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三车璎珠
悬明岛上,有晴帘静院,晓幕高楼。
仁心阁中的乌木家具似早被药味浸透了一般。曦月觉得,多来几趟闻闻味儿,说不定都能延年益寿。
修慈昀刚给她沏好了茶,坐在她身侧,回答她刚提出的疑问:“迷情花,是一种西域的花,回胡语称莴骨朵。”
曦月点点头,继续问:“这花有毒?毒性如何?”
“毒性不算烈,但有些怪。”修慈昀缓缓道,“以之敷涂面部,可治愈顽疮。但副作用是使人情绪高亢激愤,夜里睡不着觉,白天躁狂不安——你为何问起这个?”
“我有个同门的姐妹,近来狂躁得很。”曦月笑笑说,“对了,怎不见小钟?每次我来这儿,她都是第一个跑出来迎我的。不会这么早就睡下了吧?”
修慈昀放下茶盏,神秘兮兮地说:“她被传去堂主私寓了。”
堂主私寓本不允许外人踏入,上回性命垂危的曦月去了一次,之后范紫心又被恩准入内,如今钟半夏都进去了,看来这禁忌现在已没了。
“她……”曦月回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猝不及防地被嵬名青阳亲了一口,有些担心钟半夏的“安危”。
好在修慈昀之后说的一句话,让她放下心来:“她奉命照顾范紫心。范紫心有身孕了。”
虽然嵬名青阳对她有些不规矩,但也就那么一次。看在他给自己解了毒、且之后他都没再刻意亲近自己的份上,曦月没太把那次的事放在心上。如今听得范紫心怀了孩子,更是喜上心头,笑道:“看来北道之上,真要操办喜事了。”
修慈昀却摇摇头说:“不会这么快。”
曦月不解:“为何?”
修慈昀道:“我也是无意中听仁心阁的前辈们提起的,说是堂主要完成一件他想做的大事,才考虑续娶。”
大事?
联合贺兰庄和八荒军,协调税率,商定三者从中抽取的份额,以刺激中原行商多走陆路……也不知范紫心有没有把这些建言好好说与堂主听。
几日之后,知林堂安插在贺兰庄的细作来报:贺兰庄又聚集了一批人手,要假扮知林堂的人,在荒域打劫中原王家的一支商队,货物为三车璎珠。
这样的情报很多,激风阁并非每次都会作出反应。不是知林堂不爱惜声誉,只是不想让贺兰庄对卧底起疑。
但这回实在有些特殊。贺兰庄的庄主夫人陆秋扇,为王家女主人陆秋琳之胞妹。贺兰庄一向为王家商队保驾护航,怎么这次竟会起这般歹意呢?
钟半夏端了一碗安胎药给范紫心,虽然她不怎么喜欢眼前这个女人,也不会因为范紫心快当上堂主夫人了而刻意巴结,但照顾孕妇的任务她可不敢懈怠。
上一个近侍就是因为怀孕引退的,范紫心接任没多久,就也怀上了,这个堂主简直有毒。
当然了,也不能全把账算在嵬名青阳头上。前任近侍赫连芳阕怀的是她丈夫的孩子,跟堂主没什么关系。
钟半夏不无同情地看了一眼范紫心,她觉得范紫心未必就是自愿委身于嵬名青阳的,便安慰道:“你……要想开点。其实……堂主人也还不错。”
其实范紫心对自己有喜这件事高兴都来不及,但她还是装出了一副委屈的情态,向钟半夏点点头。
钟半夏见她虚弱的样子,有点心软,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刚走到前院时,却被嵬名青阳叫住。
她手里端着一个空空的药碗,肩头背着药箱,叮呤当啷地转过身来,俯身向堂主行礼。
本以为嵬名青阳是要关心范紫心的状况,却没想到他问起了另一个人:“你回去看看曦月,是否余毒未清。”
钟半夏心头一惊,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妙,道:“曦月中毒不深,属下曾提醒她只要每月去药泉泡一次,连泡半年便可确保无事。她……该不会——”
嵬名青阳听了钟半夏的话,冷哼一声,道:“一次都没来。”
钟半夏又是生气又是担心,匆匆向嵬名青阳告退,提裙就往激风阁跑去。
曦月正在激风阁的习武场上与刘叠过招,看到钟半夏焦急地飞奔过来,赶紧收了剑。
面无表情的刘叠正欲离去,却听钟半夏抓着曦月的手说:“你——你知不知道你还能活几天?!”
