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关——《红字》的前言(5)
不过,这个神秘的包裹最吸引我的注意力的东西,是一样细红布做的物件,尽管红布用旧了,褪色了。那上边有金丝刺绣的痕迹,不过磨损得很厉害,很难看出原来的样子;因此,金色丝线几乎不剩什么,色泽零星可见。很容易看出来,它是用精妙的针线功夫缝制出来的;上面的针脚(我也是通过精通这些神秘手艺的女士们确认的)表明那是一门如今失传的艺术,即使把那些丝线一根根拆下来,也难以恢复这门手艺了。这块红布片儿——时间久远,磨损厉害,亵渎的蛾子侵害,它已经萎缩成一小块布片儿了——仔细察看,认得出是一个字母的样子。它是那个大写的字母A。精确地量一下,每一笔画正好是三又四分之一英寸长。毫无疑问,它是用来做服装上的饰物的;但是,它如何佩戴,有什么级别和荣誉,它能带来什么尊严,却是一个谜了(这方面的标新立异,这个世界流行的时尚可谓瞬息万变呢),我看不出破解的希望。然而,它令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兴趣。我的两只眼睛紧紧盯在那个古老的红字上,无法转移视线。可以肯定,那红字里有些深层的意义,非常值得翻译出来,而且那意义仿佛是从这个神秘的象征物倾泻出来的,不知不觉间传达给我的情感世界,却不让我用心去分析。
这般迷惑不解之际——在各种假说中苦思冥想,这个字母是不是那些白人过去设计的一种装饰物,引起印第安人的注意——我不经意地把它放在了我胸口上。这下我似乎感觉出——读者也许会笑话,可千万别怀疑我的话——我好像觉得,当时我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不只是肉体上的,几乎就像内心燃烧起来了;仿佛那个字母不是红布片儿,而是红烙铁。我浑身一阵抖动,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任它掉落在地上了。
一味出神地注视着那个红字,我此前一直没顾上查看一小卷儿陈旧的纸,也在红布里掖着。我这时展开它,欣喜地发现是那个老稽查官的笔迹,相当完整地解释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几张大页纸上写满了一个叫赫斯特·普林的生平和谈话,这人在我们的先人看来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人物。在马萨诸塞这地方的早期岁月,即十七世纪末叶,她活出了样儿。稽查官皮尤先生时代在世的老年人,他记下了他们口头传说的许多事情,他们小时候都记得赫斯特·普林,她已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却算不上老迈,一副端庄与稳重的样子。她养就的习惯是,几乎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以一个义务保姆的身份,在乡间四处走动,各种各样的好事儿,只要干得了,她无所不为;另外,她主动在一切事情上为人排解,尤其心灵方面的麻烦;因为这些付出,一如这样一个为人着想的人的必然结果,她赢得了众多人的尊重,如同对待天使一般,然而我设想,在另一些人看来则是一个闯入者,一个烦人的人。顺着那份手稿再往下看,我发现了有关这个非凡的女人别的作为和苦难的记录,其中大部分读者尽可在取名为《红字》的故事中领略;应该牢记在心的是,那个故事中的主要事实都在稽查官皮尤先生的记载中有根有据。那些原始的文件以及那个红字本身——一种难得一见的文物——仍然在我手中,不管谁被这篇记叙文引起浓厚的兴趣,要求先睹为快,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出示。我也一定会让人们明白,既然我对这个故事进行了艺术加工,对其中塑造的人物所受影响的动机和感情方式加入了想象成分,那我就不会让自己只是在那个老稽查官的六七张大页纸的范围里打转转。恰恰相反,我为自己松绑,随意或恣意发挥想象力,越丰富越好,仿佛那些事实全部是我自己发明出来的。我所要争取的是,故事的轮廓要真实可靠。
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把我的心思引回到了旧轨道上。这里好像具备了一个故事的基本成分。我深深地感觉到,那位古老的稽查官,身着一百多年前的服饰,头戴那顶不朽的假发——与他一道葬入坟墓,却没有烂掉——仿佛在海关这间弃用的屋子里与我相遇了。他神态自若,威严,肩负国王陛下的使命,国王宝座格外耀眼的光辉令他神采奕奕。天呐,多么不一样啊!一个共和国官员一副吊死狗[33]的样子,身为人民的仆人,只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比主子们的最低下的人都低着一等呢。老稽查官伸出幽灵一样的手,他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把那个红色标志交给我,并把那一小卷解释的手稿也交给我。用他那幽灵一样的声音,郑重地告诉我,出于对我忠于职守以及尊他为上的态度的郑重考虑——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我公职上的前辈——务必把他那件陈旧的虫蛀的苦心经营制作,告诉世人。“把这事儿做了吧,”稽查官皮尤先生的幽灵说,使劲点了点他的头,那因为那个难忘的假发而看上去很有威仪的头——“把这事儿做了吧,好处全都是你自己的!你短期内会需要它的;因为你的时代和我的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候一个人的公职是一份终生契约,往往可以传后。可是,在老普林夫人这件事儿上,我告诫你要相信你的前任的记忆,这是毋庸置疑的!”于是,我对稽查官皮尤先生的幽灵说:“我会的!”
