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林宅暗影
城中直到丑时方安静下来。
陵、江二人抵达林宅之后,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在诸多房舍中寻到林夫人的所在。
夜里看不清气色,只觉得夫人的皮肤尚平滑,应有下人悉心照料。脉象稍弱,但并无断续的现象。异香若有也早已散尽。除了续命至今这点使人意外之外,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黑暗之中,陵越忽然伸出一手捂住江蓠口鼻,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提起她往后退了两步,一直躲进墙角,紧接着又施了一道障眼的隐身法——
原来今夜的梁上君子不只他二人,陵越早就觉察出屋檐上有一道剑气由远及近,此刻差不多落在林夫人房顶。
来者同样悄无声息地穿墙而入,这样的修为跟夜市上道士的三脚猫功夫实不可相提并论。
只见他并不左右张望,而是轻车熟路一般直直落到林夫人床头。就在江蓠差点想出手拦阻的时候,二人发现,来者竟似轻轻叹了一声,然后给林夫人灌了一口真气。
穿着夜行衣来做好事,算是为善不欲人知吗?
无论如何,先跟上去瞧瞧再说!
黑衣人出得林宅之后,好像刻意绕路似地东奔西突,最后出了北城门,打算隐入曲波湖中。倒也不能怪他跑得不够快,实在是陵越的轻功太厉害,稳稳地与他保持十丈距离,直到湖心一击擒拿,从湖里生生把他拽了上来。他反应也算机敏,立刻挥剑出招,只是江蓠才格挡住他斜劈的剑势,昭渊剑冰凉的薄刃就已经抵住了他的后颈。
三人就这样浮在湖心的波面上僵持着。
还没等江、陵发话,黑衣人就先问道:“你们是害了林夫人,还是想知道谁害了林夫人?”
陵越见黑衣人有施救之举,本就只想问明真相,不欲兵戈相向,于是收力调转剑头,以剑柄“咣咣”点住对方背上两个大穴,然后扶着那不能动弹的黑衣人到湖边坐下。
晚风吹皱一池湖水,月色溶解在跳跃的波纹中。一点清光映着江、陵二人的面容,四下昏昏寂寂,若没有中间的黑衣人,这情境倒颇有些风花雪月。
江蓠:“我们想知道是谁害了林夫人,见你鬼鬼祟祟的,才追了上来。”
黑衣人:“说我鬼鬼祟祟,你们不也鬼鬼祟祟?哼。”
陵越:“情非得已,还望兄台见谅。”
黑衣人:“少假惺惺,真要赔礼道歉,就解开我的穴道!”
江蓠:“诶,你身手不如我们还敢这么嘴硬啊?……”
黑衣人:“你们身手好,解开我的穴道我也跑不了啊。”
陵越笑了笑,道:“有点道理。”说着就帮黑衣人解了穴。
黑衣人往左看看江蓠,又往右瞧瞧陵越,面向前方,手往左边指,问:“这位大姐,是玉浮派的吧?”
江蓠一惊,自己适才出手用的确实是本门的剑招,但一招之内就被识破,对方的眼力也实在太刁了些:“大姐什么大姐,你也不见得有多年轻!”
黑衣人见江蓠的反应,便知自己所料不差,道:“就算不是玉浮派的,也应该跟玉浮派渊源颇深。既然如此,咱们就是同道中人了。”他自行摘下了蒙面的黑巾,接着说:“在下紫琅派杨金刀。”
江蓠:“紫琅?紫琅派不是在两年前就消失了吗?”
