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多傻呀,她暗自忿忿地想道。我要是把佩蒂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来戴上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会这么难看啊。他当然会注意到这双手。现在我使起了性子,事情看来全弄糟了。哦,就在他正打算要表白的当儿,竟然出了这件事!
“你的手当然不关我的事,”瑞特冷冷地说道,身子傲慢地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呈现一副淡漠的神气。
这么一来,他会变得难以对付了。出现这种情况让她觉得讨厌。尽管如此,如果她想要克服这困难的话,她还是得逆来顺受啊!要是她对他甜言蜜语几句,也许——
“我觉得你把我这双可怜的手一扔太无礼了,我不过是上礼拜去骑马没有戴手套才把手弄坏的——”
“骑马?见鬼去吧!”他仍旧用平板的声调说话。“你一直用这双手在干活。就像那些黑人那样。你怎么回答呢?刚才你干吗骗我说塔拉庄园一切都好呢?”
“你听我说,瑞特——”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看我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卖弄风情,装模作样地说你为我担心,为我难过,我差点相信你的话。”
“哦,我是为你难过!说实话——”
“不,没有的事儿。他们在绞架上把我吊得再高你也不会在乎。你的心事清清楚楚地写在你的脸上,正如你干苦活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而且你的要求非常迫切,所以你假惺惺地演起戏来了。你干吗不痛痛快快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呢?如果那样的话,你得到的机会大得多,因为我只对于女人的一个品性看重,那就是坦率。可是你却没有,而非得要把耳坠子摇得嗒嗒响,一会儿撅嘴,一会儿摇晃,活像个拉客的婊子。”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提高嗓门,也不曾加重语气,但是在斯佳丽听起来,这些话像劈啪作响的鞭子抽打声。她看出要他向她求婚的希望已经破灭,心里感到绝望。假如他像别的男人那样,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而暴跳如雷,或者谴责她一通,那她还是有办法对付他的。然而,他的声调却平静得令人难以忍受,让她觉得害怕,使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他现在做了囚犯,隔壁又有北佬的士兵把守着,但她忽而觉得瑞特·巴特勒是个危险的人物,怎么也惹他不得。
“我看我的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我本该想到你跟我一样,无论干什么事都别有用心。这一回,让我想想。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汉密顿太太?难道你竟会如此鬼迷心窍,以为我会向你求婚吗?”
斯佳丽把脸涨得绯红,没有作答。
“可是你不可能忘记我屡次跟你说起过的那句话——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哪。”
她依然一声不吭,他便突然暴跳如雷说:
“你没有忘记吧?你回答!”
“没有忘记,”她可怜巴巴地说。
“你活像是个赌徒,斯佳丽,”他讥笑道。“你当我关在牢里,无法接近女人,所以就趁机来试一下,以为我会像一条鳟鱼那样,一见诱饵就会一口咬住。”
你刚才不就想一口咬住诱饵了吗?斯佳丽心里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那双手——
“好吧,我们现在已经把事情真相都已揭穿,只剩下你这么做的动机还没有道破。那么请你老实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跟你结婚?”
他说话的口气很温和,而且几乎带有一点开玩笑的味道,于是她又产生了勇气。也许事情毕竟还没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当然,她已经使结婚的希望落了空,但即使在绝望之中,她仍然感到高兴。这个人会如此一成不变,让她觉得吓人,所以现在她一想到要跟他结婚心里就害怕。但是,要是她机灵一点,对于他的同情心和对往事的记忆耍一点手法,说不定她可以向他借到一笔钱。她脸上做出一副和解和稚气的表情来。
“哦,瑞特,你是能帮我大忙的——只要你存点好心的话。”
“我最喜欢的就是对人存好心呀!”
“瑞特,请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帮我一个忙吧。”
“那么,这位手上长着老茧的小姐到底说出自己真正的使命来啦。恐怕你此行的专门任务不是‘探望病人和囚犯’吧。你想要什么呢?钱?”
她本来想使用感情手段迂回曲折地提出这件事来,可经他这么开门见山一问,她的希望成了泡影。
“别那么小气,瑞特,”她娇声娇气地说。“我的确需要一点钱。我要你借我三百块钱。”
“到底说出实话来了。嘴上说的是爱情,心里想的是金钱。好一个道地的女性啊!你急需这笔钱吗?”
“啊,对——唔,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我需要用这笔钱。”
“三百块钱。这数目不小啊。你到底要用来干什么?”
