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祸起萧墙
翌日,军政司令部内。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古怪,昨日的遇袭与顾家的大火,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皆知,而这其中牵扯出来的,便是这批军火的事。
列座的许多都是军中的老辈,得知顾敬之一直将这批军火秘密收存,大有中饱私囊之嫌,自是有了十分的意见。
陈启普一直坐着四大师长的第二把交椅,自从顾信之叛出甬平,那李茂林与吴善长亦率兵一应逃往了夹岙口后,他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师之首。
又加之,这陈启普自诩是跟着顾汝生与沈木青打下天下的老人,便是将自己长辈的姿态摆的十足,“关于这批军火的隐情,还望顾少帅能够给个说法。”
顾敬之面目森冷,坐在长型会议桌的一头,人微微地侧向旁边,一手掌在桌子上,“说法如何,如在座各位所见,想来我多说也是无益。”
见他态度无理傲慢,陈启普当下觉得失了面子,不悦地直言道:“现下军火已丢,十有八九便是那赵孚生做的。早在当初联合之时,我便反对,这样一个小头目有何可惧?你们偏得不听,如今这样,倒是众望所归的了?”他的手指,一一点过在座之人,戏谑嘲弄之情溢于言表,就差将手指指到顾敬之的脸上去了。
大约如此蛮横的态度引来不满,终于有人道:“陈师长,此言怕是不妥罢。当时我甬军正值元气大伤之际,那赵孚生背后有扶桑人替他撑腰,显然是有备而来,气势汹汹,我们又如何与之硬来?”
“哼,”陈启普鼻子里出气,一声冷哼,“那扶桑小国,不过指甲盖大块儿的地,我北国大地边疆辽阔,地广物博,岂能惧怕它一小小岛屿不成?倒不如说,分明就是你们贪生怕死,才留下这样一个后患。”
“你……”方才出声的人,听他如此信口雌黄,一时间气得面目涨红,说不出话来。
突然,“啪——”的一声,众人皆寻声向首位望去。
只见顾敬之拍案而起,森冷之气愈加浓重,其中更夹着隐隐的狠厉,“陈师长,我之所以能够让你在这里说完这些话,只因敬你为军中老人。但如若你再这般满口胡言,扰乱军心,就休怪我翻脸不认。”
陈启普实则色厉内荏之人,见他这般模样,当即有些发虚了去。这位少主,平日里虽是敬上,但处事手段雷厉风行,浑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息,见了便让人心中发怵。此时,却是显而易见的发起怒来,定是被彻底惹起了。
底下众人,见他终于噤声,纷纷觉得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而那些与陈启普本是沆瀣一气的人,见如此氛围,亦是乖乖地闭紧了自己的嘴。
顾敬之高大而挺拔的身形直直矗着,眼神扫过列座众人,颇有睥睨众生的味道,“我相信,在座诸位当初选择留下,便是于顾某有着几分信任的。还望日后,各位亦能够携手共进,勿忘初心。”
列座之人多为忠义之士,自顾敬之接任以来,便是不遗余力亦毫无异心地辅佐。但现下陡然横生如此变故,又加之军火之事,难免不会令人心神偏颇与猜疑。他急于在此时说这些,更是为了给所有吃上一记定心丸,抑或是给自己,现在看来当是奏效了的。
从会议室里出来时,顾敬之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或者说是更加的难看。他紧紧蹙着眉,向跟在一旁的严旋庭问道:“人找到了吗?”
严旋庭稍显难色,“还没有。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问过了,连同夫人屋里的云姑娘,说是从昨儿个一早便没再见过了。夫人几个要好朋友那里,也都说没有见过她。”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双手垂在两侧,紧握成拳,指关节是了然的白色。忽而抬起一手,重重地往那墙柱上击去,发出“砰”的沉闷声响,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严旋庭紧随在后,虽知他心中的焦灼与愤怒,可自己亦无他法。尽管派出了这样多的人,明里暗里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简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若人当真是被掳走了,那又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未见人送信来?
正午十二点,烈日当空,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的毫无波澜,边上垂着的杨柳只是垂着,叶子却微微打着卷儿,一切定格,就像一副没有生命的油画一般。
赵家公馆内,赵孚生满面的红光,眯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嘴里间断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与那从纯铜的大喇叭留声机里传来的靡靡之音相和。
一个相貌十分的水灵的丫头,端着小碎步跑进来,细声细气地道:“老爷,顾司令来了……”
赵孚生意识低迷,一心沉醉在自己的乐趣里,只稍稍正了正身,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问道:“谁来了?”