杨金刀嫌弃地瞥了江蓠一眼,指指湖心:“消失什么消失,喏,我们就在那里面。本来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可你们都追我追到了湖心,我想我也瞒不住了……想来师父也不会怪我吧。”
陵越:“紫琅派隐居何处,我们并不关心,更不会对外宣扬。我们只想知道杨兄对林夫人昏迷一事了解多少,又为何潜入林家为她渡气续命。”
杨金刀叹了口气,朦胧的眼神看向漆黑的虚空中,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悠悠说道:“唉,这事说来就话长了。两年多前,我们举派迁来此地。那天风和日丽,我跟师兄在城里闲逛时,遇到一位美丽的姐姐……”
“美丽的姐姐?”江蓠立刻猜到了杨金刀所指何人,用手在自己脸上指指戳戳地比划起来,“她该不会是额头开阔,一双桃花眼,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眼角微微有些下垂,跟我一般高,身上还有跟我差不多的白花香气……”
“正是王沅芷姑娘!”杨金刀突然两眼放光,“你果然认识她!她说林府上有位夫人精魂尽失,拜托我想想办法,看林夫人有没有回魂的可能,最好再查查她失魂的原因。”
说到这里,杨金刀竟开始泪眼婆娑,显得懊恼万分:“是我没用,既查不出害人的元凶,也不能让林夫人醒过来,只能不断地给她输真气……唉,要不是我两年多来一直为她渡气,刚才怎会被你二人一击擒下……”
陵越:“是我二人以多欺少,趁人不备,杨兄不必着恼。敢问杨兄,真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吗?”
杨金刀瞟了一眼陵越,问:“你们玉浮派中,尽是你这般俊美的男弟子吗?难怪王姐姐瞧不上我,两年多来都没个音信……”
江蓠:“沅芷早已不在派中,你要是告诉我们你查到了什么,我就给你透露一下她的行踪,好让你去找她,怎么样?”
杨金刀转忧为喜:“此话当真?”
江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卖”了姐妹:“沅芷尚未婚配,杨兄又一表人才,能为她促成良缘,我也不算坑她啊。”
“好好好,一言为定!”杨金刀顿时觉得热血沸腾,好似生活充满了希望,对眼前二人也再没有半点保留,“我只查到一点,就是林夫人昏迷的原因……说起来,你们玉浮派脱不了干系啊。”
陵越:“哦,此话怎讲?”
杨金刀:“当时林夫人身上散出一股奇香,我想可能是什么毒药遗留的味道,查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最后不得已求助掌门师尊。旁敲侧击了大半年,总算在他老人家醉得飘飘然时问出了来由。
你们肯定很奇怪,我们紫琅派,为什么能在水里修行,我们也不是鱼儿也不是虾的。其实水里修行大大的有益处,只是一般人做不到而已。掌门师尊从古书上得知,荒泉潴底下长着一种水草,人嚼服之后,就能在水下呼吸生存,连行动起来也毫无滞碍。我就对掌门说,我们紫琅派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神物,助弟子们修行神速,事半而功倍哩。
掌门醉醺醺地跟我说,其实别的门派也自有他们的神物,只是有些掌门小气,不与弟子们分享罢了。比如那本古书上也记载着,玉浮派的夜生渊底通往地宫,地宫周遭有一种叫莣枝的东西,人服下之后,魂体分离……”
江蓠:“啊?害人魂体分离,那算什么神物?”
杨金刀:“掌门还没说完呐。都说夜生渊是死人可进,活人可出,这点不假。人在魂体分离之后,只要于一炷香内把那躯体投入夜生渊中,过不了多久,离魂的人就又活剌剌地出来了。只是出来之后——”
江蓠抢着说:“男子绝情,女子不能生育!”
杨金刀:“对对对!你想那男子绝了情之后,不被爱欲纠缠,自然心无杂念,要修成仙人还不是指日可待!恐怕比在水底修行还管用呢。”
江蓠:“……管用是管用,但感觉好邪门。”
陵越:“那林夫人当真是中了莣枝之毒吗?”
杨金刀:“应该没错,莣枝者,又名七情花。香分七股,犹若喜、怒、忧、思、悲、恐、惊,渐次恍过,又合而为一。在下对香味十分敏感,想是遍寻天下也再找不到如此奇香了。要说能媲美的话,也就是王姐姐……咳咳,我是说,王姐姐的气味也很好闻,刚才我觉得她跟你很像,现在又发现其中略有区别,她的比较甜,你身上好像还有点苦味……你怎么回事,调错方子了么?”
“诶,别管我啦。”江蓠赶紧运功收敛了一下身上的气息,“不过能分清沅芷和我身上味道的人不多,你倒果然是个行家。”
陵越:“杨兄可知谁手中会有莣枝?”
