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噢!夫人,我本来并不想上来,可是我在楼下遇到了您的丈夫,他一定逼着我来。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简直不敢说出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指着一把椅子说:
“请坐下说吧。”
她灵活地转动着两只手指间夹着的一支鹅毛笔,面前摊着一张大纸,上面才写了一半,是因为杜洛瓦来访才中断的。
她坐在这张办公桌前从从容容地工作,看上去如同在自己卧室里一样自在随便,就像在客厅里处理日常家务一样。一股幽香从她的晨衣里逸出来,这是才梳洗过的那种清新的香气。杜洛瓦尽量猜想着,仿佛看到了她裹在轻柔料子里的那个焕发着青春光彩的、丰腴而又温暖的肉体。
因为他没有吭声,她又说道:
“请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他犹犹豫豫地咕哝着说道:
“是这样的,……不过,说真的……我不敢……就是为了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上……又很早起来写……但我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我把那些底稿全撕了……我,我没有干过这种工作,于是我就来找福雷斯蒂埃帮忙……就这一次……”
她觉得很有趣,放声大笑起来,心里既高兴又得意;她打断他的话说:
“于是他就叫您来找我了……这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告诉我您比他更能帮助我解决困难……可是我,我不敢,我不想麻烦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站起身来,说道:
“这样的合作一定很有趣。您的想法叫我很高兴。来吧,请您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报社里的人认识我的笔迹。我们就动手帮您搞一篇出来,可是这篇文章一定要一炮打响。”
他坐下来,拿起一支羽笔,在面前摊开一张纸,等待着。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做准备工作。随后她伸手从壁炉架上拿起一支香烟并把它点燃。
“不抽烟我不能工作,”她说,“我们开始吧,您打算写些什么?”
他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啊,正是因为这点我才来找您的。”
她接着说:
“是的,我会帮您把事情安排好。我负责调味,不过您得向我提供菜肴的原料。”
他呆在那里觉得很为难,最后才迟疑不决地说:
“我想讲讲我的旅行,从动身讲起……”
她面对着他,在这张大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两眼盯着他说:
“好的,请先把这些事讲给我听听,您明白吗?这是专门讲给我一个人听的,要慢慢地讲,不要有任何遗漏,由我来选择需要的东西。”
但他仍然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她就像一个听忏悔的神父一样,向他提一些简明扼要的问题,促使他回忆起一些已经忘记的细节,一些遇到过的人,甚至只见过一眼的面孔。
她就这样逼着他讲了十来分钟,突然打断他的话说:
“现在我们就开始吧。首先,我们假设您是在向一个朋友讲述您的种种印象和感想,这样就可以让您说上一大堆傻话和琐事,发表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而且可以尽量使文章显得生动自然。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想知道阿尔及利亚是怎么回事,这很容易。我可以把我的日记寄给你。我住在一座用干土垒起来的非洲小茅屋里,成日无事可做,就把我每天每时的生活记下来。其中有的地方可能有点儿夸大,管他呢,反正你没有必要把它拿给你认识的夫人小姐们去看……’”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把熄灭了的香烟重新点着。随着她的话音一停,鹅毛笔在纸上刺耳的沙沙声也戛然而止。
“我们继续吧,”她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一块很大的属地,位于那一大块尚未被人了解的地区的边缘,这个地区人们通常称之为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神秘大陆的门户,一个洁白迷人的城市。
“‘不过要了解非洲首先还得自己去,这对于每个人来说可决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出色的骑术教练,我们上校的马就是我调教的;但一个人尽管是个好骑手,却不一定是个好水手,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你还记得那位军医桑布勒塔斯,也就是我们管他叫“吐根[4]大夫”的人吗?当我们认为时机合适,想到他那个舒服的诊疗所去住上一天享享福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他看病。
“‘他坐在椅子上,两条穿着红色长裤的肥腿叉开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胳膊支成桥形,双肘朝天,一面咬着唇上的白胡子,一面骨碌碌地转动着他那木球样的大眼睛。
“‘你总该记得他的那个药方吧:
“‘该士兵患肠胃失调症,请给予根据我的三号处方配制的催吐剂,服后休息十二小时,自可痊愈。
“‘这种催吐剂是至高无上的,至高无上和不能违抗的。既然一定要吃,那就吃吧,何况用过吐根大夫的处方,十二小时的休息享受就可以稳稳到手了。
“‘不过,亲爱的,要到非洲去,必须忍受四十小时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催吐剂,而这是大西洋轮船公司配制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对自己的构思感到十分满意。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来,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踱起步子来。她一边口授,一边吐出一缕缕的烟雾。烟雾开头从她紧闭着的嘴唇中央一个小圆孔里笔直地冒出来,接着扩散开,随着上升到空间,逐渐变成一丝丝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像蛛丝般的水汽。有几次她用手掌一挥,把这些经久不散的轻烟驱散掉;又有几次,她用食指狠狠一劈,把它们斩断,随后又凝神注视着被斩成两段,已变得难以辨认的烟雾慢慢地消散。
