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儒释道之开显本体的不同方式
关于本体的开显方式,儒释道三教互异:儒主张“格物致知”、“立象尽意”;道强调“以无为本”、“得意忘象”;释倡导“以心印心”、“转识成智”。直到王夫之哲学才以“践形”显道、“知行一体”的实践把握方式对之实现了终结,并首开知识论路向和召唤主体性原则之先河。
儒之本体及其开显方式。儒之本体论,发轫于孔子,形成于《易传》,而集大成于程朱理学。孔子认为“性与天道”虽“不可得而闻”,但人们可通过天象(“四时行”“百物生”)而把握,正像礼乐之本质可通过玉帛钟鼓而宣示一样。孔子弟子的“本末”之辩,更重视以“洒扫应对进退”等末事来开显仁义本体。这为后人以人的生存之道开悟宇宙之本,留下了宏大的发挥空间。《易传》的“形上形下”范畴,是儒学本体论发展的重要环节。《易传》不仅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命题,从而将上下关系引入古代本体范畴之中;而且初步确立了对本体的“象喻”开显方式。一方面,《易传》认为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有别,人不能直接感知形上之本,因而“言不尽意”,即语言之器不能够完整表征作为“意”的道体;但,另一方面,又认为“立象以尽意”, “系辞焉以尽其言”,即凭“象”和“辞”之器,可体无极之道体。认为圣人设八卦以通天人,圣人凭“神物”——蓍草和龟,“极深而研几”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
而且,提出“观象制器说”作为天人相通的理论依据,认为人们可以“观物取象”、“观象而悟道”,再“据道而制器”,以器示其道。正所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论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此后,儒家的本体论皆以“立象尽意”作为开显本体的重要方式,从荀韩的天人“相交相用”、“制天命而用之”,到董仲舒的“天人相通”、“人副天数”;从张载的“太虚即气”、“一物两体”到程朱的“格物致知”、“即物穷理”,都没有超出这个路数。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程朱理学。朱熹对魏晋时期王弼提出的“得意忘象”和郭象提出的“冥而忘迹”极力驳斥,对唐宋的佛学、心学也大加挞伐。朱熹认为,“道器一物”,即物而能穷通其理,于器物上见理。并针对苏辙提出的“示人以器而晦其道”的观点,明确地以“道在器中”的观点予以回击。他说:“道器一也。示人以器则道在其中,圣人安得而晦之?”更为重要的是朱熹深知理学之抽象、晦涩难懂,为开显其“理”,他在自己的立论中,引用了大量的“物喻”(如“水珠喻”“江水喻”“骑马喻”等)、诗象(如《春日》、《偶题三首》等),为以喻象表征天理作出了表率。
道之本体及其开显方式。道之本体论开端于老庄,而集大成于魏晋玄学。一方面,老子认为,道为万物本体,其本质是“无”。他说:“(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老子《道德经》十四章)这表明本体不能为人直接感知,亦不能凭象、状而知,即不能从“有”到“无”。但是,另一方面,老子认为,作为不可名、不可言的“道”,虽然恍惚不定,不可捉摸,但并不能将之归于虚无。其本质是“无”,但又不等于不存在。他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道德经》二十一章)这又表明“道”虽然深邃幽暗,确又实存。问题在于,老子的本体中的“象”、“物”、“精”,是如何得以开显的呢?很显然,老子否认道能以象示之,或者立象以明道,换言之,老子根本否认以“有”释“道”。作为本体的“道”,只能凭“无”来显现。老子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道德经》四十章)虽然道生万物,但“道”并不存在于万物中,不能以万物(有)识道,只能以“无”反证“道”,即以否定的方式去肯定道的存在。这是道家开显本体的特殊方式。但如何以“无”示道呢?老子区分了“为学”与“为道”,认为认识物(有)是为学,“为学”不能识“本”;认为识“无”才是“为道”。因而主张“绝圣弃智”, “绝学无忧”,追求“不行而知”, “不为而成”, “无为无不为”。
但在具体论证中,老子仍借助大量的物象和物喻以明示其“道”,这一点与儒之本体的“立象明理”又是相通的。相比之下,庄子则比老子更进一步地用物喻和诗象以释“无为之道”。庄子在《逍遥游》中,通过大量的“喻象”为人们阐释了一个梦幻般的理想境界,这是无为之道的理想化甚至幻想化;而如何通达这一境界或者说如何契合本体呢?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吾丧我”的命题,认为这才是通达或开显本体的根本方式。在庄子看来,“我”是对象性关系中的具体存在(有),总是处于物我、人我、己我的是是非非、彼此纠缠之中。具体又表现为形态之我、情态之我、意态之我。这些个体的“我”总是被动地陷于现实名利、荣辱、进退的困境之中,总是处于与物、与人、与己的纠缠之中,被外物、他人或自己裹挟着、冲击着,踉跄于人生旅途而得不到片刻止息,终日劳碌而一无所成,疲惫不堪而不知归处。此时,人为物役、人为人役、人为己役,人沦为非人、人过着非本真的生活。庄子认为,人为“有”而在则失去了真“吾”,过着“我”(非本真的存在)的生活。这正是人需要超越的,所以才提出“吾丧我”的命题。因为,“吾”不能以有(形、情、意)来显示即不能以肯定的方式直接显示,只能以否定的方式即否定“吾”是“我”的方式,才能真正透显“无之本体”。所以“吾”只有“丧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逍遥游,超凡入圣,契悟本体(无)。到了魏晋玄学,王弼的“得意忘象”、郭象的“冥而忘迹”,又进一步将这种以否定式开显本体的理路推向极致。王弼虽然认为象出于意,因而,“尽意莫若象”; “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但王弼强调的重点是“言不尽意”、“得意忘象”。