“我。”
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淡漠的声音,赵孚生一惊,原本细眯的眼睛陡然睁得老大。他坐直身体,看着那逆光而立的人,了然于胸地暗自一笑,转而又堆起虚伪的客气,“哟嚯,原来是四公子来了,快快请坐。”
赵孚生往主位的沙发伸了伸手,待顾敬之落座后,他才在一侧坐下来,对方才的小丫头吩咐道:“快去,沏壶上好的茶来。”
“不必麻烦了,赵司令。”顾敬之冷冷地开口。
那小丫头瞧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却又兀自低了低头,才看向赵孚生,见他对自己摆了摆手,便颔首往外退去,及至门边时,还不忘向这里头又瞟了一眼。
赵孚生一边捻着八字的胡须,探询道:“不知四公子亲自到访,是有何贵干?”
顾敬之沉了沉面色,“事到如今,赵司令认为还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赵孚生促狭的浊目盯着眼前年轻的脸,沉默片刻后,突然大笑两声,“既是如此,那就将话挑明了讲,想必四公子是为了军火而来罢。”
军火被人捷足先登,自然与赵孚生脱不了干系,他早已猜到。而看这老儿不急不慌的反映,想是那批军火已然不在他身边,又或者是,不在他的手中。
不过,他此番前来,不为寻物,只为寻人。
赵孚生根本就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满脑子都被得意所充斥着,顾自说道:“四公子不愿给我的,自然有人能给我,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您……可不要怪老夫另择贤明呐。”
“那不知,这贤明究竟是谁?是扶桑人?还是……”刀片似得薄唇向上勾起,是一抹了然的哂笑,“我那久未谋面的大哥。”
赵孚生一时失措,他没料到顾敬之会猜透的如此之快,转念又想,所幸自己手中还握着他的一处软肋,不然此时,怕是即便有九条命,都让他给杀个来回了,“四公子,果然慧眼如炬。”
“人呢?”他已经是付出了最大的耐性,再等一刻,怕是都要控制不住的一枪打穿赵孚生的脑袋。
赵孚生“呵呵”笑着,只是这笑声一止,他的表情已是大变,从原来的笑意满面变成了阴狠乖戾,“只要我出了甬平城,保证将人完璧归赵。”
顾敬之利落起身,一边往外走着,一边道:“明日早晨九点,南城门,我亲自送赵司令出城。”
小汽车徐徐地开在正午空无一人的街上,严旋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头看了后面的顾敬之一眼,道:“您真要将赵孚生放走?”
顾敬之坐在后座里,双臂交叉胸前,闭眼假寐,“当然不放!”
长眸倏地睁开,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漆黑而又透着光亮。这样一个名正言顺地好时机,杀了那老儿都来不及,又何谈放过。
他是人也要,命也要。
他要自己的人,更要赵孚生的命!
被派往朗州的人马,已经回到了司令部,军火自然是没能带回,倒是带回了一群人——一群革命党人。
甬平监狱里,一间偌大的牢房中,关着近二十个人,他们皆被蒙住双眼,缚住手脚。
铁质的栅栏大门,一道一道地打开,来人最终驻足在这间牢房前。监狱长汇报,“一共十九个人,都在这了。”
严旋庭突然道:“十九个?你确定没有数错?”
“没有,就是十九个。”
数日的跟踪设防,严旋庭对这一批人已是十分的熟悉,明明向来都是十八个人,怎倒在最后一天,反多出一个来?
“把那个人,带出来。”顾敬之开口。
顺着他幽幽的目光看去,是一年轻的男子,穿着西服外套,脸被蒙着的黑布遮去了一半——似是有些许的眼熟。
两个士兵走到那人面前,将他一把攥了起来,却不知他被缚在身后的手,与另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现下一人被提了起来,两双手被迫分离,另一人便也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探寻的急切道:“哥……哥……”
林书伦看不清方向,只能靠着声音分辨,“书沁……”
铁栏另一头的顾敬之见状,对身边的监狱长低低吩咐一句,“两个人都带过来。”
罩住双眼的布条被扯了下来,强烈的灯光让他们久处黑暗的眼睛,十分的不习惯,闭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睁开。
眼前恍惚的人脸,渐渐清晰起来,林书伦张了张嘴,“四公子……”
顾敬之坐在审判桌后的皮椅上,“能在这里见到林参谋,真是倍感意外啊。”
林书伦自认理亏,亦不辩驳,只是低下头,“单凭公子处置。”
站在一旁的林书沁疾声道:“不关我哥哥的事,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我才是主事之人。”
“书沁!”林书伦想截住她的话头,却是根本来不及。
顾敬之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只见女子目光如炬,刚强不阿又义正言辞的模样,倒是与轻寒有着几分相似的。只是这样一想,他的心便又揪了起来,也不知如今,她到底身在何方,又吃了怎样的苦?