因此,关于赫斯特·普林的故事,我费了不少思量。一连数小时,这个故事都是我沉思冥想的题目,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或者成百次地从海关前门一直走到侧门,再返回来,不厌其烦。老稽查员、验秤员和计量员一定倍感烦恼和痛苦,因为他们昏昏欲睡的状态让我来来回回的脚步打扰了,嗵嗵的踩踏一点不为人着想。回想起他们过去的习惯,他们总说,稽查官在后甲板上散步呢。他们也许以为,我唯一的目标——确实,一个健全的人心甘情愿行动起来是为了这唯一的目标——就是为午餐练出一个好胃口。不过说实话,胃口呢,沿着过道吹拂的东风不停地刺激,这样不知疲倦地活动对它真的好处多多。海关的氛围对想象和感受的微妙收获,简直难以成就,因此,如果我在这个位置上呆够十届总统的任期,那我怀疑《红字》的故事到头来是不是还能交到公众面前了。我的想象力成了一面失去光泽的镜子。它失去了映照效果,或者只有可怜的模糊映照作用,我尽心尽意放进去的人物怎么也折射不出来。我在我的智慧锻炼炉里燃烧出来的热量,怎么也不能把叙述中的人物加热了,锻打成型。他们既没有激情的烈焰,也没有感情的温馨,依然保持了那种僵尸般的生硬,盯着我的脸不放,露出一种死板的狰狞的干笑,分明是在挑衅。“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呢?”那种表情好像在说,“你也许有过一点能耐,左右过一伙虚构的人物,可惜那点能耐一去不复返了!为了区区一只公职金饭碗,你都把那点能耐出卖了。那么,去吧,去挣你的薪水吧!”长话短说吧,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些死气沉沉的人物,在嘲弄我的愚笨,倒也不是没有公正的理由。
不仅仅在这三个半小时之内,也就是山姆大叔理当占用我每天生命的那段时间,这种要命的麻木状态牢牢控制着我。它还控制我在海边的散步,而且在乡间走动也不放过——这种活动不多,也不是很情愿——这时候我调动自己去寻求大自然心旷神怡的魅力,只要我一走出那所“老宅”的门坎儿,那种魅力便会让我的思绪为之一振,充满活力。还是这种麻木状态,对我智力的能量也不放过,在家中纠缠我,在我那间几乎毫无缘由称之为书房的房间里沉沉地压迫我。即便深夜我坐在凄凉的客厅里,这种麻木状态也仍驱之不去,只有柴火和月亮在闪烁,我努力虚构着想象中的场景,期待第二天也许会在明亮的纸页上涓涓流出,呈现五彩缤纷的描述。
如果想象的才能在这样的时刻都拒绝活动的话,那它真可以说是没有希望了。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月光格外煞白地降落在地毯上,把地毯上的图案清晰地照射出来——虽然把所有物体都映照得毕露无遗,却和早上或者中午的能见度大不一样——此时的月光对一个浪漫作家是再合适不过的灵媒,正好和他的虚构客人寒暄一番。这里具备众所周知的活动场所的那种小型家庭氛围;每把椅子都有各自的特征;那张中心桌子,上面摆了针线筐,一两本书,以及一盏熄灭的灯;沙发;书架;墙上的画儿——所有这些局部物体,看得一清二楚,在这种不同寻常的光照下灵光闪现,好像失却了它们的实体,变成了空灵的东西。没有哪样东西太小或者太微不足道,可以避免这样的变化,全都获得了应有的尊严。一只孩子的鞋;安坐在小小柳条车里的玩具娃娃;跷跷马儿——一句话,凡是白天用来玩耍的东西,现在都多出来一种陌生感和遥远感,尽管仍然像白天光照下那样栩栩如生。这样一来,我们这间熟悉的房间的地板上成了一块中立地带,像是真实的世界,也像是缥缈的仙境,“真实”和“虚幻”在这里不期而遇,彼此又渗透着对方的性质。幽灵可以来到这里,与我们和睦相处。一直保持这样惊现意外的场景,那是求之不得的,只因我们打量周遭,可以发现一个已然离去却可亲可爱的身影,看见它静静地坐在这样魔幻般的月光下,那神态让我们怀疑它是否远道而来,抑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壁炉边。
