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的现代化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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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先秦儒家“德知一体”的涵养功夫

中国古代涵养功夫论可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先秦儒学率先提出尽心知性、德知双修,虚一而静、内修外用的思想。此后,从周敦颐主张的主静立诚、自尽心性,到程朱倡导的敬明人理、进学致知;从陆九渊强调的涵泳胜心、超然无累,到王阳明阐发的致其良知、心外无学;再从王充、张载提出的留精澄意、必开心意,到王廷相、王夫之论证的虚以生明、思而穷隐等等,先秦儒家德知并重之涵养功夫,虽几经变迁、多有发挥,然其发展道脉总是一以贯之、并无大改。其间所蕴含的辩证性与实践性内容不断追加,其所弘扬的圣贤气象之人格与致一用敬之学品,均已达到相当自觉的程度并逐步接近现代思维水平。

中国古代哲学是德性修养之学,重视“识人事之序”、晓为人之理,作为“德知一体”、“心性一如”的哲学,它强调“天地人乃一体之德”、“兼三才而用之”。它诉求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但是这里所说的“天”不是离开人而独存的自然之天,而是就人事而言的义理之天。因为,中国哲人认为“天人并无二”,人生至理就是天德,不能离开人道而单言天道。所以,中国古代哲学所说的“天”,事实上就是将人性涵盖蕴含在内的“天”,而非与人对立、与人无缘的天,或者主宰人之命运的神秘之天;它所说的人,事实上就是本于天道、履行天道的人,而非背离天道、与世隔绝的人。它所说的“究天人之际”而获得的天人之学,就是尽心、知性而知天的“立极之学”,其实就是历经人世沧桑巨变而知“天人一理”、天人相通的“大心之学”。因而,中国古代哲学所说的求知就是求德,而向学之要重在立德,空书为文旨在践行德性,善学进德、先慎乎德,然后可以学文。道乃人之所专有,德乃己之所独得,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就是“尊德性而道问学”了。这是中国哲人的立身之本、治学大要。为此,必须提升主体自觉、加强涵养功夫,做到德知双修、心性并重,否则无法体认天理之真知,无以习行睿智之妙想。概而言之,即“主敬守静”,为涵养之要;“即物穷理”,为致知之要;“博外精内”,为立事之要;“笃行莹立”,为进德之要。

先秦孔学特别注重天命之谓性,认为天之根本莫过人心,致知进学就须涵养本心;修齐治平旨在化民成俗,心性不妄才能立心立命、继绝开新。人心之所以能够虚灵不昧、昭然而明,超乎尘外、弥纶天地,原因就在于人有好德修身之本性、仁义礼智之善端。唯有还原心性并达到至神至明,才能立诚入圣、善继绝学,涵养扩充,成己成物。譬如,孔子仁学乃兼德性修养与知性修养于一身的“成仁之学”,认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也。”(《论语·述而》)正所谓:“求仁得仁尚何语”(文天祥《言志》),岂如仁道不远人。又主张“学思至仁”,学思结合、择善而从。求知乃人生一大乐事,能够做到学而时习、不知不愠,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注重修养、严于律己,这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在孔子看来,君子要深知修身至仁,为治学之本,“本立而道生”。若不知务本,一味巧言令色而舍本逐末,空谈浮言、心口不一,“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说人”(朱熹《论语正义》),就会远离仁道、气庸质腐,而溺于鄙陋之俗。仁学强调“克己为仁”、内省思仁,非礼勿行,“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在求知为学上,须三省吾身、反身而诚,尽己谋忠、敬事而信;在进德做人上,要庄重威严、认真习学,慎重交友、过而能改。学人之所长而鉴人之所短,扬人之所善而避人之所恶,深沉稳重而学致其身,学以致用而堪当大任。如果能做到“温良恭俭让”、“恭宽信敏惠”,才能“定静安虑得”,反复琢磨、鉴往知来,“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论语·学而》)

