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鲁迅在1925年针对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章士钊的读经主张,写了《十四年的“读经”》;在1935年针对正在加紧侵略中国的日本推行尊孔活动,写了《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就拿这两篇文章作为有力证据,把鲁迅当成现代反孔批儒的先锋。然而,鲁迅的批判是经过历史分析的。首先,在《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中,鲁迅认为:
孔夫子在本国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纪的。孟子批评他为“圣之时者也”,倘翻成现代语,除了“摩登圣人”,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
为什么权势者或想获权势者要捧孔子呢?鲁迅认为:
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
简而言之,吹捧孔子的人只是利用孔子作为谋取权势利益的“敲门砖”。这些权势的尊孔者既然把孔子儒家当“敲门砖”,用完即抛,与孔子儒家的理念自然没有关系。但之所以造成这种弊病,孔子和儒家是否也有责任?在《十四年的“读经”》中,鲁迅早已指出,当时主张尊孔读经者都是聪明的阔人,而孔儒为他们提供了有利的指导:
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曰:“学而优则仕”故也。
儒家原本的理念是通过读书,入世当官,然后经国济民,最终实现儒家的社会理想。鲁迅指出,这个理念在后来的实践却变了样,“想获权势者”或“聪明的阔人”利用读书可以当官的机会,把当官变成了谋私利的手段。这显然并非孔子原来的教导,而是歪曲,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个儒家可以被坏人利用的漏洞。至于这个漏洞是否可以避免,能否堵塞,本文不作深究。但鲁迅批判的目标明显是针对利用这个漏洞而谋私的人。鲁迅抨击这些人: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了。武则天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虽然现称过激派,如果在列宁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
因此,他还进一步指出:对于这些人,“至于所挂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鲁迅表明他攻击的真正目标不是儒家,因为那只是招牌,换成其他什么主义亦无不可。他真正目标是那些借此谋私的“聪明”人。如果他抨击了孔子,那也只是被利用的孔子而已。鲁迅接着批判了当时那些尊孔者的虚伪: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盘据着江苏和浙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将军,一面复兴了投壶之礼;钻进山东,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将军,则重刻了《十三经》,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女婿。[……]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
有意思的是,鲁迅还谈到人们批评孔子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是由于孔子遭到假的尊孔者的亵渎,因此惹人反感,故必批之而后快,类似魏晋时期那些真正崇尚礼教者,因礼教遭到亵渎,反而要抨击礼教的心态一样。语气颇像是个真正卫道的儒家之徒。鲁迅还慨叹说:“如果孔丘[……]还活着,那些教徒们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总之,鲁迅把“教主”及后来只是利用“教主”谋私利的教徒区别开来。那些把孔子当成“敲门砖”的“聪明”人,跟前面鲁迅所指责将“诚”变“伪”的“后之君子”,其间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还不是很清楚,暂且不管。但相对于那些真诚实行孔子理念的人物如子路,鲁迅并没有太多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