严旋庭审问道:“你说你是主事之人,难不成,你便是地下革命党的首要联络员,夜莺?”
一句“不是”正欲脱口而出,书沁转念略一思虑,便是计上心来,“对,我就是夜莺。”
“你不是夜莺。”顾敬之淡然又笃定地开口,在场之人皆是惊异于他的如此确信,纷纷看向他,各人的表情各有意味。
他又道:“正真的夜莺,究竟是谁?”万籁俱静的夜,静的只有夏蝉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清脆而清亮,亦是多了几分蝉噪林逾静的味道。
南城门下,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几个身影敏捷而轻便地移动着,显得被围护在中间的人愈加行动迟缓。他们沿着墙角,慢慢地摸索走着,走到闸口时却发现此时此处竟是无一人把守。
惊觉的瞬间,城墙上的探灯突然大开,原本漆黑一片的城门,瞬间亮如白昼。白炽的灯光下,照着数个身着黑衣便服的人,警惕环顾周围,而那被掩护在包围之中的,正是意欲连夜潜逃出城的赵孚生。
“三更半夜的,赵司令这是要往哪里去?”探灯无法照及的黑暗中,几人踱步行至光下,而那说话之人便是为首的顾敬之了。
赵孚生见自己被逮个正着,却也不慌,反倒悠悠的从那人圈里走出来,“睡不着觉,出来溜达溜达。”
“哦?”顾敬之故作疑问的样子,“看来您这是,要溜达到城外去啊…”
赵孚生面色陡变,厉声道:“顾敬之,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还得放!”
随着他话头一落,城门便“呼啦”一声被推开了,门下并没有光亮,只能借着外头的月色,隐约看见城门正下方的三个人影。
三人中的其中一个,不急不缓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那人每走近一步,顾敬之心中的确信便又多加一成,直到他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顾敬之的忧虑不过半秒,又露出一抹笑来,“许久未见了……大哥。”
顾信之喜形于色,甚是得意,“别来无恙呀,四弟。”
两个有着几分相似的人,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周身笼罩在亮如白昼的光芒下。四目相接,一冷一热,气氛却是降到了冰点,淡薄的空气里,漾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又回到了这里,顾信之心中自是狂喜。他与赵孚生,从一开始便已是联手达成一致,他们一步一步合谋算计,却又各自想法。早在赵孚生假借联合之名,正大光明的进到甬平城后,就陆续将顾信之的人马输送进城,现下这城里,怕是早已有着他无数的人手。
顾敬之迅速联想前后发生的所有事,稍加思虑,便理出了他们大概的谋划,暗悔当初的一时犹疑。细眸之时,他的目光突然凝至城门下——那里还站着两个人,从身形体态来看,当是一男一女,并且那女子是被钳制着的。
顾信之发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瞧去,又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近日府上突然来了客人,可夹岙口那个地方四弟你也知道,穷乡僻壤的,实在拿不出什么来招待,若是四弟不介意,大哥就借你的地盘一用,如何?”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
顾敬之自然无法,但也不能如此任其所为,“不过……有人想进来,自然也得有人留下。”
一语毕,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精准地掏出身后严旋庭别在腰间的配枪,“咔擦”上了膛,只略略瞄准,即毫不犹疑地扣动了扳机。
赵孚生狡黠又油腻的嘴脸,瞬间定格,瞳孔放大涣散,眼神空洞而没有焦距。只有眉心之间,一个黑洞洞的小孔,不断往外涌出暗红色的液体,而后,便是“砰”的一声,僵硬的身躯应声倒地。
众人皆是一惊,顾信之亦是十分错愕,他显然没有料到,顾敬之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顾敬之缓缓地摩挲一把枪杆,转而将它递给严旋庭,道:“赵孚生图谋不轨,意欲以联合之名,行谋逆之事,于潜逃途中,就地诛杀。”
他这一句,字字掷地,眼里的杀戮之气,在字里行间翻腾而上。顾信之瞧着他,心里确是划过了一丝的怵意,可又被计谋得逞的自得所替代,挑眉努嘴地点了点头,“如此不义之人,确实该杀。”
顾敬之已然失去耐心,“不知现在,大哥的客人是否可以进城了?”
