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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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永夜

方初秋的夜晚总带着凌冽寒意。一排昏黄路灯下,有个模糊身影在拼命奔跑,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后边追赶她。

安青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是她不敢停。心脏几乎被飞快的步伐甩出胸膛外,脑海里的思绪化作浪潮,一波又一波卷起回忆,强迫她想起埋葬在心底的记忆。

“啪!”一个重重的巴掌扬起风狠狠甩在女人脸上。极大的惯性使女人的身体向左侧倒去,后背磕在尖尖的桌角,带得桌上一盘盘冷掉的菜肴齐刷刷一抖。

安青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如一口干涸多年的枯井,再大的风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暗暗咬紧牙根,祈祷自己是无知无觉的泥人。她斜眼向书架上的瓷菩萨望去,菩萨垂眉敛目,并不回望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发泄,她的灾难。

刚开始的时候他是不敢动手的,有次吵架吵得狠了,他随手抄起一个烟灰缸向她的方向砸去,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正好砸中她的额头。

于是他眼看着安青连呜咽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像被丢进沸水里的面条,软软地倒在地上,额角处开了个血洞。

那次把他吓坏了,他以为她死了,于是慌忙把她送去医院,守着她一整夜,等她醒来又是下跪又是痛哭,非拽着安青的手往自己脸上扇,对着医生和护士发毒咒说自己绝对不会再伤害她。

可是回家后没几天,楼上邻居给安青送喜糖,他从监控里看到他冲别的男人笑,回家就狠狠摔上门,说她是破鞋,是荡妇,骂着骂着不解气,自然又动上了手。

先是塑料拖鞋,后来换了硬跟子的皮鞋,一下一下向安青身上,脸上砸。打她像是通关一场游戏,或者攻略一座城池,先是嘶声尖叫,后是激烈反抗,最后看她在地上打滚撒泼,头发混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白腻腻的大腿像一滩流动的肥肉。

呸,他从嗓子眼里刮出一口沫子精准吐到她蓬乱的发间,挂起一条亮晃晃的银丝。

打脸和背是最有成就感的,男人抡起拳头砸她蝴蝶一样耸起的肩胛骨,也砸她匍匐在地弯曲的脊背,一拳打下去,发出嘭的一声,如同砸到个空心西瓜,能听到她躯体里传出来的空谷回音。

十岁的浩浩在一旁站着,一言不发,偶尔向旁边挪动脚步,怕战火烧到自己脚边。对这件事,他是司空见惯的的。

一个巴掌,两个巴掌,若是反抗犟嘴,那就是成倍的疼痛。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每次老虎走了,她就又活下来了。活一天,赚一天。

不是没有想过逃走,但是,但是,她还有浩浩呢,她不能自己一走了之,让浩浩被别人看不起,为了浩浩,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

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安青费力地坐起来,张开双臂想去揽自己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一定又被吓坏了。

她十岁的心头肉,站在那儿看着她,他的身形遮住背后那一豆灯火。

奇怪的是,他逆光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当中的害怕或伤心,也不曾在他眼角处窥见任何一丝泪痕。他只是那样站着,从高处俯视着安青,就像他爸爸一样。

“又吵,又吵,我数学作业还写不写了?明天我还要上学!”孩子皱着眉对他母亲不耐烦地抱怨,无视安青青紫色的眼眶。

反正她被打也是活该,每次都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叫,有时候还要假装晕倒。拜托,全楼道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个酒鬼父亲和戏精母亲,别说爸爸,自己都看烦了好吗。

何况自己的妈妈没有工作,家里经济收入都是爸爸一个人辛苦挣来的,就算他打人过分了些,自己也还是愿意向着爸爸的。

安青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里,像是被做好一半就丢弃在墙角的石膏像,无助而僵硬。

