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冤家临门
沅芷这日茶饭不思,从中午开始躺死在床上就没下来过。
陆秋琳听锦玲如此回报,越加宽心,想着当务之急,便是把沅芷嫁出去。府第越高贵的人家越好。对方的门第越高,自然对王家的声誉和生意都越有助益,不仅让王家无法拒绝,更使老爷绝了招赘的念头。
幸在多年来王元秀这孝女的形象扮得不错,王老爷对她视如己出,以至于把家业交给哪个女儿,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一念,她非争不可。否则等到王老爷归西,难道眼睁睁看着沅芷一人掌家,还指望这个与自既无血亲、又无恩情的女儿来孝顺自己么?
直到半夜,肚子响了几声,沅芷才艰难地下了床。她把枕头塞进棉被中,弄出个似人的形状,再换上一身男装,凝神运功,倏忽间便穿墙而出,躲进了自己房外的树丛中。
因回家之后疏忽了练功,王家的宅院又太大,她没有自信能一下子移形到高墙之外,只得先躲过守在门口的侍婢的眼睛,确认周遭无人了,才蹑手蹑脚地跑跳几步,再用轻功翻了出去。
根据管家徐思的回报,叶清之暂住在京城南面的八当客栈。沅芷于路上买了些果品酒食,心里准备好了一些道歉的说辞,才敲响了叶清之的房门。
叶清之开门一看,见是一个模样清俊的“男子”,起初有些惊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像这位小姐的做派,才见怪不怪地引她而入。
沅芷满脸赔笑道:“叶兄,这回连累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小姐已对在下多有维护,甚至不惜自罚禁足来为在下开脱‘拐诱良家小姐’的罪责,在下岂能不知好歹?”叶清之确实气色不佳,大约是在练功,是以夜半未睡。。
沅芷解开怀中的包裹,里面都是夜市上买到的小食。本是要送予叶清之吃的,但她忍不住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个麻糍,有滋有味儿地嚼了起来。叶清之见她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连日间的不快也淡忘了几分。
沅芷看他正嘲笑自己吃东西,推了他一把,道:“你也真是的,自己身体不舒服,怎不与我说明?害我得把你背回府……唉,你别说,你看着清瘦,其实不轻呢!”
叶清之正想推辞沅芷递来的黑糖麻糍,但看沅芷坚持,只得称谢接过,道:“在下年幼时,窘于衣食,许是因饥寒交迫,才落下了这怪病。平时并不觉得不适,只是偶尔会猝倒在地……昏睡而已。已许久不发作了,没想到这病根尚在。想想若是在下昏睡时小姐恰好遇险,那清之便是护卫不力,如此更难辞其咎。夫人遣我走,也是理所应当的。”
昏睡病?沅芷倒是闻所未闻,问:“你年幼时饥寒交迫?那现在多吃点,可对缓解病情有好处?”
这个小姐还真是只知道吃……叶清之笑着摇了摇头。
沅芷也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感觉自己的提议很有道理。她抿嘴舔干净唇上沾到的黑糖粉末,继续说道:“我看你这病,听着好像没什么,但其实暗藏凶险。假使你行走于山林间,突然猝倒、睡着了,岂不是被豺狼虎豹啃得骨头都不剩?便是城中僻巷,也说不准会被人掠走财物,甚至劫财又劫……嗯,真真好危险呐。”
说罢她灵机一动,摸出怀中的香囊,再从案上取了纸笔,快速地写下两行字,将纸条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同叠好,塞进囊中,递给叶清之,道:“这里面的字条上写着,乞求过路人把你安置在避风挡雨的处所,以百两银票酬谢。如果能把你送到王家府上,本小姐再赏百两。未必抵用,你暂且收着吧。”
叶清之听言,黯然的神色中忽然有了一些光彩,那香囊好像有魔力一般,使一阵酥麻感击穿他的小臂直达肺腑。他就这样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不该收沅芷的钱,道:“小姐的……多谢小姐的香囊与纸条,只是这银票……在下收不得。”
“诶诶诶,这香囊绣掉了我半条命,银票倒是我最不缺的。”沅芷把东西挡了回去,“而且呢……王府是辞退了你,但本小姐还想雇你呢!有兴趣吗?”