顾信之双手背与身后,步态何其闲适,他慢悠悠地晃到顾敬之的面前,含笑低语道:“你总算是……做对了两件好事,一件便是当初给了我的一条生路,另一件……就是现在对我大开城门。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似乎两件事情都是出自于一个原因,”他啧了啧嘴,“原来…这就是你的软肋。”
软肋,没错,她就是他的软肋。
顾敬之心头一紧,他竟会让自己有了如此弱点,不管是当初大太太的挟持,还是现在被顾信之所困,她都是那个,唯一能够让自己妥协的原因。如此短处,又岂能不让人利用。
但即便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铁壁铜墙,滴水不漏的,可那又如何?既不知所起,那便一往而深。
一人之周全,他还是护得起的。
赵孚生已死,顾信之便接手了他的人马,亦是住进了昔日的赵公馆。
一个浑身瑟瑟发抖的女子,跪坐在顾信之的面前,她的头上罩着黑布的头套,看不见面目,只能听见隐约传来的啜泣声。
女子的背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白布衫与黑褂子,看见顾信之向自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便随即意会。他一把揪住女子的后衣领,就将她提了起来,女子被吓得立刻大声呜咽起来,全身颤动的愈加剧烈。她被从后拖拽着,扔到了一辆车里,车子是开到军政办事处去的——确切的说,是往竹音汀去。
自从顾家被烧成一片灰烬后,顾敬之便索性在这竹音汀安了家,他遣散大部的仆人,只留下了府里原本的几个老人,与一些手脚灵活的年轻佣人,而竹音汀自然也就成了半个顾家官邸。
顾敬之正坐在大厅里,看着眼前被摘去面罩的女子,那便是顾信之口中的“客人”——一张见所未见的陌生面孔。他的脸色一寸一寸的阴沉下去,周身笼着冷冽肃杀之气,尽管是在这样的夏日里头,也足以叫人见了发寒。
他浑身是紧绷着的,生冷的字句像是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来,“你是谁?”
女子像是见了阎罗鬼煞一般,害怕得“扑通”跪了下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们只是让我乖乖待着,他们……抓我过来,不要……让我不要乱说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城门下的人也是你?”
女子猛地点头,“是我……是……他们用枪指着我,我,我不敢说话……”
顾敬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圈套,只是心中最为记挂的依旧不得寻见,一时间忧心与急迫一齐袭来,他震怒而起,欲率人前往赵公馆。
那女子却又想起什么,“他们……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劝……奉劝您,行事三思。”
顾敬之只觉得,太阳穴的神经在突突地跳着,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无温的眼眸里夹杂着噬人的欲望。他只瞧了眼跪着的人,并不为她的话所动,更不畏那其中深意所惧,毅然决然地迈开步子。
今天,他必须找到她!
罗轻寒是一路小跑着进来的,跨过竹音汀的门槛,在院里与顾敬之遇了个正着。
她往常都是着中式衣物,今日却穿了一件并不曾见过的洋装,为了行动方便,手里还提起了那略长的裙摆,迎面遇上他带着一群人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便停下急匆匆的步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顾敬之显然是愣住了神,见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方才升腾起来的怒意,就像被水浇灭了的火苗,只是焦灼却不减分毫。
他上前几步,有些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生怕自己一个用力,眼前的人就会飞走了一样。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移,呼吸略略有些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回来了……”
后头的卫兵在严旋庭的带领下,分列两队,从他们的两侧绕行而过,走出了小院。轻寒的疑惑愈深,“方才我往府里去,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起了大火?你有没有事?府上的人可都还好……”
顾敬之好像并没有听她在说些什么,对于她一连串的问题都置若罔闻,没有回音。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又有着失而复得的光彩,仿佛整个世界都仅是她一人而已。
轻寒又道:“这几日待在莫宅,倒真是什么都不闻不问了……”
“你说什么?”顾敬之的双手微微收紧,话语里带着不可思议,“你说这几日,你都在莫家?”
