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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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想到那天夜里的事,尽管事隔这么久,她立刻感到怒火中烧,然而她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将头扬了扬,那双耳坠子便晃荡起来。

“不,我并没有饶恕你,”她说,还撅了撅嘴。

“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曾经把自己献给了国家,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战斗过,还患过最最厉害的疟疾,我吃过的苦你是闻所未闻的,事到今日难道你仍旧不给我希望吗?”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吃苦的事儿,”她答道,仍旧撅着嘴儿,却从眼梢里朝他微笑。“我仍旧认为你那天夜里的行为很可恶,也永远不打算饶恕你。你竟然不顾我所面临的危险,把我丢下一走了之!”

“可是你结果没有碰到什么危险呀。所以,你瞧,我对你的信心没有错。我知道你会平平安安回到家,路上老天保佑,也没有遇到北佬。”

“瑞特,你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呢?你明明知道我们会吃败仗,为什么临到末了还要去从军呢?你一直说,只有白痴才会把自己的身躯送去当枪靶子!”

“斯佳丽,饶恕我吧!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惭愧!”

“嗯,你既然为自己那样对待我而觉得惭愧,我就高兴了。”

“你误解了。关于抛下你不管那件事,对不起得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问心有愧。可是关于从军的事——我想起当初参军,穿上亮晃晃的靴子,雪白的亚麻布制服,身边只挂着两支决斗手枪——我还想起靴子穿破了光着脚板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走几十英里路,身上没穿大衣,肚里空空如也……我现在不懂,当初我怎么没有逃跑呢?当初全凭一种非常纯洁的狂热。但是这种狂热确实存在于人们的血液中。南方人永远也无法容忍自己事业的失败。不过,我不用去讲什么理由了。只要你原谅我也就够了。”

“我没有原谅你啊!我认为你是一头猎犬。”不过她说到“猎犬”两字的当儿声调非常亲热,那亲热的劲儿简直可以用“宝贝”两字来代替了。

“别哄我。你已经原谅我了,不然像你这样年轻的太太,怎么会不怕北佬的岗哨,到牢里来探监呢?难道仅仅是表示仁慈吗?还穿着天鹅绒的衣裳,饰着羽毛,还带着海豹皮的小手笼,全副行头打扮得漂漂亮亮。斯佳丽,你今天真是美极了!谢天谢地,你不再披麻戴孝,不再衣衫褴褛了!我见到女人穿得破破烂烂,或者老是披着黑纱,就觉得讨厌。你现在看上去像巴黎大街上的时髦女人。来,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看看你。”

原来他已经注意到这身衣服了。当然,像瑞特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注意到这类事情呢?她稍显兴奋地笑了笑,便伸开了臂膀,踮起脚转动身子,还翘起裙箍让那镶花边的小裙子露出一点来。瑞特用他那双黑眼睛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着她,什么都不曾遗漏掉,那种粗鲁的目光,仿佛在扒去她的衣服似的,过去曾每每使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看上去那么珠光宝气,打扮得那么干干净净,可爱得几乎让人想把你吃下去。要不是外面有北佬守着——可你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亲爱的。请坐下吧,我不会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捉弄你的。”他假装悔恨的样子,摸了摸面颊。“你说实话,斯佳丽,你不觉得那天夜里你有点自私吗?你想想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吧——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替你偷来那匹马,而且是匹好马!我为了‘我们壮丽的事业’冲锋陷阵!我吃了千辛万苦,得到的是什么呢?一顿臭骂,脸上还挨了狠狠一巴掌。”

她坐了下来。这席谈话并没有完全依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才初见到她的时候显得十分和蔼,对于她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他几乎像是一个人了,而不是过去她所熟悉的那个坏蛋。

“你吃的苦头非要都得到报酬不可吗?”

