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孔子的担当(7)
第五节 中庸的智慧
一、误解
“中庸之道”,使人们喜欢过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生活,认为一旦过分张扬,必然引起关注,打破平静,甚至引来杀身之祸。这种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形成了中国人追求与他人一致、不喜欢张扬的独特心理素质。到了宋代,《中庸》被列为四书之一,被提升到了最核心的儒家经典的地位。然而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社会节奏和思想观念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中庸思想的地位和作用也逐渐被东西方人所普遍质疑,竟被作为一种消极的人生观而不断遭受批判,从而使《中庸》成为最被今人误解的一本儒学著作。
尤其是到了“五四”以后,经过现代性洗礼的中国,一些人根深蒂固地认为“中庸”无非是保守性、庸常性之类,应该被批判和抛弃。其后很长时间里,“中庸之道”变成一个贬义词,被误解为折中主义、平均主义、不彻底主义、庸碌主义、庸俗主义、妥协主义,甚至投降主义(冯友兰1940年语),成为被批判、嘲笑的对象。很多人甚至一提“中庸”就特别反感。激烈点的,说它是统治者的愚民帮凶,将其归结为“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骑墙派”“老好人”“乡原”等等,甚至有人说是中庸导致了专制;平和点的,也觉得它过于懦弱。种种说法,不能说全错,但总难免有盲人摸象之失。
误解之一:中庸是“老好人”。
人们经常用“中庸”来互相勉励做人之道,言行不要偏激,态度力求温和,这样可以促成人际关系的和谐发展。但是,“中庸”也可能变成表面的客套,以致失去一份真诚的心意,或者为了息事宁人,以致不再坚持原则,然后逐渐成为“乡原”。而乡原正是孔子所厌恶的,他甚至说:“乡原,德之贼也!”
须知,中庸不是乡原,“平常”不是平庸。什么是乡原?乡原就是“老好人”,一味地“媚俗”,不能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而是一味认同最有权力的人或者最为流行的想法。人们攻击孔子不讲原则,主张调和折中,还有人把他当作“和事佬”,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其实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论语·阳货第十七》中说:“乡原,德之贼也!”古今中外,还很少有人这样深刻地痛斥过“好好先生”。在孔子看来,老好人就好比稻田里的稗草。它长得和稻子很相似,但它不是稻子。稻田里面稗草如果多了,稻子就长不好。
孔子将乡原称为“德之贼”,孟子将乡原称作“阉然媚于世也者”。两位圣人为何对乡原如此痛斥?以德报怨,作为一种处世方式,人们历来褒贬不一。褒者认为这是高尚品格的体现,应该推广。贬者认为这是泯灭是非界限的方式,不值得效法。然而,无论褒者抑或贬者,都误认为“以德报怨”是孔子的主张,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以德报怨其实是老子的主张。《老子·六十三章》里说:“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不管别人怎么看,孔子是反对以德报怨的。“一次,有人说:‘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回答说:‘如果以德报怨,那么以何报德呢?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段话的原话在《论语·宪问第十四》里有记载,可以备查。
误解之二:中庸是“和稀泥”。
有一次孔子评价弟子颛孙师和卜商,说:“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离开座席问道:“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即怎样做才能恰到好处呢?孔子回答:“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恪守礼即能秉持中庸之道,培育中庸之德,消弭过或不及的偏失。
《论语·为政第二》记载,有一次,孔子对他的学生子路说:“由,诲女(通“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知,有两个读音,既读知识的知,也读智慧的智。大意是:孔子说,仲由啊,教导你的内容都知道了吧?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作知识,什么叫作智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有知识,这才是有智慧。这样的孔子实事求是,怎么会主张“和稀泥”呢?
