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儒学的局限与变革进路
笔者认为通透认识儒学的优长和局限,对当今儒学研究至关重要。如前论所说,儒学的优长是显而易见的,然儒学的局限虽为人们所知晓,却少有带本质性和系统性的研究批判。其原因在于,除了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之外,自汉代以来儒术独尊的文化传统,造就了儒学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只有极少数人,在某种特定的历史关口上,敢于从容理性地批评儒学。更因为封闭的国度、狭窄的视域,使人们难以真正洞悉儒学的局限。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和激进革命,又使许多人不能够平静理智地对待儒学,而当今的多元文化与支离破碎的儒学解读,又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儒学研究的诸多误区。
其一,从文化精神层面看,儒学的局限有一个本质性的问题,这就是它浓郁的复古主义传统。随着儒学的回归与升温,会出现一些不恰当的复古主义情绪和思潮,而非理性的儒学张扬,不但不能成就儒学,最终还会葬送儒学的复兴大计。
在古代中国,尤其是先秦时期,原始儒学推崇“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理想,目的在于回归三代文明。因之,历史传统给儒学遗留下的思想衣钵,“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影响极为深远。有鉴于此,儒学的回归与升温,要防止不恰当的复古主义思潮的泛滥。
其二,从社会治理层面来看,儒学的主要功能是道德教化,它是一个完善人格与心灵的思想工程。教育是其最主要的手段,培养美德是其最主要的作用形式。然而,社会治理是一个庞大、复杂与系统的工程,它还要依赖政治、经济、法制、文化、宗教等不同层面的措施予以保证,道德教化只是社会和国家治理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已。
中国历史上许多治乱更迭的教训都证明,人们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扩大和膨胀儒学的作用,把国家治理的一切希望都寄托于儒学的强盛之上。而社会政治实践却证明,企图通过儒学的兴盛而谋求国家的强大,是难以获得成功的,甚至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结果。譬如西汉后期,元帝“复兴”儒学的政治改革,不仅导致西汉王朝逐渐走向了制度的颓败,思想的迷茫,出现了王莽篡汉的结局,同时也使儒学丧失了对社会的精神引领作用。
问题的根源是,元帝只看到了儒学的作用和优长,却没有看到它的局限和不足,他把儒学推向极端的同时,也把儒学的弊端与缺陷扩大到了国家治理的各个层面。
其三,从政治实践层面来看,原始儒学在对待经济和物质生活时,采取的态度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就是儒家传统中不太强调人们对经济与物质生活的关注。
无可否认,儒家文化自古以来,就把经济与物质生产看成是“小人”的工作,认为这些都与劳心者的士君子无关,甚至把许多获取财富利禄的举动,都看成是道德堕落的行为。而问题是脱离了经济与物质生活的精神追求和道德理想,极端的颜回与原宪式的贫困即美德的标榜,是不适应现代文明的生存现实的,时移代革,条件不同,这一认识应依据时代的条件而改变。我们必须看到,缺乏变通的固执与守旧,易于走向认识的偏颇之途,易于产生理想道德与现实遭遇的对立,不断助长人欲和人性的变质异化,因而招致伪善恶德的繁衍滋生,带来的只是适得其反的不良后果。
其四,孔子把作为秩序的“礼”放在春秋时代一切问题的首要地位,是有他逻辑上的合理性的。那就是孔子认为一个没有良好秩序和缺乏德行制衡的社会,人们的生活品位与文明程度是会大打折扣的,还会产生诸多不可预测的社会灾难。在孔子的价值天平上,人类有别于禽兽始终是第一位的追求,也就是说,孔子认为人作为文明之人的价值是高于一切的。
当然,我们不可以要求,孔子能够认识到经济社会的发展、物质生活的进步,是人类思想发展进步的基本条件,也是人类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发展进步的根本动力。在孔子的时代,生产技术的不发达是最主要的原因,应看到是它影响了孔子的认识和判断,而不应归结为孔子本人的认识与判断是错误的。因为孔子时代,以及之后的中国古代社会,从整体上来看,是一个物质与生产水平都非常匮乏与落后的农耕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艰难的生计使人们形成了注重精神生活,节俭尚德、保守谨慎、修己安人、尊道爱物的文明传统。这种文明传统在那个时代里,无论怎样来看,都是适应它的现实需要的。今天的人们不应以现代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以及由于这种水平在我们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而苛求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和我们一样。这既不是客观理性的方法,也不是对待历史唯物主义的正确态度。
其五,儒学固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和文化地位,然而,以人类文明发展的规律来看,儒学要想在当代社会中赢得生存发展,必须与现代文明相融合方能达到这一目的,这必然会涉及儒学的自我变革,儒学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进路问题。
在西方文化价值观与话语权占主导地位的当今世界里,我们应汲取近代中国变革的历史教训,不应局限于体用二元论的思想误区,而是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心态,更为宽广博大的胸怀,积极地学习和借鉴人类不同文化的精华与优长,只有这样,才可以培育出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强大动力,才可以克服民族复兴中的外在文化阻力。同时,中国传统儒学不应在短期目标和急功近利的诉求中被完全遗忘,因为放弃自身文化可能意味着未来话语权的丢失,也预示着我们复兴的可能不是真正的华夏文明。必须承认传统儒学有它的局限和不足,但是,儒学的局限与不足,可以在与现代文明的积极融合中得以克服。
如果以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普遍规律作为一把尺子,去衡量和评价当今世界的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文明现状时,我们会发现,发达与先进的文明是一个渐进积累的过程,它不可能在推倒重来的情况下建立。过往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完全推倒重来的文化冒进主义,只能毁灭文化而不可能成全文化。因为文化本就不是一个完全虚拟的存在,它是立足于物质基础和社会基础之上的生活形态,是民族特有生活方式的显现,是表达人们精神需求的一个客观存在。文化的冒进与丢弃,必然会引起人们生活目标的紊乱、生活方式的无序,甚或带来民族国家道德文明的严重失落。所以,文化冒进的危害,在于它毁弃了民族国家的文明积淀和文化传承。
总之,儒学要复兴繁荣,必须尊重文化发展的所有规律,必须和现代文明进行积极的融合会通,必须避免文化的冒进主义。唯有如此,儒学的复兴繁荣,中华文化的复兴繁荣,才是真正可以预期的。
以上就是我所关注的儒学问题,以及我所要表达的儒学文化观。
然而,当我写到这些认识和观点时,心里并不是平静与踏实的,而是惴惴不安和诚惶诚恐的。面对诸多我所仰慕的学界前辈和儒学研究名宿,我的学术研究难免肤浅固陋。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读书较少,见识不广,精力有限,思虑不周,不可能达到句句中肯,面面俱到,以至于书中的问题、缺憾、错误在所难免,若得诸位方家不吝指教,将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