在他看来,只有圣人才“以无为本”、“与道同在”,从而才能超越具体的“象”而识无所不包的本体。而郭象的“冥”也是一种以否定方式去体道的。他认为,只有“玄通泯合之士”才能“无心”、“忘己”、“忘迹”、“捐聪明”、“弃智虑”,从而契证本体。常人不“冥”故不能识本,“至理有极,但当冥之,则得其枢要也”。
释之本体及其开显方式。佛之本体论,从总体上看,特别重视发挥老子的体用论(老子言道:“当其无”有车、有器之用),而且不仅从有无上区分体用,更注重体用的合一不二,在本体的开显方式上则强调“以用明体”。正如华严宗始祖法藏所言:“体用一对,谓此径中,凡举一法,必内同真性,外应群机,无有一法体用不具。”这表明体用相融无碍,即体即用,既相入又相即,互相发明、互相印证。事相属用,因用以见体,故事用即是理体,如会百川以归于海;而理体虽只一味,却自在随缘(体见之于用),故理体即事用,如举大海以明百川。惠能更明确地用“灯光喻”来说明这种以用证体的关系:“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即有二,体无两般。”
具体来说,佛教各派在开显本体的方式上又各有特点:天台宗强调“三谛圆融”,唯识宗重视“转识成智”,华严宗侧重“六相圆融”,而禅宗则力主“顿悟成佛”。下面仅以唯识宗和禅宗为例,以表明佛教是如何“以用明体”的。唯识宗提出“转识成智”的开显方式,认为识分为八,而识的“种子”有“无漏”和“有漏”,并认为要想超凡入圣,必须通过特定的修行,使有漏的八识转化为无漏,摆脱一切烦恼,断尽一切习染,才能获得四种佛智(事智、观智、平等智和镜智),从而“息念至悟”而成佛。“转识成智”既是明心见性、开悟佛体的方式,又是佛子特定修行的方式,这叫作“定慧双修”。而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则提出“自心即佛”,不假外求,并倡导“三无原则”(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顿悟成佛”。在开显本体的方式即“识禅”上,则重“心传”,常以比喻、物象、隐喻、哑谜甚至拳打脚踢的方式来释“机逢”,以心传心,不立文字。这的确是一种奇特的开悟方式。
更为奇特的是,禅宗在表征生命体验、禅悟境界之本体时,于“禅不可说”之处,却又建构起了一个严谨而宏大的参禅释经的诗学话语体系,这种对本体的奇特开显方式与“心传”方式一样,常令世人拍案叫绝。吴言生在《禅宗哲学象征》一文中,从心性论、迷悟论、解脱论、境界论四个方面,详尽而系统地阐明了禅宗在以心印心的同时,更注重借用大量的物喻和诗象去开显本体,并将这种方式建构成一种奇特的喻象思维体系。
古代本体论的现代趋向。王夫之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个“蓄水池”式的人物,其前,兼蓄一切水,其后一切水又从之流出。王夫之不仅对宋明理学而且对整个中国哲学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改造,创建了博大精深的古代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体系,从而终结了古代本体及开显方式的研究理路,并开辟了使中国哲学研究向现代转换的新方向。这主要是由于:一方面,从总体上看,王夫之将儒释道三教合流,统而为一。儒是“理”本体,其开显方式重“即物穷理”、“示器明道”,思维内容重人与人的社会伦理关系,思维方式属主客二分式即以崇有为旨的肯定式;道是“无”本体,其开显方式重“以无为本”, “不行而知”,以无(“丧我”)反证其道,其思维内容重人与自然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关系,思维方式属天人合一式即以贵无为宗的否定式;释是“空”本体,其开显方式偏“心传”,重以心印心,旁敲侧击,并在无意中建构了庞大的诗学意象系列,其思维内容重人与己的自我体证关系,思维方式属主客融合式即以主静为本的旁证式。王夫之将这三种方式即顺证、逆证和旁证统而为一,集儒之“因象以明理”“由辞以观象”、道之“得意忘象”“言不尽意”、佛之“以心印心”不立文字三种开显方式为一身,提出即器即道,“象外无道”,强调由用以得体,观化而知原,感器而通道,从而终结了古代哲学喻象式的开显方式。
另一方面,具体来说:(1)从本体上看,王夫之将实践理念注入到本体上,实现了对本体的实践把握,为以后中国古代哲学在实践观基础上向现代转换,奠定了坚实的理性根基。王夫之认为“天下唯器”、“无象外之道”(卷六),道是器之道,体是物之体,道器无易体;这个形上之“道”是因形而显道,“有形而后有形而上”,(卷五)没有形则无以显“上”;更为重要的是,王夫之认为,仁义本性作为在“上”的道(本体),只有在“践形”、践下中才能体现出来。在他看来,人只能践下而无法践上,但只要践形(下)就必然获其上(道),所以上(道)因形而显、因践而显。这种实践本体论的雏形,的确与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具有内在相通之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有理由相信,王夫之哲学的确开辟了由古代向近现代的根本转向(尤其是生活实践的转向)。(2)从认识论上,王夫之倡“尽器”,认为只要尽器,则道在其中,强调了生活实践是认识的基础;并成功改造了佛之“能” “所”范畴,提出“因‘所’以发‘能’”、“‘能’必副其‘所’”的观点;首开主体性哲学之先河,自此以主客二分方式张扬主体性,回归现实生活,推崇科学理性、民主政治、物质文明的研究理路,一直是中国近现代哲学的主调。(3)从理论体系上看,王夫之提出的践形知本与尽器显道为一、知行为一、理欲为一、理势为一的整个哲学体系都贯注了实践性理念,并以之为轴心,终结了古代哲学本体及其开显方式,开展出向近现代哲学以实践为本体和向现实生活回归、关注人的现实生存的实践体证方式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