“嗯,当然!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你准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总是要得到报偿。”

这句话使她微微打了个寒噤,但是她又振作起来,又将她那副耳坠子摇得嗒嗒响。

“哦,瑞特,你实在没有这么坏。你只不过想表演一番而已。”

“哎呀,你变了!”他边说边笑了起来。“你怎么忽而变得大慈大悲了?我从佩蒂姑妈那里经常了解到你的情况,可是她没有说起过你已变得更具有女性的温柔了。谈谈你自己吧,斯佳丽。我跟你分手之后,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

当初他在她心里所激起的恼怒和对抗情绪,至今依旧十分强烈,她真想说几句刻薄话以解心头之恨。然而,她却露出了笑容,一对酒窝呈现在脸上。他拖了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她便不知不觉地将身子靠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臂膀。

“哦,我一直挺好的,谢谢。塔拉庄园现在一切都好。当然,在谢尔曼的军队来抄家之后那一段时间,我们吃足了苦头;不过幸好他们没有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把牲口都赶进了沼泽,所以大半也都保全下来了。今年秋天的棉花收成还不错,也有那么二十包。自然,这跟塔拉庄园的实际生产能力简直无法相比,可是我们现在人手少啊。爸爸说,明年境况准会好些。可是,瑞特,现在乡下日子过得真单调啊!你想想,没有跳舞会,没有野宴,人们碰头尽叹苦经!天哪,我真厌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烦闷得受不了了,所以爸爸说我得出门去走走,好好玩一下。这样我就上这儿来了,打算先做几套衣服,然后到查尔斯顿去看看我姨妈。我又可以去跳舞了,真让人高兴。”

说到这儿,她想道,自己刚才那番编造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把自己说得太阔,也没有把自己说得太穷,心里着实得意!

“你穿起跳舞衣来可漂亮呢,亲爱的,而且糟糕的是你自己也知道,我看你这回出来走人家的原因是你跟县里那班乡巴佬朋友混厌了,想上别处去找点新朋友吧。”

斯佳丽想道,谢天谢地,瑞特这几个月是在国外过的日子,直到最近才回亚特兰大。不然的话,他绝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稍稍想了想那些乡巴佬朋友来:穿得破破烂烂度日艰难的方丹家兄弟,一贫如洗的芒罗家小伙子,还有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那帮公子哥儿,都成日价忙着犁地、劈柴,喂养又病又老的牲口,哪里还想得到跳舞呀,打情骂俏呀这类事情呢。但是,斯佳丽不再去回忆了,便故意吃吃地笑了起来,装作给他说对了似的。

“哦,得了,”她不以为然地说。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斯佳丽,不过也许这也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他笑了,那笑容像过去一样,把一只嘴角向下歪着;不过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知道你的魅力已超乎律法所能允许的程度。就连像我这样一个感情麻木的人,也为之所动。我认识不少女人,都比你漂亮,也肯定比你聪明,而且恐怕为人也比你诚实,心地也比你善良,但我只对你一个人念念不忘,真让我百思不解。甚至在投降后的那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既见不到你的面容,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而却有机会跟许多漂亮的女人接触,尽管如此,我依然时时刻刻想起你,惦记你近况不知怎样了。”

她听见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聪明、善良,心里就生了一阵子气,但是又听得他说她富有魅力,并且对她念念不忘,她这一时之气也就消了。这么看来,他没有把她忘掉!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现在的态度非常好,竟差不多像个上等人了。现在,她只需把话题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可以对他暗示,她也没有把他忘却,于是——

她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重新露出一对酒靥来。

“哦,瑞特,你怎么没完没了地戏弄我这么个乡下姑娘!我心里一清二楚,自从那天夜里你离开我之后,从来就不曾想到过我。你跟那些漂亮的法国姑娘、英国姑娘厮混在一块儿,哪里还会想到我呢?不过我今天老远跑来,不是来让你取笑的。我来这儿——我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哦,瑞特,我真为你愁死了!替你担心得很!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让你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啊?”

他连忙用手盖在她的手上,将它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臂膀上。

“我很感激你的关心。我什么时候能出去也说不准。说不定要等他们把绞索拉紧一点以后。”

“索儿?”

“对,我看我要到挂在绞索的末端后才能打这儿出去呢。”

“他们难道真的要把你绞死?”

“他们会的,只要能再找到一点我的罪证。”

“哦,瑞特!”她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叫了起来。

“你会伤心吗?要是你非常伤心,我会在遗嘱里提到你的。”

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朝她放肆地笑着,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的遗嘱!她生怕自己被他看出破绽来,便急忙把眼睛垂了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眼睛里突然露出好奇的神色。

“照他们北佬看来,我应该立下一个周密的遗嘱。他们似乎对我目前的经济情况发生极大的兴趣。他们每天都要提审我一次,问的全是些愚蠢的问题。现在好像流传着一种谣言,说邦联政府有一批神秘的黄金被我吞没了。”

“哦——真有这回事?”

