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生相契阔,残血换情天(三)
薛怀义的心蓦地一沉,那柄板斧来回地在他心脏上切割。
“来人——”女皇转过身去,枯瘦的背影十分萧索,时光终究还是带走了她的美丽她的妖娆。却见她步伐沉稳,一步一步稳妥地踏出内殿,又万分威仪无人能及。正如当年她一步一步从白骨残骸中爬向那个蟠龙宝座的情景是一样的,她从漫天的血红中走出,手上染的鲜红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渊薮。最后,她深深地瞟了薛怀义一眼,眼神冷漠陌生得可怕,她重重道:“把他们母子带进来!”
薛怀义的心咕隆隆一股脑地滚到薮幽深处,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黑色暗潮,波涛澎湃地将他溺毙,再无生息的可能。他闭了颤抖的眼,血泪一滴滴溅到心底。
雪已经停止了。
殿外一路金砖地乌黑程亮,偶有未干的雪渍浸湿路过宫人的软缎鞋底。飞檐上青铜古铃声哕哕,那一阵寒风呼啸着卷入窗屉子里,将金龙盘旋怒嘶的明黄色窗幔刮得呼喇喇直响。殿内的玉涡色贡纱亦被吹得轻轻飞扬,缥缈如风,熏笼里的骨炭微微发出噼啪的声响,升起的袅袅青烟直直弥漫在整个偌大的内殿,馝馞深入每一个角落,闻者皆道香。
女皇十分威仪端庄地坐于九龙盘朱漆御座上,持着一盅酽茶,轻轻地拈起兰花指翘着指尖慢慢吹着热气。待到那酽茶入口,色涩味甘,颇有些让人咽吞不下,无法入喉,但当那酽茶入肠时,便沁人心脾、浸透心扉,如那清洌的醴泉,饮来让人神清气爽。那势态仿若是炎炎夏日里吹来的一阵凉风,抑或是寒冬飞雪中为她驱寒生暖而送来的一堆骨炭。
四周阒然,仿佛世间万物岑寂安静得皆亡。
在女皇金线绣就的翘首桀骜的九五之尊龙明黄色软缎绣鞋底下,是身子止不住颤抖战栗的一名纤瘦女子。那女子蓬头垢面,长发鬅鬙凌乱地披散于脑后,她着一身污秽不堪被滴滴赪红浸染的莲青色衣裳,裙摆被撕扯得褴褛破烂。在她怀里是刚刚弥月的一个男婴,那男婴被同样是莲青色的绵曡包裹着,睡得正熟,一张嫩白小脸安详宁静,与世无争。
铜漏里漏箭滴滴答答漏个不停,在如此死寂的微妙环境中,仿若有谁在薛怀义心底绷开了一根紧致的丝弦。那弦被拉成满月,铁弮颤巍巍稳如泰山般直指他的心脏,稍有不适便会弦断弮离,嗖地一声溅起一朵殷红艳丽的血之花,花瓣四散。
许久,一直沉默的女皇终于开口,“她,你识得吧?”
薛怀义匍匐在地,深深埋着他那张惨白无血色的脸,使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得出他的声音颤抖得有多恐怖,他说:“回陛下,怀义不曾识得。”
女皇又是一笑,她极其安静地说着话,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知道么?她是长安城宣阳坊里最有名最美丽的乐妓——锦书屏。要说她红到什么地步,呵呵,但凡是住在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名门望族、皇亲国戚们,都知道她,来到长安的贵人富贾们也要去瞧一瞧传说中的锦书屏,他们争相追捧着她喜爱着她,说是千金难换,便当真是千金都得不到她的回眸一笑。本来她是专门为朕表演的‘内人’,可有一天,那样娇贵自赏、目下无尘的她突然不接客了,也不再为朕表演了。你说,这是为哪般呢?”
薛怀义压低了声音,打定主意一律否定道:“怀义不知。”
女皇将那盅酽茶放置到宫婢端来的填漆金盘里,她的嘴角一直含着浅浅的笑,模样还比平时更多了些慈祥温柔,使人看不清猜不透她的喜怒。只是当茶盅的盅底接触到填漆金盘时,砰地一声脆响,低低响起在这个偌大安静的绮云殿里。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薛怀义的脸埋得更低,跪在下方的那女子则怵惕地战栗起来。
女皇还是笑着说:“因为她被一个富贵的男人带回家了。那个男人给她承诺说一定会娶她,还是明媒正娶。不过前提是一定要给他生个儿子,书屏蠢啊,她以为替那个男人生个儿子便会拴住他的心,呵呵,没想到那个薄情的男人现在却不肯承认什么了,为了自己的前途与光明,弃他们母子俩的生死而不顾。”她又看着薛怀义,冷冷地问:“那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
薛怀义唯唯诺诺地回着女皇的话,说:“这,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