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早晨,太阳忽隐忽现地照耀着,劲风驱赶着一团团乌云迅疾地飘过。风儿刮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又窜进屋子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斯佳丽做了简短的感恩祷告,多谢上帝让昨夜的雨停止不下了;她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倾听着这雨声,她明白这一下她的天鹅绒衣服和新帽子可要遭殃了。现在她能断断续续地瞥见阳光,便觉得精神焕发。她好不容易才赖在床上,装出软弱的样子,还假惺惺地咳了几声嗽,等待佩蒂姑妈、黑妈妈和彼得大叔出了大门,往邦尼尔太太家走去。后来,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只剩下厨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哼着调儿,她便从床上跳起来,从衣橱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新衣服。
睡眠使她精神恢复了不少,给她增添了力量;她还从自己内心深处那颗又冷又硬的核心汲取勇气。眼看自己就要跟一个男人——随便哪个男人——展开一场斗智,似乎感到很振奋;过去几个月里,她经历了无数挫折,现在她得知自己最后正式面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对手,而且她也许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摔下马来,心里不由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
穿衣服没有人帮忙很费劲儿,但是她终于把它穿上了;她戴上那顶饰着别致的羽毛的帽子,急忙奔到佩蒂姑妈的房里去,对着一面长镜子将自己修饰了一番。她看上去多美啊!帽子上的饰羽使她看起来精神抖擞,天鹅绒的苔绿色映得她眼睛闪闪有光,差不多像翡翠一般,那件衣服也显得十分鲜艳而大方,无与伦比。能重新穿上漂亮的衣服真太好了。见到自己这么漂亮,这么富有魅力,她得意极了,便情不自禁地凑到镜子上去亲了亲自己的映像,事后又对自己这种傻乎乎的举动觉得好笑。她把母亲的一条细毛方巾围上,可是这条褪色的方巾跟她那身苔绿色的裙子极其不相称,使她看上去稍微有点寒酸相。她打开了佩蒂姑妈的壁橱,挑了一件黑细布的斗篷披上了,那是佩蒂礼拜天才舍得穿的薄秋衫。她又往自己刺穿过的耳垂上挂了一对从塔拉带来的钻石耳坠子,并摇了摇头,看看效果怎么样。耳坠子嗒嗒作响,声音十分悦耳。她暗自想道,自己跟瑞特说话的时候,一定得多摇几回头。摇晃着的耳坠子使姑娘们格外显得活泼可爱,让男人见了倾倒。
佩蒂姑妈除了现在戴在她胖手上的那副手套之外没有别的手套,真遗憾。女人家不戴手套实在不体面,但是斯佳丽打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一直没戴过手套。在塔拉庄园干了好几个月的重活,她的手也变得粗糙了,现在这双手远远谈不上漂亮了。嗨,现在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她把佩蒂姑妈的一个小巧的海豹皮手笼拿来套在自己裸露着的手上。斯佳丽觉得这一下她样样齐备,看上去像样了。见到她的人谁也不会怀疑她贫穷拮据了。
不能让瑞特怀疑自己穷,这至关重要。必须让瑞特觉得她纯粹因为感情的驱使才去找他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厨娘径自在厨房里大声唱着,没有注意她。为了避开邻居们的无时不在的眼光,她急匆匆地沿着贝克街走,走到常春藤街一幢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前,在一块下车台上坐了下来,想等哪辆顺路的马车可以让她搭了去。太阳在匆匆飘过去的云层后面,忽隐忽现,淡淡的阳光照射在街面上,没有一点暖气,风儿将她的裙边吹得不停地飘动。天气比她料想的要冷,她将佩蒂姑妈那件薄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坐立不安地打起哆嗦来。她正打算步行穿过城到北佬的兵营去,一辆破马车出现在街头。赶车的是个老婆子,上嘴唇上沾满鼻烟,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藏在一顶褐色斜纹布的太阳帽底下,赶着一头懒洋洋的老骡。她正朝市政厅的方向驶去,她非常勉强地同意让斯佳丽搭乘。不过,她显然对斯佳丽的衣服、帽子和手笼看不顺眼。
“她以为我是个轻佻女人呢,”斯佳丽想道。“不过,也许她说对了!”
后来她们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市政厅的白色圆顶建筑矗立在眼前。斯佳丽向那个老婆子道了谢,跳下车,瞅着这乡下女人赶车离去。她小心翼翼地向四面张望,想弄清楚有没有人看到她。然后她拧着自己的面颊,想使它们显出点血色来;她又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想把它们咬得红些。她整了整帽子,理了理头发,再向广场四周扫了一眼。只见那座二层楼的红砖市政厅虽然经历了焚城之灾,依然完好,但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既破旧又孤零零。市政厅楼就在广场中央,楼的周围全是一排排肮脏、溅满泥浆的军队住的木棚子,布满了广场。北佬的兵在那儿到处游荡,斯佳丽犹豫地瞅着他们,她的勇气稍稍跑掉了一点。她怎么走进这敌人的营盘里去找到瑞特呢?
