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子的担当(8)
所谓“中庸之道”,一定是常人之道。什么叫“常人之道”?就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不唱高调。李泽厚先生说:“中庸者,实用理性也。乃不可改易的民族精神,它着重在平常的生活实践中建立起人间正道和不朽理则”,“执两用中,用中为常道,中和可常行,这三层互相关联的意思,就是儒家典籍赋予‘中庸’的全部含义”。“中庸之道”一定是适中之道。因为中庸不仅是“庸(不唱高调)”,更是“中(不走极端)”。张辛认为:“‘中’是适合,‘庸’是按照适宜的方式做事。而按照适宜的方式做事就可以长久,就是‘善’。”他说“中庸精神”就是适度把握,按照适中方式做事,并力求保持在一个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其实,通俗一点讲,所谓中庸,就是一种中正、温和、妥协的处世态度,懂得包容各种冲突,愿意化解各种矛盾,具有平衡各方意见和利益的智慧,遇事不走极端,善于与所有不同的权利主体共享权利。
此外,“中庸之道”还一定是可行之道。孔子讲中庸,讲“以直报怨”,就因为它们既平常,又适中,可操作。他提出的社会改革方案,无论怎样具有理想主义的色彩,都不唱高调,不走极端,切实可行,具有“可操作性”。王岳川认为,中庸本质上不是一般的平庸、平常,因为“中庸”是由“礼”转化而来的,是礼的理论化和哲学化。这种礼不是制度规章、繁文缛节,而是从人的心理结构中透出的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对人的基本要求。这意味着,中庸不是平庸和放纵,不是日常的放松和失度,而是用更高的合于“礼”的要求来约束自己,使人不要去追求过多的外在物质附加物,不要对人生做太多的贪婪的“加法”,不要往自己身上叠加过多的名誉、地位、财富,否则就会沉重、痛苦、烦恼、焦虑。真实的人生应该把握合适的“度”,在做生命的“减法”中得其本真之“度”——做事不偏不倚,不去做“怪力乱神”之事,依循正常的生活规律去做。“中庸”启示人们戒贪、戒躁、戒欲、戒满。戒除之后,人才是“真人”,才会成为守节、持中、恒常有度的君子。
三、中庸是什么
在北京大学教授杨立华看来,《中庸》是中国哲学史上最伟大的哲学文本之一。这样一种伟大的哲学是生存论意义上的哲学,或者说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哲学。它探讨的是我们怎么存在,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人是如何生活的,如何生活才能叫作人。它的重要性是在一个虚无的、没有确定性的生活之上,为我们建立起了一种确定的可能性,建立起了主体性,也就建立起了所谓的必然性。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要想成为一个有确定性的、终生不改移的人,是能做到的。
那么,中庸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中庸是道德境界。
中庸,就是“中正平和”,它关乎道德。中,就是不偏不倚;正,就是不左不右;平,就是不高不低;和,就是不异不同。中、正、平、和,在儒家那里,被认为只有修养很高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意思是说,中庸这种德行是最高的了,可人们缺乏这种德行已经很久了。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孔子说:“中庸之道不能实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聪明的人自以为是,认识过了头;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中庸之道不能弘扬的原因,我知道了:贤能的人做得太过分;不贤的人根本做不到。就像人们每天都要吃喝,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品尝出滋味。”
第二,中庸是思想方法。
中庸的思想方法,就是不认死理,不走极端。《论语·子罕第九》记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就是凭空猜测;必,就是绝对肯定,不知变通;固,就是冥顽不化;我,就是主观武断。意、必、固、我这些都是“认死理”,中庸之道相反,不主张“认死理”。但是,中庸的“活”,绝不是乡原的“活”。乡原的“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耍滑头,是不诚实,是见风使舵,吹牛拍马。中庸的“活”相反,是“见鬼说人话,见人说鬼话”,反着来。目的,是要“以他平他”,是要“济其不及,以泄其过”。终极目的,还是“正道”。
庞朴认为:“中庸不仅是儒家学派的伦理学说,更是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一种看法,是他们处理事务的基本原则或方法论。”“公正地而不是徇私地听取对立两边的申诉,便能得‘中’。那么,这样的‘中’,已经不属于道德范畴,而属于认识领域了。这就是说,‘中’不仅是善,而且也是真。”
孔子认为,维持和巩固他所谓的“道”的最好办法是采用中庸的方法,由此主张要“叩其两端”,把握事物之中间状态,反对固执一端,而失之于偏,反对过与不及,要真正做到“允执其中”。他的中庸观包含有一般方法论的意义。比如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他在处理事务时,要求不要偏袒于某一种倾向,或与某一人完全同一。他认为应该调和不同的倾向,在各种不同的人之间进行适当的调和。不然,就不能成为德行高尚的君子,而会沦为偏激的小人。
在孔子看来,任何一个独立的德目,都有其内在的缺陷,因而有其不足之处,需要以对立面来补足。中庸之德的要求,是在道德行为之中,使对立的品格相辅相成,才能处处得乎中庸之道。如孔子论人格修养时讲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说人的“质朴”与“文饰”同样重要,但我们要是只关注其中任何一方面,不是表现为粗野,就是表现出虚浮。应以质之野和文之史相济,做到二者恰到好处地结合,才是君子的风度。甚至像“仁”这样的美德,也要靠几种品德的适当结合才能达到。如“刚、毅、木、讷,近仁。”孔子本人就做到了“温而厉,威而不猛”和“温、良、恭、俭、让”。
