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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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4)

他怔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从中年男子的目光背后溜了出来,稍纵即逝。这瞬间的洞察几乎令他燃起了希望。“当然当然,我——”

“你认识Zoey于吗?”

话题再次急转,这位Andy刘的大脑褶皱堪比秋名山的发卡弯,车手乐在其中,乘客晕头转向。

他一愣,随即挤出笑容,问道:“您指的是哪种‘认识’呢?是我认识她,而她不认识我的那种认识吗?”

智和公司的研发负责人手臂撑在会议桌上,十指交叉,意味深长地看他。

“你说呢?”

他被看得有些发窘,“我当然认识Zoey于,如果您指的是这种‘认识’——”

Andy刘的右肩向上一耸,用他的身体完成了又一次没有感情的笑意。“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站了起来,“杨震先生,您的想法我们会仔细考虑,请您耐心等候我们的通知。”

他起身,再次被卡在座椅和会议桌之间。

“谢谢。”他说。他弯着膝盖,脸红得像火烧云。

通常这就是极限了。在堆满空啤酒罐的脏乱出租屋中,他想。至少我见到了智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阿Q精神对一个屡屡受挫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傍身之物。阳光从脏兮兮的窗帘后透了过来,灰头土脸。灰头土脸的阳光告诉他: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口袋里的智和V3手机用乖巧的合成女声提醒他:“杨先生,您现在的体温是35.7摄氏度,心率每分钟72次。目前环境温度23.5摄氏度,湿度55.1%,气压……”

“建议,亲爱的,”他一边往身上套背心,一边嘟囔,“直接说建议。”

“今天适合在户外进行30分钟左右的中等强度有氧运动。”

他哼了一声,拉开一罐啤酒。“你本可以做得比这更多,亲爱的。”他一手捏着啤酒罐,一手把玩手机。智和手机有一块硕大的5.5英寸柔性屏幕,4毫米的厚度,70克的重量——甚至还有实体按键。刚推出时,有业内人士戏谑地说:“这玩意儿就像是苹果手机时代的‘大哥大’,如果能卖出去一台,我就把我的手机吃了。”当然,这位赌徒没有兑现诺言,因为智和手机一口气卖出了几亿台,而这位业内人士赌的是一台——“请注意我说的话:是一台手机哦,不能多也不能少。”此公显然熟读了《威尼斯商人》。

马后炮总是明智的。有人把智和手机的意外走俏归结为逆向思维:大家都拼命把手机做得又轻又薄,我偏不这样,我偏要让它在你的口袋里刷存在感。当然智和手机的厚重不是无厘头的,它的厚重源于机身中的黑科技——“多向高精度传感器”。智和的成功,一位业界大牛评论道,在于它借助最新的技术进步,契合了现代人对于大数据健康管理的需求。这句话得到了广泛认同。多向高精度传感器可以探测手机持有人的体温、心率,可以感知环境的温度、气压、电磁辐射强度乃至有害气体浓度,通过统合与分析这些数据,智和的A.I.甚至能判断出某一地区的健康趋势并给出相应建议:您所在的地区流行性感冒呈扩散趋势,以您目前的综合身体状况评价,感染概率约为55%,置信度83%,建议您远离人群,注意保暖;提示!您所在的地区近期受低气压影响,各空气污染物浓度有上升趋势,结合以往数据,上呼吸道感染将呈爆发态势,建议您减少户外活动时间,佩戴防雾霾口罩……

然而仅仅依靠健康大数据,智和不会如此成功。作为硬件制造商,智和的热卖带有正反馈效应:其强大的硬件功能吸引了无数开发者,这些人在高精度传感器和大数据的结合中兴致高昂地挖掘各种可能性,开发出的脑洞大开的软件火了一茬又一茬,而软件的火爆又反过来促进了手机销售……当然,不难想见,有着相似功能,声称可以碾压智和手机的“友商”也就如同雨后春笋了……

正是这些友商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不管怎么说,你尝试过了。”他举起啤酒罐,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打了一个心满意足而又自暴自弃的饱嗝。

这时手机在他的手中抖了起来。陌生号码。语音呼入。

“喂?”

“杨震先生吗?我是智和的Andy刘。”

“An——”他的脸皱了起来,电话那边好脾气地沉默着,“Andy刘!哦,该死!”他跳了起来,被打翻的啤酒滴滴答答淌到他的脚背上,“Andy,抱歉,我,我没想到——”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如果不方便我可以换个时间——”

“不,不!方便,方便!您请说,您请说!”