她朝那条街上的消防站方向望去,但见两扇拱形的大门紧闭着,两名岗哨在那幢房子的两边一来一往地走着。瑞特就在里面,可是她怎么跟那些北佬的士兵说呢?他们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挺了挺肩膀。想当初她杀死那个北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害怕,现在她只是去跟另一个北佬说话,有什么可怕呢?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浆中的踏脚石穿过街道,直走到消防站前,一个士兵上前来拦住了她,他穿着蓝军大衣,为了挡风,他将扣子直扣到脖子。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说一口中西部的土音,可是说话却又客气又恭敬。
“我要看这里边的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唔,这我可不知道,”那士兵搔着头皮说。“他们对来探监可紧哪,不让随便进,而且——”他忽而煞住,仔细打量着她的脸。“怎么,太太!你不要哭呀!你到那边营区司令部去跟我们的长官说说吧,他们一定会让你见的。”
斯佳丽原来就没有要哭的意思,听了这话便对那士兵微微一笑。他朝另一个正在慢吞吞巡逻的士兵说:“喂,皮尔,你来一下。”
另一个哨兵是个大个儿,他用蓝军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可是他那嘴黑黑的络腮胡子却讨厌地凸在外面。他踏着烂泥朝他们走来。
“你把这位太太带到司令部去。”
斯佳丽向他道了谢!就跟着另一个哨兵走了。
“你当心,太太,脚要站稳了,”那士兵搀着斯佳丽的膀子说。“你把裙撩起点儿,免得溅上泥浆。”
从那嘴络腮胡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同样重重的鼻音,但是声调却和善而令人愉快,他紧紧地用手搀着她,显得恭恭敬敬。照这么看,北佬一点儿也不坏啊!
“今儿冷哪,太太们这种天气出门可受罪了,”那护送的士兵说道。“你老远来吗?”
“哦,是挺远的,得从城的那头过来呢,”她答道。听到他说话和气,心里觉得暖和。
“这种天气,太太们是不该出门的,”那士兵带着责怪的口气说,“这些日子流感可厉害哪,喏,这儿就是营区司令部了,太太——怎么啦?”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司令部吗?”斯佳丽抬头看了看广场上那排她熟悉的挺漂亮的住宅栅栏,差点儿叫出声来。打仗那年头,她不知多少回来到这幢房子里参加社交聚会。它曾经是个华丽的娱乐场——可现在它顶上飘着的是一面合众国的大旗。
“你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起从前我有熟人住这儿。”
“唔,太糟糕了。我看要是他们自己来看一下,准认不出来了,里面搞得不成样子。好吧,你进去,太太。去跟那个队长说吧。”
斯佳丽边抚摸着破损的扶手边走上了台阶,推开了大门。门厅里黑咕隆咚的,跟地窖一样凉丝丝的,一个瑟瑟发抖的岗哨正靠着一排关着的折门站着,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折门里面曾经是餐厅。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了,她走了进去,心怦怦地直跳,双颊由于窘迫和激动变得绯红。屋子里有一股不通风的闷气,混杂着火炉的烟味儿、烟草味儿、潮湿的毛料军装味儿,还有久不洗澡的身子发出来的臭味。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看见光秃秃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撕破的糊墙纸,看见成排的蓝军大衣和耷拉着的军帽在钉子上挂着,看见屋子里生着熊熊的炉火,看见一张长桌上放满文件,还看见好些个穿铜钮扣蓝军服的军官。
她咽了一口唾沫,总算开出口来。她绝对不能让这些北佬觉得她害怕。她必须尽量装出若无其事,尽量使自己显得妩媚动人。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军服钮扣没有扣上的胖子说。
“我要见一个犯人,瑞特·巴特勒船长。”
“又是巴特勒!这个人倒交际广阔呢,”队长将嘴上叼着的咀嚼过的雪茄拿下来笑道。“你是他亲属吗,太太?”