杨金刀:“莣枝是玉浮的宝贝,我们紫琅的人见也没见过,你们掌门又藏着掖着,我哪知道谁会有。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江蓠:“你啊,不要整天呆在湖里,昼伏夜出的。你都知道王沅芷的大名了,就不能上街打听打听吗?王家富可敌国,谁人不知?她家就在京城中,你有空去一趟,她顾念你输了两年多真气的一片痴心,一定不会亏待你哒。”
“富可敌国?”杨金刀心情又跌入谷底,“原来是富户千金……看来我又……希望渺茫了……”
江蓠:“对了,你们紫琅派为什么要跑到扬州城北的曲波湖中装神弄鬼?这里人来人往,总是多有不便的。”
杨金刀:“我们也不想来啊,可是荒泉潴两百年一漂移,它自己飞到了曲波湖里,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得跟着来。”
陵越:“杨兄,紫琅派和荒泉潴隐匿在曲波湖中,这事想必令掌门并不想让外人知道。正巧我跟师妹查案一事,也——”
杨金刀摆摆手说:“我知道了,我们今晚没有见过,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陵、江抱拳称谢。
回到城中时天已拂晓,街道两边开始支起卖早点的摊位。忙碌了一夜,陵越知道江蓠饥肠辘辘,便走进了一家馄饨铺里。
老板还未开张,见客人来得早,便有些手忙脚乱地跑来抹了抹桌子,请他二人稍等。
“老板,我们不急着吃,你慢慢来。”江蓠嘱咐完老板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抬手取下头上的金簪,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了擦,心道:昨晚打斗时居然戴着它,万一不小心掉进湖中可怎么办?真是好险!
陵越本来想着案情,但见到江蓠如此宝贝发簪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江蓠一抬头,发现陵越正在看自己,有点慌神,又怯怯地把发簪插了回去,说:“师兄,你说掌门应该早知道莣枝的事了吧,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跑这一大圈?我们查了半天,也没能给她老人家带去什么新消息啊。”
陵越:“也不算全无收获,如果是同一人作案,我们至少能确认此人两年多前来过扬州。”
想到投毒的元凶很有可能是玉浮中人,陵越和江蓠心里都是一沉。
江蓠:“师兄,其实我还有一点发现,不知道跟案情有没有关系……”
陵越:“师妹请说。”
江蓠:“我有个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人,都想测测他的生辰八字。昨晚我一推算,发现安平泰与林夫人不仅刚好同岁,连生日和出生的时辰都一模一样……该不会有人专收这个时辰出生的人的魂魄,要练什么邪功吧?”
陵越:“师妹果然心细,此事我也会禀告掌门。”
店老板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江蓠看到食物,精神振作了几分,一边对着汤汁吹气,一边问陵越:“师兄,我们接下来就回玉浮吗?”
陵越:“御剑耗神,昨夜你又不得休息。我们可在扬州城盘桓一日,养足精神,明日再归。”
江蓠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兄,我确实还有点事没做,但又不想拖师兄的后腿。师兄若有急事,可立时启程,先行回山。我办完事后,马上就回去!”
陵越笑道:“扬州城是你的故乡,即便不能与家人相见,你也理当四处看看。此次我本打算过府拜望令尊,陪你在扬州住上几日再回,因此并不着急。仙箓司中诸事繁琐,晚些回去,我也落得一点清闲。”
江蓠听陵越说他本想过府拜望自己的父亲,又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然而她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便缩了一下脖子,道:“如此多谢师兄……那我们明日再回。”
二人回到客栈中后,得知温清堂的苏小姐托人留了一个口信,问陵越、江蓠何时离开扬州。江蓠给了伙计一点跑腿费,请他转告苏小姐,归期就在明日早晨。
在房中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江蓠便一个人跑到了城郊。原来她母亲出走之前,给她留下了一个紫檀木盒,里面都是当年胡商与人交易得来的宝贝。木盒埋在城南一片荒冢旁的红树林中,江蓠依着童年的记忆,将其挖了出来。
其实珠宝首饰对于修道的江蓠来说,并无太多用处。她平时所用的几件首饰,都是托杜蘅的福、由陵川送的。只是宝盒中还有一块紫黄晶,让江蓠念念不忘——紫黄两色相依,如同雷火交缠,把它做成一个剑坠,不是正好送给陵越,交换头上的簪子吗?