安青回过神来,自己不在那里,面前也没有浩浩。她还在粗粝的地面上疯狂奔跑,周围是令人心安的一片漆黑。

老虎呢,对了,她想起来了。

但是,那天的老虎似乎很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是蛛网缠绕密布的血丝,张开的嘴里喷出愤怒的白沫,对着安青露出森冷獠牙。

“说,你今天到哪里去了?”一边左右开弓扇她的脸,没几下鼻端就沁出鲜红的液体。

“没去,没去。”安青呜咽着吐出一口鲜血。

“不说?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铁钳般的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脖颈,安青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唯一一盏台灯发出幽然微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也照不透她的眼眸。

老虎来了,老虎来了。

安青在心里恐惧地喊出声,现在的她是一只羊,在旷野之中,在密草深处,望见一双赤红眼瞳。在羊还来不及转身逃跑的时候,已经被狠狠扑倒在地,咬住喉咙,她甚至能感觉到它口中滚烫烧灼的热气,还有森冷致命的獠牙。

安青奋力地挣扎,一寸寸扭过头,向着窗户外一片无垠荒原般的黑暗。如果能动,如果她能站起来,只要向着那个方向跑,只要跑入一片夜色里,与黑色融为一体,她就安全了,就再也不会被老虎抓到。

她是自由的。

跑,只要脚还在用力,迎面刺进脖颈的冷风与脊背上一跳一跳的钝痛相比,算不了什么。

跑,血腥味堵塞在嗓子里,心脏在胸腔里上下跳动,她几乎担心一张嘴就能吐出那一团鲜活的血肉。

跑,跑,时间越久,老虎就越被甩在身后,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塑料拖鞋的前端被路上的砂石磨开了缝,变成两条裂开嘴的鱼,托着她光溜溜的双腿在暗夜里笨拙地游动。

下过雨的道路上一片灰色泥泞,安青终于捂住要炸开的心口,在一从茂密树木下停下脚步,垂下头大口大口喘气,余光瞥见一团黑色在她左侧,惊得她慌张转身。

还好,昏黄路灯下只有粗壮树木,向着夜色伸出沉默的枝丫。

低头整理拖鞋的时候看到脚踝处沾着一张黄色格子纸,安青伸手扯下来,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就着头顶微弱灯光,辨别出是浩浩的字迹。

“我爸爸说,我妈妈是母老虎,他是武松,武松是打老虎的英雄。”

“果然有一天,妈妈变成了老虎,她咬住了爸爸的喉咙,血流了一地。”

啪地一声,安青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纸上,地上,和泥泞脏水混在一起。黑与白,透明与肮脏,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她想起来了,那个晚上,那个她转头望着窗外无边夜色的晚上,她知道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猩红的眼睛,扭曲的五官。他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颈,从嗓子里发出骇人的低吼。她又闷又痛,像是被装在沉重的瓮,血液几乎停止流动。

动不了,动不了,他有拳头,他有力量,他能杀死我。

那我呢,我有什么。

紧咬的牙根突然有了存在感,安青强忍着窒息感,一寸寸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男人的虎口处奋力咬下去,我有牙,还有这条命。

接到报案后来查看的民警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面对邻居的疑问,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轻声说:

“不是被刀捅死的,是被咬住了喉管,活活咬死的。“

方才做调查的时候从孩子嘴里听到了父亲时常家暴母亲的细节,他想象着这个女人经历的一切,试图能够理解她当时的绝望与决绝。

然而都是徒劳,有些事情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其中滋味,何况他的角色不允许他与凶手有太多共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之前看到的血腥场景,那已经超出人类相互伤害的范畴,反而更接近兽与兽之间的搏斗,不死不休。

他忍不住轻轻叹口气,会选择用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对方的生命,大约也做好了一辈子奔走在永夜里的准备罢。

转头向窗外看去,外边依旧是化不开的浓稠墨色,如同一只庞大的巨兽,将所有已知未知的真相吞噬干净。

所有的夜终将谢幕,但有人却永远无法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