Andy刘稍稍一顿,把对话从混沌之中拎了出来,“董事会对你的想法很有兴趣。如果方便的话,请你来一趟公司。”

“来一趟……”他感到口干舌燥,“公司?”

“是的,公司。我希望你在icar行驶日志里保留了我们的地址。”

“当——当然!”

……通话结束,他站在啤酒的池沼中,曾经恼人的窗外喧嚣恍如隔世。此刻他满脑子的轰鸣:智和。Andy刘。Zoey于。

她知道他来了吗?知道他带着最后的执念与希望匍匐在她帝国的庙堂上吗?

最好她不知道。

“先生,”手机里的乖巧女人终于耐不住寂寞,“您目前的心率是每分钟112次,体温是36.5摄氏度……您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吗?”

智和大厦顶层。他现在所在的办公室,呈现出一种极简到近乎刻薄的装饰风格:一整面落地窗,俯瞰着雾霭之上、幽灵军队般的高层建筑群;白色地砖,白色合成材料的办公桌、转椅、书柜。在办公室靠近落地窗的一角,几张灰色布艺单人沙发围着圆形玻璃茶几。

他瞅着茶杯中轻轻摇曳的茶叶,发呆。今天Andy刘几乎没和他说什么话,多数时候,这个中年男人只是含笑看他,仿佛他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想笑又不敢笑。引他入座之后,Andy刘说:“请稍等一下,人马上就到。”

他一怔,问道:“不是跟您谈吗?”

“我?”Andy刘粲然一笑,“我怎么做得了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Andy刘已经飘出了办公室。他连吞了几口口水,Andy刘的话在他的脑腔里漾起淼淼余音。

——我怎么做得了主?

待irobot机器人添过第三道茶,她进来了,无声无息。

是气味,把他的目光从微绿的茶水拽向了她。花香。恬淡悠远。

他转过头,呆滞一秒,接着浑身一僵。茶水溅在他的虎口,但他顾不得痛,龇牙咧嘴地起身。

女人面无表情,轻声道:“请坐。”

在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后悔,浑身的细胞都仿佛蹲踞在起跑线上,作势欲逃。

然而最终,他还是坐下了,目光呈一道抛物线,坠落在茶几上。女人留在他视网膜中的残影、振动他听小骨的余音、激活他嗅觉细胞的尾香,形成云团包围了他。他的头皮发紧,意识混沌,牙齿“嗒嗒嗒”地碰撞着,像是在拍发电报。

“杨先生,”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手伸了过来,“我是Zoey于。幸会。”

他递出手,“幸会。”他的手唯唯诺诺,被女人的手衔着。握手的是拇指和另外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偷偷向上,他看到女人的小指优雅地翘着。握手的时间已经超出礼节的范畴,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提供摩擦力——Zoey于没有放手的意思。

“握手的时候直视对方是应有的礼貌吧?”女人说。

他绯红了脸,抬眼看她。随意盘起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珠、线条清晰的锁骨和锁骨正中小小的颈窝、带流苏的白绸衬衫……没错,这正是她。他的耳畔轰隆作响。

“杨震先生,”女人松开了他的手,“或者我应该叫你杨青石?”

“唔……”

“以假名示人,这可不怎么有诚意啊……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唔……”他还是无言以对。

“十六年没见。”女人眯起眼睛,“我们生命的一半。”

“十六年……一半……”他鹦鹉学舌。

“够绝情的。”

他点头,又使劲摇头,“对不起……”

“可你还是来了,”Zoey于幽幽地笑着,“不是吗?”

可我还是来了。他抬眼看她,大胆的目光多少有些豁出去的意味。十六年前那个穿白T恤的少女从眼前这个当代雅典娜的轮廓里浮现出来。他苦笑着摇头。十六年前的于紫依是一颗飓风的胚胎,而他呢,只是一颗被播入贫瘠土壤里的种子。

如果不是最后一缕执念化作的天风,他怎么会飘荡到她的面前?

“紫依,我是个傻瓜。”他说。

“对,你就是个傻瓜。”他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抱守着临别前的那句话——是的,你是个大傻瓜。”

“……临别前的,话?”

她向后靠去,双臂环抱,“我看了你的项目企划书。”

“我——”他意兴盎然地张开嘴,却又生生把后面的音节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他自以为的机会,也许不过是这位故人想要“叙叙旧”。潦倒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要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空想家,一个三流的前科研人员。而此刻他竟坐在这里,坐在时代的风眼之中,难道他的设想真的是垃圾堆中的珍宝,难道眼前这个少年时期的青梅竹马真的能慧眼识珠?