曦月看看钟半夏,又看看刘叠,笑道:“别吓我,我还想着我能长命百岁呢。”
钟半夏已急出眼泪,拽起曦月的胳膊就往外拉,一边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跟你说了每个月都得去泡药泉,你竟然一次都没去?你现在毒入腑脏,再不去,明年此时你坟头草青青!……”
刘叠呆立原地。
曦月确实觉得近来头脑有些昏沉沉,却没想到有钟半夏说的那么严重。
要是换作往日,让她申请再入堂主私寓,她可能还会迟疑一下。但今天不同,她确实有事想跟嵬名青阳说,正愁找不到不会让旁人起疑的独处机会。
不过她也不能确定,嵬名青阳会不会因为她去泡药泉就特去会她一会。
两人行至药泉洞前,钟半夏被看守拦下,说是堂主有令,只许曦月一人进入。
洞壁燃着火把,在火光下呈绿色的药泉热气蒸腾。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可见,有个人正浸没其中。
曦月心想既然嵬名青阳正在使用药泉,自己自当避让。但又想到有话要对眼前人说,眼下的机会难得,便迟疑了下,没有立即退出去。
“见过堂主。”曦月抱拳道。
嵬名青阳在水中背对着她,说:“总算肯来了?”
曦月不置可否,心想若不是怕你动手动脚,我何至于一直拖着不愿来?她拱了拱手,道:“属下有事呈报。”
“有事呈报,还是有事相求?”嵬名青阳转过身来,取了一块棉巾丢给曦月,“下来说。”
曦月接了棉巾,却没有要下水的意思:“属下虽惜命,但还没这个胆子与堂主共用药泉。此番求见,乃是与贺兰庄暗自命人堵截王家商队一事有关——呃!”
万没想到嵬名青阳伸手扯了一把自己的脚踝,曦月失声跌入泉中。后脑重重撞在岸沿,紧接着又喝了几口泉水。
扑腾了几下,直到攀住了嵬名青阳的肩,才得以勉强稳住身形。
刚想放开手,却发现水太深了,要想口鼻露出水面,脚就必须悬空。
嵬名青阳好像早就猜到会这样,扶住她的腰,道:“继续说。”
曦月这才空出手来抹了一把脸,将湿发拨开,道:“堂主,王家二小姐是属下同门师妹——咳咳……她虽为嫡出,但生母早亡。属下听她说,她最近正想做一桩璎珠的买卖,没想到隔不了几日,贺兰庄的人就起了劫走王家货物的打算,这恐怕不是巧合。”
嵬名青阳见手中捞着的人还能如此一本正经,有几分不快,又觉得有些好笑:“王家的内斗,与知林堂何干?”
曦月狡黠一笑,四围火光映在她晶亮的瞳仁中。她又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药泉水渍,继续说:“王家乃中原巨贾,向来与贺兰庄交好。王老爷跟贺兰庄主是连襟,这关系看似牢不可破,其实不然。这回王夫人为破坏沅芷——哦不——王家二小姐的生意,竟下如此狠手,恐怕今后两人也必斗个你死我活。王家二小姐王沅芷,一来呢,是属下的同门师姐妹,二来呢,又与贺兰庄有嫌隙。将来她若能占得上风,执掌家业,怎会不舍贺兰庄而转结交于知林堂?所以属下认为,这回咱们若出手,一是照例阻止贺兰庄假扮知林堂拦路抢劫的恶行,二也是卖王家二小姐一个人情。属下有个计策——”
嵬名青阳见曦月那刚被泉水浸润的小嘴在暖黄的火光下开开合合,只觉得血液越发升温,忽然手臂上一使力,头一偏,就吻了下去
吸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嵬名青阳:“依你。”
曦月竭力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还是禁不住心绪不宁。不只是那一天,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都是如此。
为了保命,她现在天天都得往药泉跑,每一次都心惊胆战,生怕遇到嵬名青阳。为了避免再次被占便宜,她总是尽量先打听清楚嵬名青阳的行踪,最好能确认他正在处理公务,才趁机溜进药泉洞。
“又熬过了一天……”
她泡完药泉,回到房中,精神才松弛下来。
原来女子出来做事,即使身怀武艺,也难免被人这样骚扰。
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胆量反抗,只是每次都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时,嵬名青阳已停了动作离她而去了。
怎么总是这么迟钝呢?难道是因为……
“喜欢嵬名青阳”的念头在曦月脑中一晃而过,她立刻拍拍自己的脸,警告自己别想太多。
也许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觉得他还算个人物。毕竟嵬名青阳的模样生得可以,文韬武略更不必说。既如此,自己也不算太吃亏。若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就轻则断子绝孙,重则身首异处了。
这倒是种很矛盾的心情呐。个中滋味,连对姐妹也难说出口。
此时曦月又想起那个刘叠,他早先对自己有几分额外的温存,如今却冷冷冰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曦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人情薄,良人未遇,还是好好爱惜照顾自己吧。”
焚起草熏炉,施展传音诀,沅芷小小的身形跃动其上,她问曦月:“怎么样,劫到了么?”
曦月一边梳着还没完全干的长发,一边回答:“放心,劫到了。三车璎珠,如今都在知林堂的府库中。”
沅芷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曦月笑答:“两手准备,只看陆秋琳如何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