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灯火扬州
午后的扬州城更加熙熙攘攘,两人挤一步,让两步,沿路打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温清堂。
这家百年老店几经迁转,门面越来越大。对江蓠来说,从装修到伙计都十分陌生,只有那股刻入童年记忆深处的药味一点没变,让她觉得熟悉。
苏合香一袭青色长裙,正在堂中坐诊。旁边忙着抓药的身影乃是未成年的幼弟。
江蓠随陵越在药堂外围的等候区落座,她不时张头探脑地看不远处的姐姐和弟弟,看着看着,竟忍不住腮边堕泪。好在斗笠边上有一圈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没人会瞧见她此时的失态。
排队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轮到陵越。他依计将安平泰的症状叙述了一遍,苏合香果然有所惊觉,从屉中抽取两年前的看诊记录翻了翻。
陵越:“实不相瞒,在下也略通医术。听说扬州城中林家夫人与我老父病情相似,才特来温清堂请教一二,以冀与苏小姐研磋研磋。”
苏合香:“公子既然了解林夫人的病情,也应知道我对此症束手无策。”
陵越:“要减轻病症,需先知晓病因。老父常年安居宇内,衣食仔细,向来康健,又未曾与外人结仇,却突然一病不起,实在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苏小姐若不知医病之法,可否透露林夫人病前是否遇过什么异人,去过什么地方,或者有没有其他症状?陵某参考一二,或许能发现被忽视的病因。”
苏合香为人警觉,见眼前人十分面生,身边还跟着个黑纱罩面的女子,颇有些神神秘秘的,便更不敢轻信陵越的这番说辞。她虽不知这二人探听林夫人病情能有什么不好的动机,但也本能地抗拒回答,只说:“小女子只会看病,不会破案。公子请另寻高明吧。”
江蓠十分了解姐姐的性格,因而对她拒绝合作的反应并不感到奇怪。她上前一步,试图打动这位心肠很软、只是过于谨慎的女医:“苏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的三言两语,可能会增加林夫人和我……我公公返生的希望。外子孝顺,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千里奔波,寻到你的府上叨扰。”
陵越:“堂中还有许多病人急等医药,苏小姐定是不想耽误时间。这样吧,苏小姐若信得过陵某,陵某可略尽绵力,就在此处帮忙看诊,直到日落关张之后,苏小姐再考虑帮不帮陵某一次。”
苏合香心思一转,一来是自己所知不多,就是和盘托出,也不至于给林府带来什么损害,二来是想见识一下眼前人的医术:于是就给陵越安排了隔桌的一个座位。
陵越刚开始为病人看诊之时,苏合香还有些不放心,警惕地站在一旁观望。但几个病人下来,无论她用多么挑剔的目光去检视,也还是挑不出什么错,心里对二人的防线松懈了几分。
苏、陵二人齐头并进,看诊的速度确实快了许多。江蓠小时候曾帮父亲依方抓药,此刻做起陵越副手来也是游刃有余。温清堂每天限号一百人,苏合香常常忙到亥时方休。今日幸得陵越相助,又有江蓠在旁打下手,事半功倍,不到戌时就已堂内空空。
苏合香打了个呵欠,对二人道:“多谢二位相助,温清堂已经很久没能这么早打烊了。”
陵越:“救死扶伤,本是医者分内之事,何须言谢。”
苏合香点头以示赞许,一边道:“请二位移步内堂。”
陵、江转过屏门,进入后室,在客座坐下。
苏合香呷了一口茶,说:“其实关于林夫人的病情,我所了解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只能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陵越:“陵某先谢过苏小姐。”
苏合香:“要说林夫人见过什么异人,我不知道算命的道士算不算是异人。扬州城中的贵妇人都喜欢算命,今日见一个道士,明日见一个相士,都不甚稀奇。要说有其他什么症状嘛,其实林夫人病倒之前,就曾让我上门看过诊,只说是夜中多梦,梦里分不清此身是彼身,还是彼身似此身。我给她开了些安神的药,本想第二天遣人送去,但她没来得及服用,当日晚上便一睡不醒了。”
陵越:“那苏小姐为夫人看诊时,夫人的脉象是否异常?”
苏合香:“并无异常,就如你所说,哪怕是一睡不醒之后,脉象也只是衰弱了些,似老人体力虚乏,但并无病象。陵公子,可还有问题?”