重拾童年的宝贝,江蓠本该开心,但双手抚摸着母亲留下的宝盒,她又难免伤感起来。这些年来,她虽习得一身道术,但从来不敢去占算母亲的吉凶,生怕算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一个人走在荒冢中,江蓠想着,自己该不会就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吧?出家之后虽说该以天地为家,但其实她从来都是想把玉浮当做自己的家,甚至在玉浮西边的小山上盖了一个小楼。可是呢,要说是家,也得有家人才行。曾经有娜迦、岫萝、曦月、明玉、杜蘅、沅芷,重岩也算小半个,如今还剩谁?似近又远的师兄,能算是家人吗?总想守住些什么不变的东西,最后发现能守住的只有一座空山。
在气派与繁荣之余,扬州亦有小家碧玉的一面。深入白墙黑瓦的街巷,跨过弯如新月的拱桥,夹道草长莺飞,总算让人拾回了一点昔日的记忆。江蓠从城郊走到城中,从城南走到了城北的温清堂,又在温清堂背后的深巷中与苏府不期而遇……
这是在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不对,应该是自己长高了。
苏府好像刚翻新粉刷了一遍,要不然在多雨的江南,墙面是很难保持如此簇新洁白的。
江蓠戴着黑纱斗笠,一边在自家门口徘徊,一边竖着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有父亲、弟弟、爷爷和管家说话的声音。
父亲训斥人的时候还是中气十足的;爷爷好像反应慢了,想也知头发更白了……家里人说的扬州话,她自然能听懂,只是已不大会说。低着头,不知不觉间,眼泪滴湿了脚边的青石路面,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好像希望能留下什么痕迹,证明自己也曾经属于这里。
这一日江蓠眼睛红肿,不愿与陵越打照面,便请小二将餐点送到房中,她一个人默默吃了。夜里依然心绪难平,想出门走走,但四下的热闹更使她无所适从,于是她独自翻上了客栈屋顶,把红尘扰攘都暂且搁在脚下。
潮润的空气使喉咙像喝饱水一样舒适,月色清朗一如玉浮山所见。
“唉,两处都似家,又都不是家……”
漂泊的愁绪在江蓠胸中起起伏伏。她止息静坐,心旌摇曳,耳朵似乎能从满城喧嚣中分辨出一丝悠悠笛声,她下意识地哼起了幼年时跟姐姐学唱的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外~头~
……”
陵越见江蓠半天没个踪影,此时倒在屋顶上唱歌,本想叫她下来喝一杯。但定睛一看,她面上有晶莹点点,就知还是不打扰为妙。
隔空取来一壶酒,伴着屋顶上飘来的歌声,陵越在屋檐下对月啜饮。
那词意中的惆怅,他也并非不能体会。
翌日清晨,二人刚到城门口,就看到苏合香似是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还好江蓠有所准备,黑纱斗笠不曾撤去。
苏合香迎上前来,对陵越说:“陵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陵越示意江蓠先行,江蓠困惑不解,只得先走出城门去:也不知姐姐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莫非跟林夫人的案情有关?那么又为什么不方便让她知道呢?
不一会儿后,陵越赶上了江蓠。
苏合香见二人行到了二十步开外,才横起竹笛,吹上了一曲。
那笛声幽怨宛转,似是寄托了绵绵不绝的牵挂和依恋。
原来她对陵越说的是:“请你好好照顾我妹妹。”
望着两人业已消失的身影,苏合香低声说道:“傻丫头,温清堂药材的排列顺序与别家不同,你就不能装得手生一点吗?”
等江蓠回到山中,陵越才把苏合香委托他转交的家信递给她。
江蓠看完之后又哭又笑,原来姐姐没说别的,从头到尾都在拷问陵越之事——什么“夜里胆小离不得他”,最好老实交代清楚!
朝露亭中的陵越,看向山月居里正襟危坐、正在给姐姐回信的江蓠,先是一笑,然后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头上的花簪一步一摇,自打从扬州归来后就从未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