她点了点头,“前天一早,莫家有人来了电话,说是晓棠与周先生闹了别扭,连着几天都水米不进,我一时心急就直接赶了过去。可后来,我分明是让人挂了电话回府的。”
这样的巧合,倒真是令他一时之间毫无头绪。顾信之,莫家,这两者之间又会有什么联系?难道,这想当然的巧合,却并不是巧合。
轻寒亦是一头雾水,那日,一听得莫晓棠的情况这样严重,她便直接往莫家赶去。莫晓棠的模样十分憔悴,看来是真的伤心极了,见她来了,原本空洞的眼神才起了点点波澜,委屈却又伤心。她见一时之间定是抽不开身,便让莫宅的下人替自己挂了电话回去,但现在看来,这个电话却是并没有打到的。
只是这其中,又出了怎样的波折,顾家又为何突起大火,轻寒百思不得其解,正欲细究,却被冲出来的云姻打断了话。
云姻亦是几天没有见着她了,直以为她是出了什么差池,也不管还有旁的人在场,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小姐,你到底去哪里了?我还以为要见不着你了……”
顾敬之皱了皱眉,“旁的事情之后再说,你先去歇一会儿。”
云姻这才反应过来,忙止住了抽抽嗒嗒,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又上前搀住轻寒的手臂,就像是扶着个重伤的病人一样。
不过这几日,她倒是真的不曾好好休息过,就连换洗的衣裳,都是暂时穿的莫晓棠的。她往二楼走去,又向跟在后头的云姻问话道:“那日,我让人从莫家挂来的电话,你接到了么?”
云姻道:“电话?什么电话?这几日,我都不曾接到过。”
轻寒拧眉回忆,心中更生蹊跷,那仆人分明是来回过话的,还特意说是自己身边的云姑娘亲自接的电话。云姻自然是不会骗自己的,便只能是那仆人在说谎,可她又为何要这样做?
休息了两日,轻寒整个人便神清气爽起来,脑袋也愈发清醒,只是对于那些事,左思右想仍旧不得结果。
她从前堂走到小花厅里,又从小花厅走到院里,并未找到顾敬之,看样子他应当是又到前头办事处去了。凭白无故出了这些事,他现在或许正是焦头烂额,偏偏自己还乱上加乱。
严旋庭从廊下出到院里,正往外头走去,便被轻寒瞧见了,她忙喊住他,“严副官,请等一等。”
“夫人。”严旋庭微微颔首。
轻寒说道:“我有一些事,想问一问严副官,可否耽误您一些时间?”
严旋庭道:“夫人请问。”
轻寒略微一顿才开口,“顾家的大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严旋庭心知她定会询问此事,但打从一开始顾敬之便嘱咐他,不可将这几日的事告知于她,尤其是顾信之的返城。只因当初的放虎归山,与眼下的被逼无奈,皆与这位少夫人有着多少的关系。顾敬之是怕她担忧与自责,关于这点,严旋庭亦是清楚,于是骗说道:“只是不小心走了水。”
轻寒将信将疑,又道:“那这几日,城中可有什么变故?”
严旋庭亦是谎称,“一切都好。”
轻寒点了点头,“回来这几日,倒是还没遇见过林参谋,他是被委派了什么特别的任务吗?”
本来她只是随口问问,却让严旋庭正真犯了难,他不知道是否该说出事情。一时的犹疑,还是被细心所捕捉,轻寒觉得有些不对劲,当即追问道:“他去了哪里?我要见他。”
见隐瞒不过,他只好说道:“夫人,随我来。”
八月的天,实在热得厉害,不过甬平监狱里倒是一贯的阴冷。
轻寒走在窄深的小道上,左右皆是被铁栅栏密密围住的牢舍,她看见里面或多或少都关着一些人,心中遂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被囚的人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还能闻到有一股强烈的、异样的气味,便不自禁地用手掩住了口鼻。这气味不知是从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监牢原本的味道,又或者两者已然合为一体,但到底是令人不适的。
一路走到窄道的尽头,他们拐过一个弯,便又是看不清头的路。行至半路,严旋庭就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看守的狱舍长打开门上的锁后,轻寒才发现这里头竟还是一条路。不知又走了多久,开了多少门,大约已经是在监狱的深处,他们才最终停了下来。
这是一扇十分严密的铁门,除了头上一盏浑浊的黄灯,并没有一丝的光亮透出来。看守的狱舍长拉开门上一方小小的窗口,就退身走到一旁,轻寒见严旋庭大约是默许的,便走上前,往那小窗口里瞧去。
门后的房间很是昏暗,砖石筑起的高墙上,只有几处手掌般大小的洞孔,根本就看不清里面。严旋庭又拉开了一旁的电闸,里头瞬间一片明亮,轻寒一眼就看见了那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用手遮着眼睛,显然是在这片黑暗里过了很久。
那人缓缓放下手来,同时往门口这里看来,就在双方互相看清面目的一瞬,他一下就向轻寒的方向扑过来。她倒是并没有被这一举动吓到,但巨大的震惊还是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因为那扑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林书伦。
林书伦紧紧抓着窗口上铁栏,“轻寒……”
轻寒赶紧去握他的手,“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书伦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紧紧反握住她的手,“轻寒……你快去,去救救书沁,我不知道他们将她怎么样了,你帮我救救她……”
