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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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嫡女还家

沅芷回到京城,已有一个多月了。

遥记自己当年刚拜入青木真人门下时,住的是玉浮西丘狭小的塔室,还得与曦月同寝同食。年幼的她曾抱怨那房间太过逼仄昏暗。如今来到都城王宅的高门大院,反而觉得这“家”里大得有些没必要。

白天但见雕甍画栋,秀桷迎风,夜里亦是灯烛晃耀,金碧相射。日当正午时,便走那通幽曲径,盘纡处楸槐荫途。纳凉避暑地,莫过于垂杨蘸水,荷塘上柳密蒲深。

风和日美,花蕊被庭,绮色燃目,馨香裂鼻。怪石、假山、亭榭、楼台,景物几步一换。仆从、厨娘、护卫、管家,开口一唤三应……真当如梦似幻,富丽无匹。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给人片刻的新奇感罢了。

叶清之是沅芷的父亲为她雇来的护卫,沅芷还不曾试探这人的功力是强是弱,但觉得此刻他能为自己撑着一把遮阳的绢伞一动不动,就算这佣金没有白费。

她蹲在自家园林的清水曲流边,把半截细竹棍浸没在水中。就这样静静地蹲到腿脚发麻,她才将竹棍从水流里抽出来——原来竹棍末端带着一个网兜,而网里正兜着两个血红的李子。她把被水浸凉的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向上抛了一个,使叶清之接住,另一个则送入了自己口中。酸酸甜甜的汁液流溢齿间,果然令人在这慵懒萎靡的夏日午后精神一振。

父亲的头脑是越发昏钝了,莫非是年轻时愈精明,年纪大了便愈糊涂么?——沅芷这样想着。

本以为这次还家自己将能大展拳脚,却不料家里的米面、丝绸、香料等大宗生意全被牢牢掌控在姨娘和并无血缘关系的姐姐王元秀手中。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家中的几位长辈也觉得她入世太浅,不放心把账本交到她手上。她的父亲更是只希望她能早些招赘得力的女婿入府,好填补那病逝的幼弟的空缺。

婚嫁……不得不承认,这也确实算是种手段。

沅芷的姨娘陆秋琳,出身于没落大户,本来也不算有什么背景,可这位姨娘的双生姊妹陆秋扇,却嫁给了西域贺兰庄庄主薛青槐。有了这层关系,王家在西域走商便多了一点保障,更免去了交给贺兰庄的抽解钱,只要逢年过节备点礼金即可。

陆秋琳的裙带关系带给王家的实惠,族人无不称道,她在家中说话又怎会没有底气?也难怪王沅芷这个母亲早逝的嫡女还家,反落得如此冷冷清清了。

沅芷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把李子核儿包进手心的绢帕中,又把绢帕举到叶清之面前,示意让他也把核儿交出来。

叶清之稍稍迟疑了下,没有违逆王大小姐的意思。

王沅芷向前快走了几步,将核儿丢进了李园中。然后转身对叶清之说:“我要去趟城外的仓库,你方便么?”

叶清之又愣了一愣,方对沅芷点了点头:既是王府重金聘来的护卫,随叫随到就是他的本分,哪有方不方便一说?一般府上的公子小姐,赏下人瓜果、玩物倒是寻常,但哪有亲自浮瓜沉李为仆从消暑,还关心那吃剩的核儿该丢弃在何处的?可这个王小姐却做得如此自然随意,好像主仆之间本该如此一般,这实在让叶清之感到怪异。

其实沅芷是觉得叶清之与自己年龄相仿,又懂得些道术,便把他当做了玉浮中的师兄姐弟;并不认为父亲出钱雇了他,自己便高他一等。而且她打从心底认为,以自己的修行,若是落入无法自救的境地,身边再多个护卫也顶不了什么鸟用。所以这个护卫嘛,应当以朋友之心待之,让他好好帮衬自己做别的事。

王家在都城以西的荒地上,建有占地百亩的仓库。外围的瓦房中是时下最为走俏的物资,而那些积存已久、卖不动的杂物,则被堆放在了最深处的茅草屋里。她已一连来了三天,就是想在这些废弃货品中发现被湮没的商机。

有些款式不被都人所喜的衣裙,倒还可在灾年用作赈济生民的物资。但若是滞销的饰品、摆设等一类浮靡无用之物,那真是白送给老百姓,老百姓都未见得要。

沅芷不停地在杂货库里翻翻找找,不觉发髻黏上了许多短碎的茅草。

夏日午后变天快,太阳还没来得及躲进云去,黄豆大的雨滴已迫不及待地打下来。沅芷钻出茅草堆,当机立断,指着百步开外的一间木屋道:“嗳,咱们去那木头房子里躲雨。”