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修齐治平、内圣外王。但是,也强调安贫乐道、素位而行,极高明而道中庸,“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宪问》)。儒家追求治世之学,反对道家之超世、无为思想,如《庄子·列御寇》讲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虚而遨游”的理想,与儒家治世用世、终极关切的价值追求,可谓大相径庭。儒家倡导尽职尽伦、化成天下,力行至仁、磨炼成仁,“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从而也反对佛学“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朱熹诗句)的出世寂灭之道。在学习方法上,孔子要求学思结合、温故知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在与人交往上,要求见贤思齐、见恶思过,见愚思改、见劣思愧。在学习态度上,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三思而行、少私寡欲。在学习目标上,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论语·公冶长》);邦有道其言足以兴、邦无道其默足以容,达到“处乱世而不惊、遇恶人而不辱”(《论语·雍也》)的圆融无碍之处世境界。孔子认为,知而至好、好而至乐,乃是真学问,乐山乐水、知动守静,乃是真性情。君子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博施与民、而能济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治学取向上,要从善如流、知过能改,过目不忘、默而识之,忧道不忧贫、温文而雅致,以道为志、以德为基,以仁为本、以艺为业,不兴其艺、不能乐学,不学无术、不修无德,故君子应“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极而信其道”。

孟子忠实地承继了孔子仁学之精髓,将涵养功夫与成圣成贤、德性修养与知性修养内在打通,认为大凡正人君子,都要存心养心、守死善道。因为人性本善,仁义礼智之善端和善苗,非由外铄,我固有之,所以人先天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四心,犹如人之有四体,与生俱来,是人求知成仁之根本,只要修养自心、守住不放,就能成圣为仁。即使人因受外物之浸染、受歪理之诱惑,产生了邪恶之念与不肖之举,一旦浪子回头、弃恶从善,也能善性自存、复归本我。在孟子看来,“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君子“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尽心下》),只要尽心知性、存心保善,就可以知天事天、同天乐天。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正是由于君子能够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才能“合天德”于内心,“一真如”于性分。然而,“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唯有固我本源之基、扬我本然之性、克倒各种私念,方能实现内在超越、超凡入圣。其实,“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唯存心、养心、求放心,才能克服习染、做到内秀。可见,涵养内心、抑恶扬善乃安身立命之本、修炼内丹之途。此外,君子尚须“动心忍性”、“舍生取义”。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如果做到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才是真正的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君子就要能屈能伸。他还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生与义,犹如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

荀子全面发挥了孔孟向内固守心性的涵养功夫,认为“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荀子·劝学》),点滴之积、见机而作,是德性修养、知性修养的必由之路,正所谓:善不及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但是,最根本的涵养功夫,荀子认为乃是“虚一而静”。因为,心是天官,具有“征知”作用,心是统领五官的神经中枢,缘耳而知声、缘目而知形,“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为天官”(《荀子·天论》)。如果“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不见,雷鼓在侧而不闻。”(《荀子·解蔽》)极而言之,若心之天官,不去发用,就不能征得新知、为学进德。所以,“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人能获得德性真知,乃在于天官之心统五官所合而得之,“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能有所合,谓之能”。(《荀子·正名》)但是,人如何才能获得征知?他分析说,必须发挥心性本体之主动性,“征之必将待天官之当薄其类,然后可也”(《荀子·正名》)。又如何“薄其类”呢?他说,必须做到“虚壹而静”,因为“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荀子·解蔽》)。又说,“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荀子·解蔽》)除了要保持心灵宁静外,荀子认为还必须将“内修”与“外用”结合起来,将闻、见、知、行各种功夫结合起来,因为“学至于行而止矣。”(《荀子·儒效》)

儒学这种“以静修心、德知并重”的涵养功夫,对后世影响久远,对程朱理学的影响可谓登峰造极。在北宋初期的周敦颐看来,“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周敦颐《太极图说·自注》)并自己分析说:“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周敦颐《通书·圣学》)荀子强调的“虚壹而静”,在这里赋予了“无欲”之内涵,德知双修也变成了德性为先。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在周氏看来,“主静”不仅仅是为了净心,而是为了“立诚”。“诚”乃善之至极、圣人之本,君子若能心内“立诚”,则乾道变化、天命本性,皆可安立,永不荒废。因为,“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周敦颐《通书·诚下》)程颐又将这种主静修养的功夫,不仅做了进一步发挥,而且将之做了一番改造,认为,“主静”实际上是为了“主敬涵养”,而“立诚”是为了“虔诚以敬”。在他看来,“学者不必远求,近取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即,涵养功夫在于用敬,用敬的目的在于明人理,而敬明人理是为了进学致知,“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但是,如何才能达到用敬、明理,进学、致知呢?必须通过“主一无适”。“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谓一。”(《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换言之,就是要一以守敬、一以贯之,持之以恒、永不松懈,这样才能达到“人生而静”、通晓人伦之至理,提升做人的至纯之善性。