轻寒看着他,一身的狼藉,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变得脏兮兮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身上的米色衬衣已经成了灰黑的颜色,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书伦低了低头,有些一语难尽,“书沁她……是革命党。”
轻寒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书沁,真的是革命党。她转头向严旋庭投去质询的目光,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后,才对林书伦低声说道:“现在不便细说,我会先找到书沁。”
她放开交握着的手,走到严旋庭跟前,轻声却斩钉截铁地说道:“带我去见林书沁。”
又是走了很久,不过这次是一扇铁栏的大门,所以无需有人为她开门,她便能将里面瞧的一清二楚。
林书沁是坐着的,她的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后,双脚亦是被铁链困住的,湿漉的短发杂乱地贴在垂下的头颅上。她的脸上有两道大大的口子,像是被深深划开的,血已经凝注了,隐约还能看见大片的淤青。白色的上衣完全变成了红色,就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般,更有着满身的伤口。
轻寒紧紧捂住嘴巴,豆大的泪水不断往下落着,惧怕让她不敢叫她的名字——她怕她回应自己,更怕她永远无法回应。
严旋庭却是一把揪过旁边的狱舍长,“谁让你动刑的!”
那狱舍长一惊,赶忙掏出一张纸来,“是……是上头下的手令。”
严旋庭扯过那张手令,上头倒是应着印鉴的,印鉴还是原来的印鉴,倒也不曾改过,只是一个简单却又不简单的“顾”字。这样式还是当初顾汝生命人制的,他在军中这么久,孰真孰假自然一眼可辨,但能像这般以假乱真的,只用略略一猜,他心中便是有数。
严旋庭将手令往那狱舍长脸上一扔,“你看不出来这是……”
话还未说完,他就见轻寒飞速地往外冲去,这牢房内设计烦绕,却没想到她却已然记得八.九不离十。严旋庭一个疏忽,就被甩开了一小段的距离。
轻寒一路飞奔,直直往军政司令部的方向跑去。晌午的气温这样高,她又跑了这样久,等站定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来不及平息,她便一把推开了眼前的双开大门,“顾敬之!”
顾敬之站在书桌旁,背对着门口,听闻她这样一声呼喊,却也没有转过身来。轻寒大步跨进门去,质问中带着哭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残酷,对一个女孩用刑,即便,即便她真的是革命党……”
他的背影不易察觉的一顿,终于转过身来,可周身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不,不是从未有过,只是许久不曾见过。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尽是清冷。
他幽幽开口,“当初我放她一马,不是为了今日让她给我找麻烦的。”
轻寒自然是不清楚林书沁的身份,却没想到他倒是一早就知晓了,“原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顾敬之哼了一声,冷笑着,“你真的以为,我会随随便便,连她的底细都不查清楚,便让人放她出来吗?”
轻寒的心中莫名慌张起来,不仅仅是因为林书沁,更因为,今天的他是这样的陌生,陌生到让人害怕。
顾敬之朝着轻寒走了几步,俯身靠近过去,可浑身的森冷之气,却让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她听见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他的眼神带着蔑视与嘲讽,“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轻寒目色一滞,这才笃定了他的不对劲,“你为何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奇怪?”他呵呵地笑了,两根手指轻轻地从她的脸颊上划过,而后有些轻佻地捏起她的下巴,“这样好的演技,真是可惜了……”
轻寒一把推开他的手,终于有些生怒,“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这样阴阳怪气。”
顾敬之拿过桌上的一份报纸,竖在她的面前,正当她伸手要触到它时,他却指尖一松,薄纸悠悠落地,摊在地上。他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踩过那一页的照片,似是绝然地走出门去。
轻寒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报纸,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一男一女挽手站在柒号花园的门口,男子转过的脸恰好背过镜头,他伏在女子耳边说着什么,女子即便只是侧着身的,亦能看清她满面的笑意。
而那女子的脸,分明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