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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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鲁迅对《二十四孝图》这本元代编成的宣传儒家孝道的小册子,虽然猛烈抨击,但对里面的故事,还是有具体分析,并没有全盘否定。例如,他认为其中“子路负米”“黄香扇枕”等例子,是可以勉力而行的:


“陆绩怀桔”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


鲁迅虽然语带调侃,但他显然认为儒家的孝行,原来是可以出自真情,并且可以体现在日常正常生活行为当中,并非什么不近人情或超自然的神力。这没有什么不好或不对。然而,这本“孝子教科书”里面的另外几个故事“哭竹生笋”“卧冰求鲤”“老莱娱亲”“郭巨埋儿”等则不一样。鲁迅狠狠批判的正是这几个故事,跟“黄香扇枕”等其他故事成鲜明对比。

鲁迅基于科学和现实生活的常识,指出“哭竹生笋”的真实性很可疑,而“卧冰求鲤”更有“性命之虞”,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两个“孝感动天”的故事。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这两个故事里,“孝”遇到困难时虽以“诚”感动天,但这个“诚”只是借“哭”或不切实际的行动来体现,所以《二十四孝图》实际上也标榜了无能。也就是说,鲁迅否定了那种遇到困难,毫无办法,只会“哭”,希望上天感动拯救的无能的孝子模范。《朝·后记》, Ⅱ:324—335。还有一点,即使《二十四孝图》标榜了“孝”与“诚”,由于这两个故事脱离现实生活与科学,根本行不通,其教育效果只能是“瞒”和“骗”,只会教人虚伪。

对于“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鲁迅对其中的虚伪的批判更严厉,认为其贻祸后人的影响更为严重。在鲁迅看来,“老莱娱亲”中“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因为老莱子“应该扶一枝拐杖”,而不是“摇咕咚”,但问题的关键是,故事中的老莱子不单假,而且诈伪:


“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还有一点值得强调的是,对于这个“诈”,鲁迅认为本非如此,是后来才演变而成的。他比较了一些新旧的版本,指出老莱子原来并不如此“诈”: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


出于同样的心态,邓伯道弃子救侄,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之人却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追不上来。这种“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古人”与“后之君子”的对比、“诚”与“诈”的明显对立,透露出鲁迅对孔子和儒家的看法。

且不说“郭巨埋儿”违反人性和常理,其实连《孝经》“教民亲爱,莫善于孝”的原则也违背了,鲁迅以自己年幼时读这个故事的感受,道出了孔子和儒家“孝”的教育的失败:


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这样的“孝”的教育不单失败,还“教坏了后人”。这些故事“以不情为伦纪”,是些无法实行的道德模范,然而这些无法实行的道德模范,却必须在口头和笔端上加以赞颂和推广,其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虚伪:


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


孔子推崇的“诚”也就从根本上遭到那些“昏妄人”或“后之君子”的破坏;而鲁迅批判他们的虚伪,反过来看,可以认为是拥护儒家的“诚”。

总之,鲁迅一方面隐约继承儒家的“诚”,另一方面又看到儒家的“诚”已蜕变成“伪”,这个矛盾值得深思。从另一个角度看,由原来是见诸行动的入世的“诚”,演变成面对困难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天的“诚”;古人合乎人情的伦理,被“后之君子”扭曲成诈伪的行为,这些变化是否也值得认真探究?可惜这个问题已超出本文的范围以及本人的专业训练,只好留待研究儒家的学者解决。

但这些对孔子和儒家教导的破坏者,还不只是“妄人”和“后之君子”,还有更广阔的社会基础:那些“太平无事”时的“闲人”。在《朝花夕拾·后记》中,鲁迅通过曹娥投江觅父的故事叙述历史,从曹娥原本淹死后抱尸而出,变成要沉下去再浮上来的负尸而出,揭露那些“礼仪之邦”旁观的众多“闲人”,以己度人,将“百善为先”之孝扯到男女上去,做出种种闲言闲语。这些“闲人”显然跟鲁迅笔下的“庸众”和“看客”一脉相承,都是些无处不在、飘忽不定、没有脸孔的鬼影。他们属于什么时代?什么阶级?实在说不清楚,似乎古今中外都有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不负责任的闲言闲语有很大的杀伤力和影响力,在孝的问题上,它们的影响力可以说已经超过孔子的教诲。孔子和真正的儒家之徒为什么会丧失了道德阐释的话语权?不妨看看《十四年的“读经”》和《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