“是的——是的——是他妹妹。”
他又笑起来。
“他的妹妹不少啊,昨天刚来过一个妹妹呢。”
斯佳丽的脸刷的红了一下。准是常跟瑞特厮混的婊子中间的一个,也许就是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现在这些北佬准当她是其中之一,这怎么叫人忍受得了呢!哪怕是为了塔拉庄园,她也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她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了。她回过身去,忿忿地伸手去抓门的把手,忽然另一个军官走到她身边。他脸刮得很整洁,年纪轻轻,长着一双欢乐而和蔼的眼睛。
“你稍等一下,太太。请在火炉边上烤一会儿火,好吗?我来替你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那位女士他拒绝见呢。”
她按他所指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去,朝那个一脸窘相的胖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报出她的姓名来。那位和气的青年军官匆匆披上大衣,离开屋子,其他人便移到桌子的另一头去,一边抓着文件一边压低嗓门在交谈。斯佳丽满怀感激地把脚朝炉火伸去,这时才觉得她那双脚已冻得冰凉,她怨自己没有想到把一片硬板纸垫在一只鞋底的破洞上。不一会,她就听到门外隐隐约约地有说话声,接着她听到了瑞特的笑声。门开了,一股穿堂风刮进屋子来,然后瑞特出现了,他没戴帽,肩上胡乱地披着一件长斗篷。他没有刮脸,身上脏得很,也没有系领带,但是尽管他衣衫不整,似乎依然神采奕奕,他一见到她,一双黑眼睛里便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斯佳丽!”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便跟从前一样,顿时觉得他的手充满着热情、活力和兴奋。她还来不及想到他会怎么样,他便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小胡子触得她怪痒的。当他感到她受惊的身躯想挣开他时,便立刻搂住了她的双肩说:“我亲爱的小妹!”还低头朝她笑着,好像见到她对他的爱抚无可奈何,而觉得乐滋滋似的。她见到他趁机为所欲为,只得报以笑容。真是个流氓!坐牢也一点儿没有使他改变。
那个胖队长衔着雪茄和那个目光和悦的军官在叽叽咕咕说话。
“你太乱来了,怎么把他带出了消防站。你是知道命令的。”
“哦,看在老天面上,亨利!这位太太要是在那车库里准会冻僵的。”
“好吧,好吧,这事儿你负责任。”
“你们放心,诸位先生,”瑞特一面转过头去对他们说,一面仍把斯佳丽搂得紧紧的。“我——我妹子没有捎锯子、锉子什么的来帮我逃跑呀。”
他们都笑了起来,这当儿斯佳丽立刻朝四面望了一下。哎呀,我的天,难道让她当着这六个北佬军官的面跟瑞特谈话吗?难道他真是这么个重犯,非得随时有人监视不可吗?她为难的神色被那个和善的军官看出来了,他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有两个士兵,见他进去便立刻站起身来,他低声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两个士兵拿起了枪,关上门走进门厅去了。
“你们可以呆在值班室里,”那青年军官说。“不过不许闩上门,外边有人守着。”
“你瞧,他们把我看做是个铤而走险的家伙,斯佳丽,”瑞特说。“多谢了,队长。你这人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对他鞠了个躬,便抓住了斯佳丽的膀子,将她拉了起来,推着她走进了那间肮脏的值班室。她永远也不会记得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只知道它很窄小,光线很暗,一点也不暖和,破破烂烂的墙上钉着手写的纸条,椅子的座上都铺着上面还残留着毛的牛皮。
瑞特随手掩上了门,便迅速地走到她跟前,凑下头来。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便连忙把头转开去,却从眼梢上送给他一个媚笑。
“我现在还不能真正地吻你一下吗?”
“像个好哥哥那样在额头上亲一下吧,”她严肃地说。
“不,多谢。那我宁可等待,等待你真正愿意让我好好吻一下。”他的眼光射到她的嘴唇上,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你能来看我,真太感谢了,斯佳丽!自从我被监禁以来,你是来看我的第一位有身份的公民,坐牢的人见到朋友来探监总是很感激的。你几时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才到,今天上午就来看我了吗?啊呀,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他朝她微笑,那种真正感到快乐的表情是斯佳丽从来不曾见过的。斯佳丽心里又兴奋又好笑,便装作腼腆的样子低下了头。
“当然,我马上来看你。佩蒂姑妈昨晚给我谈起你的情况——我,我一夜没睡好,我觉得事情太糟了。瑞特,我心里可难过呢!”
“怎么,斯佳丽!”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点儿颤抖。斯佳丽抬起头来瞧着他黝黑的脸庞,丝毫没有发现她所熟悉的那种怀疑和嘲弄的神色。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由得低下头来,心里一片缭乱。事情的进展甚至比她所料想的还顺利。
“能再见到你,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坐牢也值得。刚才他们把你的名字报给我听,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你知道,那天夜里在马虎村附近,我出于爱国心干出那样的事来,我总以为你永远不会饶恕我的。可是,现在你来看我了,我想这表明你已经饶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