雨势太急,雨珠又横飞,那把只够遮阳的绢伞在此时根本不顶事,但叶清之还是稳稳地撑着。沅芷不耐烦地抬手拍了一把伞面,道:“快收了这玩意儿,咱们用跑的。”话音未落,便见雨帘中穿着冰蓝色百花腰裙的女子飞也似地朝木屋奔去,而白袍男子亦迈开大步紧紧相随。

咿呀一声破门而入后,沅芷才发现这木屋也真是年久失修了,若是刚才力道再大些,当下把它震塌了也说不定。屋檐的边边角角处尘泥渗漉,间或滴到沿墙堆放的木头筐子上。木框里填塞着防震的麦桔杆,也不知是护着什么东西。

她施了个净咒,屋里立刻清洁了不少。这虽是最简单的咒法,但她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气呵成,叶清之看在眼中,还是颇有些讶异。时下道学成风,高门富户的子弟拜入仙山并不稀奇,但一般人天分有限,多半不过学点皮毛。而沅芷便不同了。以她这不经意间展露的修行观之,叶清之已认定她绝不止是入了门而已。

沅芷一边抽剑撬开钉实的木框,伸手从里头掏出一个三五寸长宽的木雕,一边问叶清之:“你在京中可有什么朋友能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叶清之淡淡一笑,道:“原有一位小友,但他已不在人世了。……京中不知有多少士人想与王家结交,小姐又何必求友于在下?”

沅芷撸起袖子,把小臂伸进木框深处,又掏出了好几个木雕。这些小东西形态各异,有亭台楼榭,也有舟船人畜,雕工精湛,一看便是东阳货。她用手指搓了搓木雕表面的浮尘,心里盘算着什么,口中则继续与叶清之闲谈道:“我不知道能跟他们聊什么。”

叶清之一双鹤眼中露出不置可否的轻蔑神色,不巧被沅芷抬头瞥见。她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依然在木框中东扒西翻。腮帮子鼓鼓的,仿佛嘴里藏着坚果的花栗鼠。

叶清之才意识到自己神情不恭,赔笑道:“小姐出身尊贵,应是跟在下这样的粗人无话可说才是。”

“出身尊贵?我出生的时候,我家没这么有钱。”说话间,沅芷已轻盈地跃上垒起的木箱,举手去挖叠放在高处的木雕,“我爹发迹,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我进山学道的时候还是个穷丫头,一出来,诶,就成有钱的小姐了!……唉,只可惜,我弟弟没我这么好命。”

叶清之脸色微动,问了一句:“小姐,可是思念令弟?”

沅芷抱着一整筐木雕跳回到地上,没有跟叶清之对视,自顾自地说道:“白天么,不怎么想。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想想,当年我离家的时候,他才这么大……早知道他会遭此横祸,我在山中时,就该多为他祈福,而不是整天盼着家里发财……你说,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姐姐?”

王沅芷的弟弟名叫王庭宝,先前靠着父亲的四方请托,在国子监插班补缺,做了个旁听生。本以为这是桩好事,谁知他竟然命丧于斯——起因是去年朝廷找了个名目,追夺了病逝沧州的刘琦将军的王爵。此举激得太学生们伏阙上书,为这位武忠公鸣不平。

年轻气盛,自然容易激奋,也无怪乎太学生们跟前来维持秩序的禁军发生了冲突。只是文人学子手无寸铁,难免要吃苦头。那些折了胳膊腿儿、又被送外编管的还算幸运,混乱之中死于踩踏者就是真的呜呼哀哉了。

很不幸,王庭宝是后者。

自那之后,王家老爷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毕竟王庭宝是他的独子——王元秀虽跟他姓了王,但其实是陆秋琳与前夫的女儿——王老爷这才把早就出了家的沅芷喊回来。

那从高处取下的木箱上,因覆着一层屋顶漏下的湿泥,经年累月,其上竟长出了毛茸茸的细草。沅芷脑筋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她扯了一把正在出神的叶清之的袖子,问道:“嗳,我记得前两天咱们翻到了一堆没上漆的餐食托盘,你可记得是在哪个仓库里?”

叶清之恭声答道:“回小姐,那尽是一些木头有裂纹的次品,才未上漆便搁置了起来。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应是在东南边的茅屋中。”

沅芷总是神色倦倦的眼中忽然有了光芒,道:“就是有些缝隙才好呢。等雨停了,咱们叫几个人,把这些木雕和那边的餐盘都运回府里去。”

叶清之不明所以,但觉得这个小姐总说“咱们、咱们”的,倒让人很是甘心为她效劳。他大袖一挥,手中便出现了一个看上去确实略显粗糙的木托盘,笑问:“小姐要的是这个么?”

沅芷还是第一次见他隔空取物,暗暗庆幸糊涂虫父亲瞎猫碰上死耗子,给自己找了个得力的帮手。她点了点头以示赞许:“还未问过叶贤弟师从何派?”