“一堆垃圾,”他轻描淡写地说,“嗯哼?”

于紫依皱起眉头,“杨青石,我对垃圾没有兴趣,更不会为垃圾浪费我的时间。我想问你,既然你只是想依托智和的硬件机能,为什么不自己做应用开发?”

他挠了挠鼻子,说:“智和提供给普通开发者的权限不能满足分析的需要,以我的估算,要实现地震短期预测,小数点后五位的精度是最低要求;还有,数据比对分析必须借助大型气象平台,甚至卫星遥感数据,这需要公司层面的投入和协调;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建立原始回归模型,我们可能还要——”

“开道后门。”于紫依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舔了舔嘴唇,“基本上,是的。”

“那你可得想办法说服我了。”她倾身向前,“咱们换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你看如何?”

就在地面开始上下振动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双腿不听使唤。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紧接着,左右摇晃开始了。他听见人的尖叫、狗的狂吠,他听见大地闷雷般的呻吟。铁栅栏后面学校灰色的教学楼像失焦的照片……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终于,他被时间拖曳着,抵达了梦魇般的一刻:教学楼的右侧塌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流沙,灰尘腾起,迫不及待地填补了它曾经站立的位置——他向下一斜。于紫依拽着他,瘫坐在地上,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手臂……

他醒来,冷汗涔涔。梦中十六岁的于紫依有着三十二岁的脸,在清醒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出那副少女的表情会出现在这个“女强人”的脸上——正是这幅表情令他心碎。还好,梦境和现实并不总是正相关。

昨天他和于紫依去了智和大厦旁边的一家西餐厅。他们选了最靠里的卡座,直到机器人侍应生上完所有菜品,于紫依才摘下眼镜和口罩。

“你瞧,这就是公众人物。”橙色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覆盖着大片阴影,“这就是所谓成功的副产品,没办法,只能习惯。”

他们久久没有步入“正题”。于紫依熟练地切割牛排,小块小块地向嘴里递送牛肉;咀嚼时,她脸上的肌肉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从容。“我记得我去美国读书后没多久,咱们就断了联系。”她说。

他挠了挠头。出于某种心照不宣,于紫依轻巧地跳过了这一话题。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不好。“……还好。”他张口扯谎,“在地震局干过,前几年辞了职,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你呢,还好吗?”

明知故问。

“还好。”餐刀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和背景爵士乐的节奏暗合,“你知道,在斯坦福学计算机,毕业后如果不去创业,是会被人笑话的。我也是赶鸭子上架噻,没想到误打误撞就走到了今天。”

他停止了手中动作,看她。于紫依刚才说的是方言,这让他感到亲切,同时也感到茫然。

“怎么了?”她笑着拢了拢头发。

“莫得事。”他用方言回答。

直到吃完甜点,她好像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青石,你知道,盈利是企业的行为准则。你的这个地震预测软件如果真的成功了,当然会促进智和手机的销售;但恕我直言,根据我的粗略估算,即便如此,它所带来的预期收入增长也无法覆盖我们即将承担的风险——人力、物力、财力、机会成本。”她每说一词,便用咖啡勺敲一下托盘,“而且根据你的设想,为了建立起地震预测的回归模型,我们可能还需要在后台‘偷偷’汇总用户数据,对吗?”

他喝下一大口柠檬茶,嗓子依然焦渴,“是的。所以我——”

“青石,”她目光灼灼地看他,“我需要你认真地回答我:你真的相信地震能够被预测吗?”

“……我并不是一个嗜赌的人。”沉默片刻,他说,“但如果人生只能豪赌一次,我赌这个可能性。”十几年逝去的青春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生命被推上牌桌。他苦涩地想。Show Hand。

她的脸滞了一下,随即卷起嘴角,“明天来公司报到吧。我让Andy给你的团队物色几个人。”

他半张嘴巴,人偶般僵着。

“企业追求盈利,但正如‘Corporation’中的‘corpor’代表身体,这暗示企业不过是人的延伸。除了钱以外,人总要有点儿情怀吧?你知道坐在那间高高在上的办公室里有什么好处吗?”于紫依粲然一笑,“那就是可以偶尔任性一次。”

他找了个借口溜到餐厅门口,把手指递向前台机器人。肩膀在这时被重重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扭过头,躲在墨镜和口罩后的女人瓮声瓮气地说:“账我已经结过了。走吧。”

“这——”

“在这里我是东道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