叶清之回答:“小姐有何吩咐,在下赴汤蹈——”
“我还没想好,先雇了再说,人才难得嘛。”沅芷站起身,见叶清之衣衫单薄,随手取下椅背上的一件外衣,裹在他身上,道,“我已帮你垫付了一个月的房钱,你好好在这儿住着。我现在被禁足,也不能老溜出来,有事咱们用传音诀联系——你会传音诀吧?”
叶清之脸色依然苍白,但耳朵又热又红,点了点头。
“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沅芷忽然吟了首诗,又长叹了一声,说,“一首打油诗,话俗理不俗……你给我记着,要惜命,毋争义气。”
眼眶酸热了一下,沅芷辞别眼前人,离了客栈。
叶清之坐在原地,很久才回过味来:沅芷何曾见自己作意气之争?她必是又想起那个去伏阙上书的短命弟弟了。
原来自己在她心目中,真跟弟弟一般么?
在禁足的日子里,沅芷常以“学习女红”为名找王元秀,间或帮她出些生意上的主意。姐妹二人每天一同去向父母请安,倒也似其乐融融。
之所以能让陆秋琳挑不出毛病,关键还在于沅芷懂得卑弱自持。她一直像跟班似的随在王元秀身后,一点也不摆出“嫡出”的架子,如此自然能避免不少矛盾。
这天她照旧去敲王元秀的房门,里面却只出来一个丫鬟。
沅芷问:“小翠,我姐呢?”
名叫小翠的丫鬟欠身行礼,答道:“回禀二小姐,今早府上忽来了一位贵客,大小姐都没来得及跟老爷问安,便急匆匆赶去前厅迎人了。”
沅芷又问:“什么贵客?”
小翠刚要回答,院子里便传来了陌生的人声——
“王老爷可是看不起在下,只让一个庶出的女儿来迎我?”
沅芷循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墨蓝色衣饰的男子正站在外院与内院的交界处。他面前的王元秀步步倒退,分明是想把眼前人拦下,却拦不住。
“谢公子来得忒早了,家父与家母都还未起身。何妨先在前厅品一品茶?此处已是内院,外人实在不便进入。”王元秀虽身材高挑,但眼前人依然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她身边的奴婢更畏缩胆小,竟没人能帮她挡一挡。
小翠在沅芷耳边偷偷说:“那是扬州谢家商号二公子谢立渊,他前些日子投了拜帖,说是今日登门,谁知来得这么早。”
“欺人太甚——”沅芷见那人竟硬闯内院,还为难一个女子,不能不有些气愤。
她身形一晃,一瞬间便出现在了王元秀身侧。只见她猛地抓住谢立渊那正要去拨开王元秀的右手,笑着说:“庶不庶出,她都是现在王家的掌家大小姐。啧啧,听闻谢员外老来得三子,个个丰神俊貌,从头到脚与他老人家无一处相似,坊间传为‘美谈’。今日一见,谢公子果真俊如玉山之将崩。如此好造化,实在引人遐想啊。”
谢立渊都不知身法犹如鬼魅的沅芷是何时冒出来的,但看她双瞳剪水若含秋波,真似无情也动人,一张利嘴却出言不逊,手上的劲道更非寻常,心下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回道:“不知王家二小姐对在下有何遐想?”
“有何遐想,不妨谢公子随我去前厅慢叙?”面对这种恶人,即使是被调戏了,沅芷也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否则岂不正中那人下怀?她右手往前一引,示意谢立渊回身转出内院。
谢立渊见她面不改色,更觉得有趣,脚下纹丝不动,仿佛下定决心要在内院等王老爷出来,道:“二小姐对这个没血亲的姐姐倒是很讲义气,但不知你这位姐姐会不会感激你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元秀先前被谢立渊的气势所慑,眼下有了沅芷壮胆,便恢复了从容,“都有外姓人欺负到王家内院来了,难道还不知齐心么?”