孔子还告诫弟子,凡善德都含有趋向恶行之可能,不使善德转化为恶行,就要做到:“君子惠而不费(浪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一个人执守善德,又时常要以恶行与之对照,警示自己处事要恰得其中,不偏执一端。要做到不偏激,防止善德向恶行转化,就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不凭空揣测,不不知变通,不拘泥固执,不主观武断。行中庸之道,才能有中庸之德。这两者是一事之两面,不可分割。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直率)不好学,其蔽也绞(尖刻);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如不修以学问思辨,不解中庸之道,就会有愚、荡、贼、绞、乱、狂的流弊。一个人有中庸之美德,又能行中庸之道,就不会有流弊了。
第三,中庸是处世哲学。
何谓中庸之道?“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去其两端,取其中而用之”“无过无不及”。粗浅地说,中庸之道就是处世之道,治世之良方。说话做事都要讲分寸,要把握一个度。处理任何纷争要不偏不倚,调和折中,要一碗水端平。要避免走极端,不要极左也不要极右。
孔子身处乱世,很会处世。孔子说:“宁武子这人,了不得啊!国家政治清明,他就又聪明又能干。这叫‘邦有道,则知’。国家政治黑暗,他就傻乎乎的。这叫‘邦无道,则愚’。”孔子接着又说:“他的那个聪明能干,我们是学得到的(其知可及也)。他的傻乎乎,我们就学不来了(其愚不可及也)。”为什么?因为宁武子的傻,是装傻,当然“愚不可及”。在这里,孔子是说:当一个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我就为这个政府服务。如果这个国家政治黑暗,国君是个暴君,我就不为他服务。但是我也不反抗,反抗是要掉脑袋的。怎么办?宁武子的办法是装糊涂,孔夫子的办法是一走了之,换个地方待。既不做烈士,也不做奸臣,这就是中庸。
行中庸之道,要有“时中”“权变”的观念,孟子思想在这一点上与孔子相同。孔子虽怀匡世济民之志,但其态度又颇为中庸,并非是处处“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曾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孔子以兼善天下为主,但又是知其不可行,亦不勉强行事,即能兼善天下则兼善,不能兼善则独善其身,“守死善道”的原则是不能改变的。“中”是常道(经),是永恒不变的。但要应事与时的变化,就要有权变的观念。孔子能根据一时一地不同的情状,决定自己的行动。孟子虽然主张“执中有权”,根据客观事物的变化而变通,但并非是无原则地变通。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执中有权”,但“居仁由义”的原则永远也不能违背。也就是说没有原则性,随意投机取巧地行事是违背原则的。由此可知,儒家的中庸、折中调和,与苟且偷生、圆滑处世的态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那种“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的人物,是儒家所反对的。“中立不倚”“择善固执”才是儒家所标举的道德节操。经过思孟学派对“中庸”的发挥和宣扬,儒家的“中庸之道”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第四,中庸是超越的自由。
《中庸》一书,前半部分讲“中”,是谈絜矩之道,是现实的自由,而后半部分讲“诚”,是谈人格的完善向上,是更高级的超越的自由。不是如何使儒学适应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而是中庸本身就有高于自由的,更具普世意义的价值。
杨立华先生认为,儒家所讲的“诚”是一以贯之的精神,是一种最基本的自我的道德原则和确定性。以这个道德原则和确定性贯穿生命始终的人,就叫“诚者”。只有具备了确定性,才能始终如一,或者说一个有原则的人才可能是一个“诚者”。只有“诚”,才可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所以他认为“中庸”的思想里,固然强调恰当性,强调“中”,但它更主要的是强调“庸”这个字。而“诚”这个观念,更重要的意思是确定不移性。
“诚”就是性情的成长与完成。《中庸》里面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实际上就是讲天的道是无所不包的,所以人要学习天,就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品格完成的人,其实这个意思是非常显豁的。《中庸》里面又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大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个“诚”也是完成的意思,唯有品格、人格、性情完成得最彻底的人,他才能够充分地、自由地发展自己。
北京大学博士徐晋如认为,在《中庸》当中,一切出现“诚”字的地方,其实都是讲的完成。人如果没有性情上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一切行动依照自己的天性指导,哪里有什么自由?中庸之道除了告诉你,你应该守一些规矩,守一些絜矩之道,通过忠恕之道来获得消极自由之外,中庸之道更有一个自由主义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就是它提出来你要追求人格的完善,这是你的义务,是你的责任。你只有在完成了你的人格完成的义务和责任之后,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你才能够获得一种向上的、超越的自由,而不是向下的、堕落的、平面化的自由。所以这个是两千多年前传下来的自由的心法,也是相较于西方自由主义的一种领先与超越。所以徐晋如认为,中庸它是自由,同时它更是对西方自由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