杜洛瓦抬起头,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注视着她在这场漫不经心的游戏中身体的动作和面部的表情。
她此刻脑中正在想象着旅途中的种种曲折,描绘着由她虚构出来的几个旅伴,并在编造一段与一个到非洲去和丈夫团聚的步兵上尉的妻子发生的桃色事件。
后来她坐下来,向杜洛瓦询问关于阿尔及利亚地形的问题,因为她对此一窍不通。但不到十分钟,她已经和他知道得一样多了。她用不太长的篇幅介绍这块殖民地的政治和地理情况,为了让读者了解,同时也为他们理解后面文章中可能提出的重大问题做好准备。
接着她又继续编造了一段奥兰省[5]的游记,这是一次异想天开的旅行,主要为了写各种女人,有摩尔族女人,犹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
“只有这些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她这样说。
最后她用在高原脚下赛义达城的一次短暂的小住,以及上士乔治·杜洛瓦和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的一个西班牙女工之间的一次动人的风流韵事作为结束;她描述了他们夜里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幽会的情形: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在他们周围的岩石堆中不断地嗥叫、狂吠。
口述到这里,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分解。”接着站起来说道:“文章就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先生,请签名吧。”
杜洛瓦迟疑不决。
“您倒是签名呀!”
他这才笑起来,在纸的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乔治·杜洛瓦。
她继续抽着烟,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始终盯住她看,不知说什么话感谢她才好,只觉得在她身边很幸福,心中充满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激之情,连同肉体上也由于这种刚开始的亲密友谊感到非常惬意。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包括被书籍遮住的墙壁,似乎都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些椅子、家具、飘浮着烟草味的空气都带有某种来自她身上的特殊味道,它是那么甜香好闻,那么使人陶醉。
她突然问他:
“您觉得我的朋友德·马雷尔夫人怎么样?”
他吃了一惊,答道:
“这……我觉得她……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
他很想加上一句:“不过还不及您,”但他不敢。
她又说道:
“您不知道她是多么与众不同,既古怪又聪敏!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简直像个波希米亚女郎。正因为如此她的丈夫不怎么喜欢她,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到她的优点。”
杜洛瓦得悉德·马雷尔夫人已经结过婚感到很惊讶,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问道:
“哦……她结过婚了?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和眉毛,表情意味深长,叫人捉摸不透。
“噢!他是北方铁路局的督察。每个月到巴黎来住一个星期。他的妻子把这一个星期叫做‘义务兵役’,或者称作‘一周苦役’,再不然就把它说成是‘神圣的一周’。当您进一步了解她之后,您就会发现她多么机灵可爱。这几天您去看看她吧。”
杜洛瓦已经不想走了,他好像要永远留在这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
但房门突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绅士模样的人未经通报便走进来了。
这个人看到有个男人在这里就站住了。福雷斯蒂埃夫人有一刹那间显出发窘的样子,从肩膀到脸部都有点儿发红,但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
“请进来呀,亲爱的。我给您介绍夏尔的一位好朋友,乔治·杜洛瓦先生,一位未来的新闻记者。”
然后又用不同的语调对杜洛瓦说:
“我们最要好、最亲切的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个男人一面彼此敬礼,一面都在仔细地打量对方。杜洛瓦马上告辞了。
他们没有挽留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握了握这个年轻妇人伸过来的手,又对着这个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这个人仍摆出一副高贵人物的冰冷严肃的面孔。杜洛瓦心里乱糟糟地走出来,好像刚才干了一件什么蠢事似的。
回到街上以后,他觉得心中郁郁寡欢,很不舒服,好像被一种模模糊糊的伤感纠缠着。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寻思着,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忧伤的感觉呢?他找不出原因来。但德·沃德雷克伯爵那张严峻的面孔总是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伯爵虽然已略显衰老,头发灰白,脸上却带着那种颐指气使的百万富翁特有的自负而傲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