而在朱熹看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朱熹《大学章句序》)简言之,通过格物致知、即物穷理,豁然贯通而“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朱熹《朱子语类·卷九》)。读书明理,是明心中之理;居静穷理,是自识心中之理。所谓致知,是吾心无所不知,“如一面镜子,本全体通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边皆照见,其明无所不到。”(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五》)朱熹强调知行相须、学以致用。“为学之实,固在践履,苟徒知而不行,诚与不学无异。”(朱熹《朱子语类·卷九》)无论明理抑或践履,都须用敬,“敬便有义,义便有敬,静则察其敬与不敬,动则察其义与不义。”“须敬义挟持,循环无端,则内外透明。”(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简言之,专心致志、主一守静,内无妄思、外无妄动,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心中若无一事,专心用敬进学,本心以穷理、顺理以应物。敬则天理常明,人欲消失殆尽,则通晓太极全体之义,而成完圣之人。所以他说,“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朱熹《朱子语类·卷九》)。

儒学涵养心性之本体论—功夫论—境界论“三论合一”的学说,也深刻地影响了陆王心学,并有所发扬光大。陆王心学虽亦强调居敬穷理,但认为理不在事先,而在心中,宇宙和天理就是人心,能够识得此心、涵泳本心、自存真心,就是识得天理,就能至当归一、精义无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即理。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因此,天人一心,一切致知皆在“此心澄莹中立”。譬如,在陆九渊看来,“易简功夫终究大,支离事业竟沉浮”(《陆九渊集·年谱》)。格物致知目的在于立心,易简功夫在于“将以保吾心之良,必有以去吾心之害”(《陆九渊集·养心莫善于寡欲》),能够保良去害就是“胜心”。做到“胜心”,一是皆是、一明皆明。“然则学无二事,无而道,根本者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久可大者,不出简易而已。”(《陆九渊集·与高应朝书》)若不能保良去害以达“胜心”,那么“然田地不静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陆九渊集·与高应朝书》)。若人心有病,须得剥落一番,剥落净尽,才能涵泳胜心、以立根本,心灵宁静就能达到极圣之所,超然无累、彻骨彻髓,自然自在、自然清明。无所事事时,恰似无知无能,事至方出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之,通透明了,独赖此心之力。

而在王阳明看来,“德有本而学有要。不与其本而泛焉以从事,高之以虚无,卑之而支离,终亦流荡失宗而无得矣。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者也。”(王阳明《紫阳书院集序》)德知一体,心性并立,涵泳本心,充塞天地。心之一点灵明,便是天地鬼神主宰,仰俯天地之高深,辨识人事之吉凶,都依赖心之主宰,依赖心之良知不泯。若能诚致良知之心,更无私意障碍,则恻隐之仁,不可胜用。正如他自己所说,“然学者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王阳明《传习录》上)所以,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学。事、物、理、学,只在内心;行、本、知、明,不在心外;身、心、意、物,内在合一。“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得知。”(王阳明《传习录》下)在他看来,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其目的在于达到“致良知”。不待虑而知,为良知;不待学而能,为良能。良知良能是人之天命之性、自善本体。能够致吾心之良知良能,就能开启心性本体、尽知天命,就会“自然灵昭明觉”(王阳明《大学问》),学际天人,无所不知。由于他认为,良知不在心外,致良知纯属内在心力,因而反对程朱之即物穷理之说,认为“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杂于见闻。”(王阳明《答欧阳崇一》)良知之外更无知,一切真知皆从良知而起,若在良知之外以求知,只能获得邪妄之知。所谓“致良知”实际上就是在内心之中,将仁义礼智之天理,贯彻于事事物物中,“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为一者也”。(王阳明《传习录》中)可见,“致良知”的确是千古学圣之秘、“孔门正法眼藏”。天理不在心外,知行合一于灵明中,知行都只是存心、养心、求放心的功夫,因此“一念发动处便是行”,只要学者获得真知,便会“泰然行将去也”(《宋元学案·伊川学案》)。