陵越想了想,说:“暂时没有了,若是以后还有问题,恐怕还得上门来打扰苏小姐。”
苏合香:“无妨。公子来到扬州城中,不知是否已寻了住处?我虽见不着令夫人的尊面,但心里对她有几分亲切之感。令夫人若是不嫌弃,可否在此留宿一晚,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也当是答谢了夫人今日的劳苦。”
江蓠心中是千百个愿意,但又怕暴露身份,便扯了扯陵越的衣袖。
陵越会意,婉言拒道:“多谢苏小姐盛情,只是拙荆胆小,夜里离不得我,实在不便留宿。”
江蓠只觉得耳朵发烧,真该当场问姐姐讨一剂清凉退火的药吃。
苏合香掩面一笑:“二位鹣鲽情深,让人好生羡慕。既如此,小女子也就不强留了,请便。”
陵、江二人再次致谢告别,离了温清堂不提。
走出门来才发现,夜探林府的计划还需推后几个时辰,因为华灯初上之后,扬州城没有半点要安歇的意思,景色浩闹,夜市的兴旺甚至尤胜日间。
陵越缓步而行,江蓠随在身后。虽然夹道都是照明的红纱灯笼,但毕竟天色昏暗,外加罩了遮面的斗笠,她有些视物不清,只得轻轻拖着陵越的衣袖,怕与他走散。等到离温清堂远了,才把斗笠取下。
谁知她刚松开陵越的袖子,陵越就反手一抓,牵住了她的手。
这是陵越第二次牵她的手了,江蓠的脸红得就像道路两旁的灯笼。
就这样穿街走巷,行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豁开一块开阔的空地,其上聚集了不少人。众声喧哗,也不知有什么盛会。
二人无事,便上前问了问。
原来扬州城中有许多会点仙术的道士,他们收了商人的钱财,有时便会在夜市里做些表演。例如眼前六个高高的竹排架子,上面就各嵌着二十枚烟火。六个道士各领一面竹排,能在一招之内点亮最多烟火的取胜。然而因为制作道具的小童疏忽,这竹排上烟火居然全都受了潮。道士们点不燃,商人大为光火,正在拿小童出气。
见商人一个嘴巴抽在小童脸上,江蓠只觉得手筋一抽,恨不得当下就把那耳光扇回去。
当然了,她不能动武,但也无法袖手旁观,便上前责问:“是这些道士法力不济,为什么为难一个小孩!”
商人听言更怒:“你这小姑娘知道什么?你看人都快走了一半了,都怪这小鬼办的好事!本指望靠这节目让更多人看到我们天龙商号的招牌,这下全泡了汤。我不打他,怎么出得了这口气!”
六个参加比试的道士也对江蓠的言辞颇为不快,当中一个精瘦的跨步过来,对江蓠厉色道:“说我们法力不济?死丫头——”
陵越用折扇轻巧地拨开痩道士挥舞在江蓠面前的拳头,其中暗藏的劲道让逞凶者险些跌跤。瘦道士意识到来者不好对付,只得悻悻地退到一旁,但嘴上却不肯服软,说道:“小白脸自以为有本事,小心栽跟斗。”
“呵,点火何难?”陵越先叫挨打的小孩让开了几步,接着在众人注目下走至六个竹架中间。他既不拔剑,也不念咒,只是眉心火印一闪,折扇轻挥间,六排竹架上共一百二十枚焰火一齐爆发冲天,顿时照彻了扬州城的夜空。旁观的诸人俱是一愣,随后满城响起如雷崩潮涌的喝彩声。
商人喜出望外,满面春风地捧着一个黄梨花木盒急趋过来,一边捏着鼻子摒开火药味儿,一边道:“多谢多谢,多谢多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回真多谢了大仙解围!这支金厢倒垂莲簪,是此次比试的头彩,还请大仙收下~”
江蓠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烟火,也欢呼着奔到陵越身边。她探头看了看商人匣中的花簪,心里有了个主意。
“师兄,你看这个簪子,是女用的,不适合你。要不你先把它交给我,等我找到一件合适的宝贝,再送给你,算是跟你交换,怎么样?”
小小物件,陵越自然没当回事。他二话不说,从匣中取出金钗,簪入了江蓠鬓中。
江蓠缩了一下脑袋,感到自己心里也有烟花正灿烂地绽放。
对于陵越,她本来不敢抱有太大的奢求,但此刻的她却第一次大胆地想道:
如眼前者,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命定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