中庸是做人走正道,做事留空间,它是讲原则的,不是折中主义,不是不讲原则,不分是非,不是做老好人,捣糨糊,和稀泥。从本质上说,孔子的中庸是指人的德行符合礼的规范。中庸之道必然反对专制,反对独裁,反对强迫。世人误读中庸一词很久了。
误解之三:中庸是“骑墙”。
孔子曾经说过:“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钱穆把这段话翻译为:“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在这里,狂、狷不是中庸的反面。狂者侧重于进取,狷者侧重于不为坏事,如果两者合二为一,既狂且狷,那就与中庸的“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有异曲同工之效了。
《论语·为政第二》记载,孔子曾经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大意是说:君子团结,小人勾结。由此可知,中庸不是无原则的“骑墙”。中庸主张“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这不能等同于四平八稳、滴水不漏。须知,中庸不拒绝狂狷。儒家最初所说的中庸,可以与狂狷之徒为伍,但无法与乡原并肩。
二、中庸的含义
“中庸”一词最早见于《论语·雍也第六》,“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中提到“中庸”一词却仅见于一处,因而学者们一般认为,“中庸之为德”并不代表孔子思想体系中的核心命题,孔子思想体系中的核心命题应该是“仁”,“仁”与“中庸”的关系在《论语》中并不明晰。至战国,孔子的仁学体系分化出荀子学派和思孟学派,孔学之“中庸”思想由思孟学派的重要著作《中庸》体系化并发扬光大,“中庸”方成为一个独立的哲学范畴。
《中庸》原是《礼记》中的一篇,传为战国时子思所作,宋代把它与《大学》《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不读《中庸》,不知儒学之精微。朱子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又曰:“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
子思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没有发生的时候叫作中,发生出来合乎节度叫作和,中是天下的大根本,和是天下通行的达道。人们达到中和,天地就会各在其位,万物就会成长发育。这就是说人在喜怒哀乐未发时,心情处于一种自然的平衡状态,这就是中,它包含着人的本性,发生之后合乎人们认同的常规常理,没有过,也没有不及,这就是和。
《中庸》一书的基本思想就是讲中和,反对“过”和“不及”。所谓过就是超过,不及就是没有达到,过与不及的标准就是中,中是不偏不倚,庸是平常,不可改易。所以中庸就是平常而不可改易的中正、和谐的道理。
什么是“中”?
《论语·雍也第六》记载,孔子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就是本质,本来面目。文,就是文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应该质朴,同时又应该有修养。如果过于质朴,或者质朴过了头,就会粗鄙、粗俗、粗鲁。这就叫“质胜文则野”。相反,如果太讲究修饰,就叫“文胜质则史”。孔子认为,这两种,都不对。正确的,是“文质彬彬”。怎样才好?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最好。这就叫作“中”。
朱子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孔子所说的“中”,大致是“恰到好处”的意思,既不是“过”,又非“不及”。“中”是一个哲学概念,是一种“道”,而且是一种“正道”,按现在的理解,就是一种真理,是规律,是事物存在的依据。
对“中”的解释大多认为是:不偏不倚、中度合节。“中”字在先秦古籍中有三层意义:一指中间或两者之间;二指适宜、合适、合乎标准;三指人心、内心的和谐境界。有人认为不偏不倚很容易,似乎“中庸”就是折中而已——有上下而必有中,有左右而必有中,有前后而必有中。这实际上将“中”简单化了。
为什么要讲“中”呢?因为“中”就是事物的平衡。如果失去了平衡,就会产生偏差。平衡就是适度,就是恰好,既不过,也没有不及。事物的平衡不是静态的、固定不变的,而是变动的、相对而言的。近代思想家章太炎讲,西方哲学关注的是物质世界,物质世界相对来讲是静止的,因此可以对它进行细致的精确的静态的分析;中国哲学关注人,人世间的事情是变动不居、瞬息万变的,不可能用静止的方法,而只能用动态的方法整体把握。