“亏你也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跟我一样清楚,邦联政府只有一家印刷所,没有造币厂嘛。”

“那么你那么多钱是从哪儿搞来的呢?是投机搞来的吗?佩蒂姑妈说——”

“你可真会盘问啊!”

该死的!他当然有的是钱。她变得非常激动,没法儿用温柔的口气跟他说话。

“瑞特,你被关在这儿我真为你难过。你觉得自己有出去的机会吗?”

“我的格言就是‘Nihil desperandum[1]’。”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有希望’,我迷人的傻瓜。”

她眨着她浓密的眼睫毛瞅他,随即又重新低下了头。

“哦,你那么精明,哪里会等着他们来绞死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战胜他们,然后离开这里!等到那时候——”

“等到那时候怎么样?”他将身子凑近些,轻声问道。

“唔,我——”她装出有点窘迫和脸红。她要装出脸红并不难,因为这当儿她正气喘吁吁,心跳得像一面鼓。“瑞特,我想起那天晚上——你知道,就在马虎村——我对你所说的话,觉得很后悔。当时我——哦,心里非常害怕,也非常沮丧,而你却那么——那么——”她低下头去,看见他那只棕色皮肤的手紧紧地按着她的手。“那时候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会饶恕你!可是昨天佩蒂姑妈给我说起你——说他们说不定要绞死你——这消息突然攫住了我,于是我——我——”她抬起头连忙用哀求的目光瞧着他的眼睛,她还在那目光中加进一点心痛欲碎的神情。“哦,瑞特!他们要是真的绞死你,我也宁愿死。我忍受不了!你知道,我——”这时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灼热的光芒在闪动,刺得她受不了,于是她垂下了眼睑。

在诧异和激动之中,她想道,再过一会儿我真要哭出来啦。我到底该不该哭呢?哭了是不是更自然些?

他接着说:“天哪,斯佳丽,你难道是说——”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她觉得自己的手给捏痛了。

她紧闭双眼,想挤出点眼泪来,但却想起自己应该把脸颊稍稍抬起些,好让他方便地吻自己。好吧,只消一会儿,他那两片嘴唇就会跟她的相接触,她忽而清楚地记起,他那猛烈而持久的吻曾使她全身瘫软。然而,他没有吻她。她感到异常失望,便把眼睛睁开一丝来,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那满头黑发的头低了下来看着她的手,她瞅着他抓起自己的一只手,亲了一下,又将她另一只手抓起来,放到自己的面颊上去贴了一会儿。她原来以为他会有猛烈的举动,想不到他竟如此温文尔雅,柔情绵绵,倒让她觉得很诧异。她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头低着,她看不清。

她唯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出她自己脸上的表情,便急忙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肯定会充满扬扬得意的神情,让他一见就明白。只消一会儿,他就会要求她嫁给他——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然后……她透过自己的眼睫毛瞅着他,只见他将她的手翻了个身,让手掌朝上,也在上面亲了一下,接着他突然倒抽一口气。她低头瞧见了自己的手掌,这是这一年中她第一回真正看清这只手掌,心里凉了半截,感到非常担忧。这是一只陌生人的手掌,不是她斯佳丽·奥哈拉的那只雪白粉嫩、长着微微波纹而显得纤弱的手掌。这只手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由于日晒而显得黝黑,布满着斑斑点点。指甲都是破损的,长长短短参差不齐,手掌心里长着许多老茧,大拇指上还有个尚未结痂的水泡。上个月给滚油烫伤留下的红疤显得很丑,也很刺眼。她瞧着那只手,心里害怕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将手捏成拳头。

他仍旧没有抬起头来。她也仍旧看不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将她的拳头重新掰开,对着手掌盯了一眼,又将她的另一只手拿起来,将她的两只手并排抬着,低头默默地端详。

“你瞧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声调非常平静。“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情不自禁地瞧着他的眼睛,脸上呈现倔强而烦乱的神色。他两道浓黑的眉毛耸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

“你说,你在塔拉庄园日子过得不错吧,棉花的收益很可观,所以你就可以出来玩儿了。你这双手到底干什么活儿来着——是犁地吗?”

她想把手挣脱出来,可是被他抓得紧紧的,他还用大拇指摸着那些茧子。

“这不是一双太太的手,”他说着把那两只手扔回她的裙兜里去。

“哦,你住嘴,”她大声说道,现在她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心里暂时感到很轻松。“我这双手干什么活儿谁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