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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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道遥迢

道术和剑法,通常此强则彼弱。

玉浮派的弟子曦月,便是剑胜于道,这也使她有一股飒爽英勃之气。

她适合穿鲜亮的颜色。如纯金项坠与杏黄色的绉纱,衬得她尤为神采奕奕。不过她的发髻向来简单,只用一支乌檀木钗挽定,好似一团朝气蓬勃的火焰燃到顶盛时忽而客气地收敛起来,在明艳照人与素淡无华之间折中,使人既能看到她的光芒,又不至于慑于她披金戴银的气势而不敢靠近。

就像她的道号一样——“曦月”。

似东曦既驾,又如月当空。你无法忽视她的辉光,但又不觉得她太过刺目:所以她是挺讨人喜欢的。

只是不爱穿道袍的道姑多半道心不坚。

也难怪,如果你听说过青木真人座下另一位弟子江蓠的故事,便应知眼下的世外仙山早就不再清静。因朝廷大力提倡道术于实业之应用,玉浮派在此潮流中亦不甘人后,如今玉浮弟子之中脱白挂绿、曳裾王门的大有人在;潜心修道者,反而少之又少了。

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举世风潮如此,修道者们亦懂得浊波浮浪,与世推移。

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想走终南捷径,那玉浮派是你不会后悔的选择。

往年的这个时候,曦月应在她所执掌的仙箓司中拟定年末考试的道心三问,并主持一场“有无之辩”。

仙箓司建于玉浮中丘半山腰的深洞中,暑热不侵。盛夏时分,人在其中颇为惬意自得。因手中小有实权,总有面生的师妹师弟前来献殷勤,顺便通报一些外界的消息。曦月开始有些反感,后来便见怪不怪了。

她的能力有目共睹,她心里有什么盘算却无人知晓,连青木师尊也未必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不同于明玉的“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曦月总是一副早就打定了主意的沉着模样。

青木真人座下弟子有曦月、岫萝、江蓠、杜蘅、沅芷、娜迦、明玉七人。其中岫萝已登仙道,娜迦隐匿无踪,明玉下山游历,沅芷回中原继承家业。原以为执掌玉浮派仙箓司的曦月是最不会离山的,必将在派中有一番作为。谁料她毫无预兆地解职而去,且去的不是丰亨繁盛的大豫朝,而是西北荒漠。

如前文所说,没有人知道她想干什么,青木师尊也对她无可奈何。

碧天当中悬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盘。

大漠里干热难当,一场突袭的沙暴过后,先前与曦月同行的骆驼和商旅都不知去了何处。她只觉得口中、腹中乃至胸腔都粘满了沙子。热风一阵一阵烫在脸上,虽然已经尽量放缓了呼吸,但每吞进一口空气还是刮得嗓子干疼。更糟糕的是,烈日还在蒸去她体内余量不多的水分。

没办法,蜃城周围五十里内道术效用减半,她现在跟一个普通人相比也差不了许多。

青木师尊曾赞她学剑的天分超过同门,距离人剑合一的境界已然不远。她现在却想道,如果再被太阳如此炙烤,那她和身上这柄剑确实要熔化在一起了。

过了正午,日影有了些许偏斜。将佩剑当作拄杖,剑鞘杵进沙里的瞬间几乎冒出了火星,剑柄也烫得难以持握。曦月一步一步攀上高处,抬眼望去,但见沙面像被风吹皱的湖水,波纹间杂落着稀稀疏疏的针叶植物。

眯着眼睛把视线放得更远,曦月才发现西北方向有一小块被绿意围绕的洼地——水。

真的是水!

掬水洗面,先前被日头晒红、被狂风吹干的小脸,总算恢复了水灵和白净。盘腿坐在水源边上,余光瞥见远处滚来一个黑点。

那人大概也是径奔泉水而来的。

曦月没太在意,又看向了别处。只是她再一回头的时候,那行人的身影已离自己已不过一射之遥了。

很多年后,曦月再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情景,依然只记得阳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烤着她。风很轻微,吹得沾湿的鬓发上传来丝丝凉意。那黑衣男子突然出现,挡住了一小片阳光。他的五官因逆光而看不分明,只有眼内的波纹若明若暗。恍惚间,仿佛还记得他薄唇一线向左上方微微勾起。这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怀疑那不是一场单纯的邂逅。

这荒漠之中气候极端恶劣,但再往前行去,空气便会湿润起来。左右两侧耸入天际的勃连山脉连亘千里,成为隔绝人迹的天然屏障。中间狭窄的北道起伏和缓,绿洲星布,千百年来,往返西域的商旅都必经此路。但这条商路如今却被三股势力控遏。号称西域剑宗的知林堂正是其中之一。再往北去,还有以制毒闻名的贺兰庄,和占据崦嵫岭的八荒军。