王岳川先生认为,“中”既是内在的辩证规定,又是外在的超越性。“中”的表征为一个恰切的“度”,是在面对复杂对象时精确把握事情的“分寸”。“中”强调的度既不能过(过分),又不能不及(达不到)。这一合适的“度”非同小可,不可小看。同时,“中”还意味着合乎一定的标准或法则,意味着与人的生命和谐感具有某种同行同构的心理内在性。
《论语·先进第十一》记载,“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大意是:子贡问:“子张和子夏,哪一个的品性好一些?”孔子说:“子张有些偏激过分,子夏有些狂狷不足。”子贡说:“那么说子张要好一些了?”孔子说:“偏激过分和狂狷不足同样不好。”这里记载孔子和子贡讨论“过犹不及”。
子贡言辞犀利,伶牙俐齿,有知人之智,也有知人之欲,好琢磨人。他的同门师兄弟子张,才高艺广,性格偏激,好胜不随和,“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夏,为人厚道,笃信谨重,但过于迂讷,其器局略显狭隘。孔子一向主张中正平和,推行中庸之道。有一天,子贡问孔子“师与商也孰贤”,意思是子张和子夏哪一个更贤明一些。孔子回答:“子张偏激了一些,子夏显得不够。”子贡对孔子的话未听明白,总是想在他们二人之间较出胜负,他认为子张更强一些,孔子则说“过犹不及”,意即超过了和达不到差不多,“过”与“不及”不相上下,无优劣可辨,“有时过胜不及,有时不及亦胜过”,当“依时而中”。“过犹不及”四个字是对中庸之道极为具体的阐释。
《论语·宪问第十四》记载,“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贡为人聪明颖悟,心直口快,敢于臧否是非,品评人物。孔子说“赐也贤乎哉”,一句反问,表明了他的中正态度。圣人用心良苦,一边怕打击他,一边又恐其“不得中行”而过之,故说“夫我则不暇”,诫其“择中而行”“允执厥中”。
上古帝王有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人心太过就会产生危害,会过度压制道心,使人的自然本能行为过度微小而几乎难以察觉。只有把人心、道心看成是一个整体的两面,才能允许人按照本能去做事,只是要与人心保持平衡,不要太过度就行。
什么是“庸”?
朱子曰:“庸,平常也。”“庸”是“普通而平常”的意思,也包含不变、重要的意思。“中庸”的“庸”指“中”的道理很平常,却是千古不变的大道理。而“庸”在《中庸》中被解释为“不易”,“易”有改变的意思,“不易”,就是不改变,不改变就是一种坚持和守望。“庸”即“明”“常”。“常”即常行不变,即规律与法则,即传统。
对“庸”字的理解,人们见仁见智。“庸”一般解释为平常、日常。三国何晏将“庸”解释为“常行之常”,北宋程颐解释为“不易”,南宋朱熹则解释为“平常”,“庸,固是定理,若以为定理,则却不见那平常底意思”。冯友兰先生认为:“‘庸’是社会中现存的常规。既是常规,就是定理。”徐复观认为:“庸”是指平常的行为,指随时随地,为每一个人所应实践、所能实现的行为。王岳川认为,对“庸”的理解应该回到古代语境。汉代许慎认为:“庸者,用也。”用,就是践,是把握纷繁复杂的事情的度,并将这个度运用到生活与实践中。《尔雅·释诂上》说:“庸,常也。”具体指常行常道。
什么是“中庸”?
所谓“中庸”,后来北宋的程颐加以解释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这是说,不走极端和稳定不变,是一切事物正当不移的道理。《广雅·释诂》《广韵·三钟》并云:“庸,和也。”中庸即中和,道中庸即致中和。
什么是中庸之道?即阴阳平衡之道,但切莫把平庸当中庸。王中江先生认为,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有类似于“中庸”的概念,也译为“中道”。儒家的“中庸”不能机械地从“中间”去理解,它的精义是适度地、恰到好处地去处事待物。与此对立的则是过分和不及,两者都是极端和片面的。孔子认为可以结交“狂者”和“狷者”,“狂者”勇于进取,“狷者”洁身自好,但不同于“狂”“狷”的“中行”才是最好的行为方式。又如,“文”和“质”的关系,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只有“文质彬彬”才恰到好处。朱熹解释“中道”说:“有所谓‘中之道’者,乃即事即物自有个恰好底道理,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答张敬夫》)”总之,中庸之道是最为中正、最为平易的道路。中庸可不是折中主义,更不是在“两端”摇摆不定,甚至轮流着走两条互相“敌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