“说的是呀!唉,我早听说谢家大公子谢稽留、三公子谢亭山放浪形骸,游于方外,本以为接掌家业的二公子会是持重之人呢。”沅芷突然觉得,有个姐姐可以互相帮衬的感觉也不错,继续一搭一唱道,“我们这没血亲的姐妹都知道齐心,二公子却能把嫡亲的兄弟赶到塞外去,也真是够狠得下心的。”
知道谢家两位公子远赴知林堂的人不多,谢立渊由此更不敢小瞧沅芷,又觉与两个女子斗嘴未免太过无聊,于是一改先前的痞气,屈服道:“王家小姐果然不简单,谢某领教了。”话音一落,便转出了内院。
王老爷醒来不久,就听下人说了谢立渊闹到内院、却被两个女儿一齐赶出去的事,病容之上展开笑颜,对陆秋琳赞了一句:“夫人教导有方。”
陆秋琳强颜欢笑,心里想着,这谢立渊拜帖上说,要买下王家在江南的六家香粉铺,看来不免要提去年王家香粉生意不如谢家之事,自觉事态不妙。
王氏夫妇已在前厅入座,沅芷本该继续在内院禁足思过,但王元秀却把她拉了出来——
谢立渊看沅芷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虽是极尽挑衅,但那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暧昧之中,分明就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上回去连府贺寿,以连纯文那再明显不过的断袖之癖观之,沅芷是死活都不会愿意嫁过去的。倒是这个谢立渊……王谢联姻,或许未为不可?
“不卖。”王元秀好整以暇地呷了口姜茶,回绝道,“有感谢公子远道来访,王家必将好生招待。但买铺子一事,只怕得让谢公子失望了。”
“大小姐何必说得如此绝对。”谢立渊挑了下眉,道,“经商之道,在于各展所长。王家去年的香粉生意惨淡如斯,所谓日中必彗,穷则思变,何妨趁机甩脱那亏本的买卖,也卖谢某一个人情呢?”
“惨淡如斯?谢公子未免夸大其词。”王元秀用绣帕印了印唇角,“谢家向来善制香脂,去年冬天那‘不许卖给王家人’的白玉什么什么,确是名动江南。但说到做香粉,我王家可不敢太谦。眼下天气渐暖,待到春货一上,便知是谁更惨淡了。”
陆秋琳对元秀的应对比较满意,见王老爷只顾饮茶笑而不语,心里的石头已有一半着了地。
“哦?大小姐倒是很有自信。”谢立渊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在别处的买卖或许各有输赢,但要论江南香粉,呵,谢某可不曾见谢家比王家惨淡过。……大小姐,你说话可做得了准?兴许将往年江南六铺的账本让王老爷过目一番,王老爷便会另有打算,也说不定。”
“谢公子过去未曾见过的,将来未必见不到。”沅芷突然插话,“说起来,谢公子掌家也就是近三年的事,见得少了也不足怪。……我姐姐说话自然作准,她开始掌管王家香粉生意时,谢公子还在阁中读书呢。”
听到这里,王老爷竟笑出了声,嘴上却指责沅芷道:“沅芷,莫对贵客无礼。”
“沅芷玩笑话,知错啦。”沅芷吐了下舌头,脸上机灵的浅笑悉数收入谢立渊眼中。
“既如此,谢某也就不再多费唇舌了。”他此次进京另有他务,买江南六铺不过是在拜访王家之余顺道试探,只是没想到遇见了一个意外之喜,“二小姐说谢某从前未见到的,将来许会见到,那谢某便拭目以待。若是今年春天还未见到,王老爷不妨再考虑考虑谢某的提议。”
王老爷咳嗽了两声,亦放下茶盏准备送客,道:“有谢公子这番话的激励,我那两个小丫头自会努力不让谢公子失望的。”
谢立渊起身欲走,突然脚步将去而复旋,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适才大小姐说要好生招待谢某,不知是怎么个招待法?”
“元秀手头琐事繁多,怕是抽不出太多空。就由沅芷作陪,伴谢公子在京中游览一番,何如?”王元秀向上座望了一眼,陆秋琳立刻心领神会。
沅芷却道:“姐姐,我……我还在禁足……”
“哈哈哈,无妨无妨。”陆秋琳“宽大”地笑道,“已禁足一月,想是你也反省够了,便代你姐姐好好招呼谢公子吧,将功折过。”
沅芷想到自己提前被解了禁,喜上眉梢,对陆秋琳道:“多谢母亲。”
“那谢某就恭候二小姐了。”谢立渊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笑,扬长而去。
王老爷难得见客,虽言语极少,但也耗了些精神,必须立刻休息。回房之前,他对两个女儿说道:“谢家在江南占据地利,香粉生意胜过王家,也不奇怪,元秀不必太自责。”
王元秀略为松了口气。从前她这个继父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实在是病重之后,才越来越通情达理了。
不过,没想到王老爷还有一句话跟在后头:“今年让沅芷帮元秀,一起管起香粉的买卖。那销量若是不涨三成,年底就把你俩都嫁出去!”
王元秀与沅芷面面相觑,没有别的选择,被迫领下了这军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