“付塔拉庄园的税金。”
“原来你想借点钱。好吧,既然你跟我讲生意经,我也跟你讲生意经。你拿什么来作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就是我付出的钱的担保品。当然,我不想让这笔钱白白丢掉。”他的声调平滑得几乎像丝绸,分明在哄骗她,但是她没有在意。或许到头来事情会变得顺利的。
“我的耳坠子。”
“我对耳坠子不感兴趣。”
“我愿意用塔拉庄园来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场有什么用呢?”
“嗯,你一定有用——一定有——这是个挺好的庄园呢!你的钱绝不会白扔的。等我明年收起棉花来就还你。”
“我倒觉得靠不住。”他朝椅背上一靠,将两只手插进裤袋。“棉花的价钱在跌,现在日子难过,钱紧得很哪。”
“哦,瑞特,你在跟我开玩笑!你知道自己有几百万块钱!”
他拿眼睛窥探着她,眼神里充满着强烈的恶意。
“这么说来,你一切都挺好喽,你并不怎么缺钱用吧。唔,我听了心里很高兴。我巴不得老朋友们都好嘛。”
“哦,瑞特,看在上帝分上……”她发急了,勇气和镇定都瓦解了。
“小声点!我想你不见得想让北佬听见吧。别人有没有告诉你,说你的眼睛像猫的——像黑暗中的猫儿的?”
“瑞特,别这样!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吧。我确实急需要这笔钱。刚才我说一切都好是骗你的,实在是一切都糟得很呢!父亲他——他——不太正常,打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都那么呆呆的,一点都帮不了我的忙。他简直像个孩子。而且现在家里一个干农活的人都没有,棉花没人种,吃饭的倒有十三个。还有那税钱——提得很高。瑞特,我全对你说了。这一年多来,我们都差点要饿死。哦,你是不知道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早上醒来是挨饿,晚上睡去也是挨饿,这日子可真忍受不下去!再加上身上没有暖和的衣服,孩子们老是受冻、害病,还——”
“你这一身漂亮的衣服从哪儿弄来的?”
“是拿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回答道。这话说出来很丢人,但她心里实在着急,一时竟编不出谎话来。“如果单单是受冻挨饿,我是能够挺住的。可现在——现在提包客提高了我们的税钱,而且这笔钱马上得付。我只有一块五元的金币,此外什么都没有。我一定得筹到这笔税钱!你明白吗?如果我不付这笔钱,我就会——我们就会失去塔拉庄园。塔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丢!我们决不放弃它!”
“那么你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告诉我这一切,偏要先来折磨我这颗易动感情的心呢?凡是事情涉及美貌的女人,我这颗心一向很脆弱。不,斯佳丽,你别哭。你什么手法都使过了,就只除了这套把戏,这我可受不了。现在我既然发现你要的是我的钱,不是我这个富有魅力的人,我的感情已经由于失望而受到了伤害。”
她记得每当他这样嘲讽自己也嘲讽别人的时候,吐露的往往是肺腑之言,所以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看他。难道他的感情真的受到伤害了吗?难道他当真有意于她吗?刚才在他看到她的手掌之前,难道真的打算要向她求婚吗?或者他仅仅像以前那两次那样,再一次提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建议吗?假如他真的对她有意思,那她说不定还能将他收服。然而,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折磨着她,一点不像是一个情人,接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会经营农场。你还有别的可做抵押的吗?”
唔,终于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机不可失!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正面瞅着他的眼睛。这时,她振作起精神,去操办这件她最为忧心忡忡的事情,也顾不上做出一副媚态来卖弄风情了。
“我——还有我自己这个人。”
“是吗?”
她的下颚纹路绷紧成了四方形,她的眼睛转成了翡翠的颜色。
“你可记得围城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的情景吗?当时你说——你说需要我。”
他毫不在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瞅着她紧张的脸庞,他自己黝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深邃莫测的表情。他的眼睛深处有某种东西在闪烁,可是他不吭声。
“你说——你说过你从来不曾要一个女人像要我这么迫切。你如果仍旧要我,你可以得到我。瑞特,我会对你百依百顺,可是请你看在上帝分上,开一张这笔钱的支票给我吧!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可以赌咒,决不食言。你要我写一张字据也行。”
他模样古怪地瞧着她,脸上仍旧是那种深邃莫测的表情。她急匆匆地在说话的时候,无法看出他是高兴,还是反感。要是他能说句话就好了,说句什么话都行!她觉得自己的面颊渐渐变得火辣辣的。
“我立刻得要这笔钱,瑞特。他们要把我们赶出门去,当年父亲的那个该死的总管要来占据我们的地方,而且——”
“你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仍旧要你呢?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值三百块钱呢?女人大半没有这么高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