蜃城中的知林堂,被月牙泉环绕的贺兰庄和崦嵫岭上的八荒军砦,确实会为过往商旅提供些许补给。但所谓雁过拔毛,他们也似邦城小国一般,围起城墙,拦截商道,向商人征收税钱。

说起来这实在只比拦路打劫的散兵游勇做得有秩序一点罢了。更糟糕的是,这三者从来各自为政,所定的税率完全取决于当年财务状况的好坏。低时不会太低,高时更高得令人咂舌。三道关卡接连盘剥,往往令走商者苦不堪言。所以无论是大豫朝的丝绸、瓷器,还是来自回胡国、蒲思国的香料、璎珠,一经北道,立刻价值十倍不止。

黑衣男子在水源边上蹲下,把双手在水中浸了浸,泼了一些水在自己身上,以解暑意。

“你不喝水吗?”曦月觉得有些奇怪。

黑衣男子晃了晃腰间哐当作响的牛皮水囊,答:“谁要喝你的洗澡水。”

“谁洗——”曦月好像突然领会到了什么,冷冷道,“听这响动,你也没剩多少水了。虽说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我毕竟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总不至于觉得我在水里下了毒要害你吧?此处是荒漠,哪有路过水源而不汲水已备后需的?到时候你口干舌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下毒?若是姑娘的迷魂汤,就算要人命,在下也甘愿一试。”黑衣男子笑道,“日落之前便可到达蜃城,那城中美酒甘甜,堪比京城的齐云清露。这荒漠里的洗脚水,还是留给不认路的人吧。”

“你倒是很好心。”曦月瞟了黑衣男子一眼,发现这人有些不一般。首先他遍体清凉,全无燥意,大约有些道行。其次他身形健拔,脚步轻捷,武功应该也不弱。以其黝黑发亮的肤色观之,很难想象是蜀中或江南人士。常闻西域民风粗犷,他却言行浮滑,神色轻佻,实也不似一般的关外莽汉。

“我叫曦月,玉浮来的,也要去蜃城。”

“在下刘叠,关西人士。”

蜃城在气候干旱的西北荒漠中兀自河塘遍布,若不是造化之奇功,恐怕背后必有道术的猫腻。

曦月迎风抬头,隐约觉得已有一股凉润的气流从前方扑来。

既然水量充沛的蜃城将近,便需格外注意脚下的沙地是否坚实了,以免陷入空虚的流沙之中。曦月以剑探沙,一会儿扎进了大豫商人掉落的蓝绢茶包中,一会儿又挑出一个天青色的瓷壶。再一下,咔哧一声,不知卡进了什么东西,抽出才发现,乃是一个颅骨。

她皱了皱眉,把捅进眼窟窿里的剑拔出来,再摸出怀中的罗盘和地图,左右一对,料知自己大约是到了二十三年前一桩极为残酷的战事的旧址。

彼时北国南下攻豫,王师败退到黄河以南。失地的农民起义军奋起反抗,初时倒也为朝廷所用,但万没想到最后豫朝竟以牺牲起义军为筹码同北国媾和,与北国联合绞杀十万起义军于此地。

同袍相残,死者相望于道。血流漂橹,积尸遍抛漠野。大豫朝领军战将刘琦捷后恸哭,自此辞官归乡。更有秘闻曰,朝廷疑忌他私放一路起义军西逃,所谓刘琦病故于乡里,实是被皇帝一道密旨赐死的。

据说当年逃出生天的起义军残部,便是如今崦嵫岭上的八荒军。

再走了几步,果然天地变色,阴风惨惨。曦月对这段旧事也有所耳闻,行到此处,心下难免黯然,不觉摇了摇头。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她驻足翻看地图时,本以为一直平行在不远处的男子会越她而过,但却发现那人也随着她轻微的叹息声停了脚步。

虽然停步,但依然站在一丈之外。刘叠眯着眼面朝西北方向,像是冷笑地轻哼了一声,道:“呵哼,别看了,这里冤魂多,扰得罗盘失准。”

曦月不以为然地将眉轻挑,把分明稳稳指示了方向的罗盘藏进掌心——玉浮的罗盘,岂是那么容易失准的?嘴上却说道:“你既识路,我便跟着你走吧。”

下山之前,青木师尊曾一再告诫她,要藏拙,切勿锋芒毕露。

装傻虽不是她的强项,但可以多练习嘛。

四围垂下灰蒙蒙的阴霾,片刻之前白光耀目的金阳,此刻已不知躲去了何处。好在比照了罗盘和地图之后,曦月对于蜃城的方向依然有十足的把握。她见男子抬步的朝向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便也轻步跟上,只是心思忽然从当下飘走,忆起了尚在山中的姐妹,想着那个毫无方向感的江蓠没了自己的引路,会不会在玉浮五重丘都迷路迷得晕头转向。

不行啊,不能一出山,就想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