叶清之随口道:“梓州断鸿门。”

“胡说八道,真当我是外行啊?”沅芷一把夺过叶清之手中的木盘,斥道,“断鸿门的内功走粗直刚硬一路,怎能似你这般灵动轻巧?你若是梓州断鸿门的,我就还是琼州无极岛的呢。”

叶清之哑然失对。当初编谎的时候,哪能想到王府千金的修为根本不在自己这个护卫之下?

沅芷见他发愣的模样,才决定不再为难他,便说:“罢了罢了,你说是断鸿门,便是断鸿门吧。断鸿总比断袖好。”

这语气中的宽容与宠溺意味,倒让叶清之心里越发窘迫了。

几天之后,王家开在京城的百间酒楼中,就出现了一种名叫“芥子景”的新奇玩意。

两个鲜衣红妆的教坊女子,一个在旁弹唱,一个摆弄着案上各色木雕:

用鳔胶将木头雕成的舟船、人畜、楼房黏在本用于端菜的木托盘上,再铺上一层浸过肥水的灰土,撒上一把粟米。

时值春夏之交,天气暖热,过不了几天,托盘上就抽出了粟苗。那细绒绒、绿盈盈的嫩芽,或围绕着亭台楼榭,或簇拥着牧童牛羊,着实相映成趣。等食客们恍然大悟,这操作简便又给予人创作自由的小游戏便立刻风靡京城,而积压在王家仓库里的木托盘和小木雕自然也销售一空,连带着鳔胶的价格都翻了一番。

首先将沅芷创收的好消息报告给王老爷的不是别人,竟是沅芷的姨娘陆秋琳。

此后沅芷曾很多次回想起那个家庭会议上,姨娘夸赞她生财有道的爽直模样,实在让她看不出有半分险恶的用心。也因为姨娘的帮衬,她才说动了父亲,趁热打铁地赶制出更加奢华的“芥子景”——其实无非贴金嵌玉,用沉香紫檀等昂贵的木材雕成贝阙珠宫,使有钱人自觉有别于平民罢了。

说起来,“芥子景”的主意,并非她一时之间想到的。儿时在玉浮西丘塔楼里跟姐妹们同宿时,她就常常惦记着,哪天要是有钱了,一定盖个大庄园,让自己亲近的姐妹们都能住进去。那时她便喜欢用小刀雕出些手艺粗劣的木头房子,粘在木板上,跟大伙儿解说:这儿住着曦月,那儿是岫萝的房间,让青木师尊住得远一点……

只是等到长大了才明白过来,不是有一个庄园,大家便能聚到一块儿,永不分离的。好在……

“踏上殊途,也未必没有意外的收获。”

只要缘深情重,何愁他日不会相逢?

因为“芥子景”的买卖很成功,沅芷的老爹也开始生出了一点“兴许可以让她接管家业”的念头,但觉得她还是经验不足,就打算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跟姨娘一番商量之后,王老爷定下了一条走商的线路:把京中富余的“芥子景”运到同样爱好奢靡玩物的扬州贩售,再从扬州进一些胭脂香粉押到漠北,最后在漠北收购皮草,趁入冬前赶回京城上市。

从扬州到漠北,无处不有王家商号。那漠北的皮草商常旃瑞,又是王家故旧,所以此行倒不见得有什么困难。只是有关皮草的样式和质料,需做些功课而已。

临行前,沅芷在家门口跟王元秀打了个照面。

她这位二十五岁还未出阁的姐姐,刚从左相连仲修之子连端文的车轿上下来。只见她盈盈回首,送眼流眉,那公子也抿着笑意回礼,空气中满是旁若无人的缱绻柔情。

从前她回府探望时,也见过这位姐姐几次,虽不亲热,但还算和气。二人互相行过客套的礼节,没有多余的嘘寒问暖,便错身而过。

王元秀品位不俗,其衣饰穿戴常成为京中仕女争相效仿的对象,但比之于经营家业的手段和带动风尚的审美,沅芷觉得更让她不能不服的是王元秀周旋于各种公子之间的能力——家里倒也真需要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人——沅芷心里这样想道。

在家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老管家徐思的踪影。

徐思今年刚过五十,原本还算保养得宜,但听府中丫鬟说,他因一手照看长大的王庭宝去年陨殁,悲不自胜,竟一夜白头。

这次沅芷要去的是漠北冰霜之地,她本不愿徐思这把年纪还跟着她去受那份苦,奈何老头坚持,沅芷才没有回绝。

前去催促徐思的仆人在府里转了一大圈,奔回沅芷跟前时已汗湿重衣。他喘着粗气禀道:“小姐,徐管家昨日去洛州了,好像说是老父病重,他得明日才能赶回来。”

沅芷眉头一蹙,旋即打消了“等候一日”的念头,只吩咐丫鬟燕儿给徐思送些补品过去,以示慰问,然后便令人立即赶马启程。

旅途必然辛劳,沅芷却觉得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