儒学这种“以静修心、德知并重”的涵养功夫,同样深刻地影响到了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宋明道学。首先,在其先声王充、张载那里,主张留精澄意、德性自存。如,王充认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定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事实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王充《论衡》)即认识依赖于留精澄意、加强修养以开启心路,不以闻见为要,不以虚象为言,如果蔽于闻见、虚象,“虽效验章明,尤为失实。”(王充《论衡》)而张载认为,人之认知,分为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见闻之知,乃物交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张载《大心》)为何有德性之知且不萌于闻见呢?因为,“今盈天地之间,皆物也,如只据己之见闻,所接几何?安能尽天下之物?”(张载《语录》)所以,惟依赖德性之知,才能“大其心”、“体天下之物”,尽心知性而知天。“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张载《大心》)不知在德性中穷理,“如梦过一生”,就难以识得本心、达到天人相通。

但在王廷相看来,既然太虚即气,气外无理,因此“理根于气,不能独存”(王廷相《横渠理气辩》)。要识得此理,须“博于外而尤精于内,诉诸理而尤贵达于事”(王廷相《慎言》)。“博于外”,就要依赖耳目感官而获得的闻见之知,“耳之能听,目之能视,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无耳目,无心,则视听与思尚能存乎?”(王廷相《雅述》)“物理不见不闻,虽圣哲亦不能索而知之”(王廷相《雅述》); “精于内”,就要善于利用闻见之知,以便“究其理”。由于闻见之知,善用之可以广其心,不善用之则可狭其心,因而,“夫神性虽灵,必借见闻思虑而知;积知之久,以类贯通,而上天下地,入乎至细至精而无不达矣。虽至圣莫不由此。”(王廷相《雅述》)所谓“讨诸理而犹贵达于事”,则是指注重实践,要求“于实践处用功,人事上体验。”(王廷相《与薛君采二》)徒泛泛讲说而无实历,或者,虚一而静而徒守其心,实乃学者之大患,其弊病在于不能尽世事之变,不能穷心机之妙,皆有害于道,此不可引发后学之进学。鉴于此,他认为要“思之自得”,必须加强主体涵养,“广识未必得当,而思之自得者真;泛讲未必吻合,而习之纯熟者妙。”(王廷相《慎言》)

王夫之对德性涵养功夫做了高度总结,蕴含了更丰富的辩证性与实践性的内容,更接近现代思维水平。在他看来,认知之所,必实有体;认知之能,必实有用。“因所以发能”, “能必副其所”。(王夫之《尚书引义·卷二》)所不在内,能不在外。形、神、物三相遇知觉乃发,徒于心上识理或者只在物上究问,都不是识理之正途。离开感官觉识,“心之灵已废”,心物相合,方能有知。“形为神用则灵,神为形用则妄”(王夫之《张子正蒙注·神化》),神形合一、身心合一,则万法俱通。心修不虚、涵养未至,“故舆新过前,群言杂至,而非意所属,则见如不见,闻如不闻。”(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大心》)所以,他说:“夫知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既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王夫之《尚书引义·卷三》)不论格物抑或致知,都须心官与耳目并用,学问与思辨相合,涵泳本心而达于虚明,就可突破耳目之局限,尽其所见、尽其所闻、尽其所言,“不复拘于量”, “一念举而千里之境事现于俄顷,速于风雷。”(王夫之《张子正蒙注·诚明》)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涵养功夫论可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孔孟内圣之学率先提出尽心知性、德知双修、修己以敬、反身而诚;而荀子则将之发挥为德知一体、虚一而静、心生有知、内修外用。此后,从周敦颐主张的主静立诚、修身成圣、灭然去习、自尽心性到程朱学派倡导的敬明人理、进学致知、居敬持志、主一无适;从陆九渊强调的涵泳胜心、超然无累、自然自在、自然轻清到王阳明阐发的心外无理、心外无学、致其良知、灵昭明觉;再从王充、张载提出的留精澄意、必开心意、德性所知、不萌见闻到王廷相、王夫之论证的博外精内、思之自得、虚以生明、思而穷隐等等,中国古代儒家所称道的德知并重之涵养功夫,虽几经变迁、多有发挥,然其发展之道脉、嬗变之理路,从修己、立诚、致知、进学到养心、养气、主静、用敬,总是一以贯之、并无大改。其间,在从本体论到功夫论再到境界论发展中,其所体现和蕴含的辩证性与实践性内容不断追加,其所弘扬的在人格方面的圣贤气象与在为学方面的穷理之道,也逐步实现理性自觉并接近现代思维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