好了。我就对她说是你逼我去的,完全是你逼我去找她的。”
“好,好,她不会吃掉你的,放心好了。不过千万不要忘记,下午三点钟。”
“知道了,放心吧。”
福雷斯蒂埃急急忙忙地走了。杜洛瓦也向楼上走去,他一级一级慢吞吞地向上爬,一面走一面捉摸着他该讲的话,同时又提心吊胆,不知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一个系着蓝围裙,拿着扫帚的仆人为他开了门。
“先生出去了。”他没等杜洛瓦开口就说道。
杜洛瓦仍然说:
“请你问一下福雷斯蒂埃夫人,她能不能接见我,并请你告诉她,我在路上遇到了她的丈夫,是他叫我来的。”
然后他等着。仆人又回来了,他打开右边一扇门同时告诉他说:
“夫人正等着先生。”
福雷斯蒂埃夫人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这个房间不大,周围有许多红木书橱,书橱里满满地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图书,把墙壁几乎完全遮住了。这些书都是精装本,颜色各不相同,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使这一排排本来很单调的书籍色彩纷呈,很是悦目。
她转过身来,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把手伸给杜洛瓦。她穿着一件带花边的白色晨衣,赤裸的臂膀从宽大的敞口袖子里露出来。
“这么早?”她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怪你,只是随便问问。”
他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