若隐若现的炭火具有不可或缺的影响,产生了我描写场景的效果。它把平淡的光亮映照在屋子各处,墙壁和天花板上可见淡淡的红色,在家具的光亮上折射出粼粼碎光。这种温暖的光和寒冷的月光的空灵混合在一起,仿佛把人类温情的心灵和情感传导给了想象力虚构出来的各种形态。它把各种形态从雪白的映像转变成了男人和女人。瞅一眼镜子,我们能看见——映象反复往来的视界内——半燃半灭的硬煤烧乏的红光、地板上煞白的月光以及画儿上亮点与阴影的反复转换,一幅画儿从现实中渐渐远去,却距离想象力越来越近。随后,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就在眼前,倘若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着,还不能梦见各种奇怪的事情,把它们制作得像真的一样,那他永远不需要尝试写作浪漫故事了。
可是,就我自己而言,海关的全部经历,月光和阳光,炉边的火光,在我的视界里是完全一样的;它们没有一样比跳动的烛光更有用处。整个情感层面以及与情感联系的天赋——虽然不是很丰富很有价值,却是我最后的东西——都离我而去了。
然而,我相信,如果我尝试一种截然不同的写作秩序,那么我的才能也许不会如此没有头绪,无法施展。比如说,我也许很满意地写写一个老船长的身世,如今做了稽查官,我要是不写一写简直不知好歹,因为差不多每过一天他都会展示一番他讲故事的非凡天赋,逗得我哈哈大笑,深为钦佩。如果我能留住他讲述风格的活灵活现的力量,以及本性教给他如何转换叙述的幽默渲染,那么我从心里相信,那结果会给文学带来一些崭新的东西。或者,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一个更加正经的差事。每天生活的物质形态把我逼迫得晕头转向,却试图把自己抛向另一个时代,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或者,我那肥皂泡般的难以捕捉的美丽因为实际环境的鲁莽触动而破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还坚持创造空中楼阁一样的世界,同样是犯傻的行为啊。更可取的努力,是把思想和想象力渗入今日那浑浊的实体,从而让它变成晶莹的透明体;是把那种开始变得不堪重负的负担转化为精神;是坚定地寻求藏于微小而琐碎的小事间以及我现在交往的寻常百姓的背后的真正牢固的价值。错误是我犯下的。展现在我面前的生活篇章似乎枯燥,平庸,那只是因为我没有探寻到它的深层的意义。一部我即将写出来的书就在那里呢;一页接一页呈现在我眼前,仿佛书页上面写满了转眼即逝的现实,而且如同写下来的东西一样迅速消失,这只是因为我头脑缺乏洞察力,我的手又没有落笔生花的灵巧。未来的某天,也许,我会记起来零星的碎片和不连贯的段落,随后把它们写下来,发现它们在书页上变成了黄金的文字。
这些领悟来得太迟了。在此刻,我只是意识到,曾经的快活感受,如今成了无望的磨难了。对于这种事态,没有什么理由诉说委屈。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凑合编撰贫瘠故事和随笔的写手,已经成了一个凑合的好海关稽查官了。就这么回事儿。可是,不管怎么说,没完没了地怀疑自己的智力在萎缩,这终归让人不开心;或者像乙醚从药瓶里挥发了,尽管你没有意识到,仍是不开心;所以,每看上一眼,你发现更少的挥发性残留物,也还是不开心。对这一事实,无可置疑;而且,检查一下我自己和别人,我关于公职对性格的影响得出了一些结论,对这种生活模式非常不利。也许,我今后利用某种别的形式,把这些影响开拓出来。这里只要说明一点,那就是海关官员,只要长期任职,很难成为一个值得称道或受人尊敬的人,原因还很多;其中一个是借以维持局面的职位占有权,另一个是他的营生的本质,这点呢——尽管我相信是诚实的——很是另类,因为他加入不到人类联合努力的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