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败家女儿
天色渐晓,夏日清晨的阳光将要褪去郁郁高树间轻纱似的雾气,夜里的暴雨使树底下谢了一地粉白残红。被雨水洗过的空气带着丝丝冷香,湿润的风贴着耳朵拂过,让人在暑中感到难得的清凉。
沅芷怅然望天,心情也跟池水边的杂草一样荒芜又潮湿。
她从西域订的三车璎珠,果然在经行北道时被贺兰庄的人劫了。而贺兰庄之所以一反往日为王家保驾护航的常态,竟然对“自己人”下手,这不用说,肯定是出自姨娘的授意。
毕竟要扳倒自己,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陆秋琳坐于前厅闭目不言,她打发了王元秀去照顾生意,而沅芷则已在她脚边跪了一个时辰。
王老爷总算起床了,他今日精神不错,不过在前厅等着他的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颤巍巍地扶着桌沿坐下,饮了一口茶后,方有些厌倦地问道:“沅芷这是……又出什么岔子了?”
陆秋琳重重地叹了一声,直摇头道:“老爷,你这个败家女儿,我也真是管不了了。”
王老爷咳嗽两声,问:“夫人……何出此言?”
陆秋琳拍拍桌上的一叠契文,道:“老爷,你看看这些契文!先前沅芷在中原商盟的集会上吹嘘璎珠的生意好做,那些官人们还真信。她便一口气接下了六个州、二十余家商铺的订单,只等着从西域运货来。谁不知如今过北道有风险?签契文时必承诺以一赔十!昨晚传来的消息,那三车璎珠的货果被劫了,这可好了。一车璎珠贵如五车貂皮,现在要赔三十车的钱,咱们王家便是家底再厚,也经不起她这样折腾!”
“母亲——”沅芷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女儿还以为,贺兰庄能确保我王家的商队顺利通过北道呢。”
“是啊,夫人。”王老爷缓缓道,“令妹如今在庄中,还说得上话么?”
“老爷这话说的!”陆秋琳一拍桌子,气呼呼道,“贺兰庄哪次不为我们王家的商队大开方便之门?可这北道又不是贺兰庄一家的,若是那知林堂要在北道上做杀人越货的买卖,贺兰庄是一点招儿都没有,想帮也帮不上!”
沅芷磕了个头,含泪道:“父亲母亲,为今之计,是否……赶紧传消息过去,再订三车璎珠的货来?如此倒还能赶得及交付,不必赔偿十倍货款,咱们的损失也小一些……只是不知父亲母亲作何考虑。是认赔,还是再冒险一试?若是冒险一试,沅芷便立刻联系人再从西域买货。若是认赔……难道这北道,我们王家以后便再也走不得了么?”
如果再也不走北道,那贺兰庄还有什么用?沅芷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陆秋琳立即领悟到了沅芷话中的圈套。一口气签下许多欠一赔十的契文,是沅芷的鲁莽。但如果把北道上货物被劫的账也算到沅芷头上,明令今后都不许从北道运货,那自己作为贺兰庄庄主夫人同胞姐妹的价值又从何体现?
想一想,在经营生意方面,沅芷虽初来乍到,经验上略显不足,但在前面几桩买卖中,她已体现出了绝不输给王元秀的天赋和才干,甚至颇有其父当年锐意开拓的风范。她是嫡出,又是亲生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比王元秀更有机会继承家业。
王元秀如今有什么优势?还不是靠她这个娘撑着,靠跟北道上的贺兰庄有点亲眷关系!
这次她暗使贺兰庄劫走沅芷的货,就是想让王老爷知道,贺兰庄要保也只保她陆秋琳的货,保陆秋琳的女儿王元秀的货,沅芷沾不上这点光。若是把家业交到沅芷手中,贺兰庄那头的资源,恐怕王家从此便攀不上了。
沅芷这么问,正好。看来这回不仅可以教训一下这个嫡女,还能好好显示自己这个当家夫人之所以不可替代的原因所在——陆秋琳这样想道。
打定了主意之后,她便露出了神闲气定的笑脸,道:“北道自然走得,只是需有些方法。刚才急火攻心,忘了还有一茬。老爷莫急,沅芷也不必再去订货了,我想起妹妹曾跟我提过,他们贺兰庄里就存着些璎珠。如果数量充足,我便让妹妹把那庄里的存货运来,再付她个七八折的货价,也就是了。就当是暂且补救补救这沅芷捅下的篓子。”
沅芷叩首道:“谢谢母亲。”
“先别谢我。”陆秋琳从茶盏后露出一双目光冷冷的眼睛,“别以为你闯下的祸,都能用为娘的人情债去填。”
王老爷又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陆秋琳的说辞:“罚她去京西货仓清点库存吧。”
“女儿遵命。”沅芷再拜。
王老爷一发话,陆秋琳就没有再借题发挥的余地了。
虽然沅芷照样受了罚,但陆秋琳却觉得这口气还没出够似的,胸中有些憋闷。她将茶盏在桌案上重重一摔,还溅出了不少茶水来。
在三伏天清点库存,怎能不说是一件苦役?这样想想,她又舒心了些。
沅芷撑着一把遮阳的绢伞,行至城南八当客栈门前。
近来总是找不着叶清之的人,或许他另寻了别的差事?这倒也不奇怪,只要别昏在外头就行。沅芷在日头底下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回进去会不会又扑个空。
“小姐?”叶清之的声音忽从身后响起,把正在发呆的沅芷吓了一跳。
沅芷有些嗔怪地敲了一下叶清之,埋怨道:“你啊,最近总是找不着你。不是有了相好,忘了老主顾吧?”
“小姐说笑了。清之一介布衣,哪位姑娘瞧得上我?”叶清之抖抖衣襟,笑着对沅芷说。
沅芷上下一打量,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姑娘喜欢你,自有一百种、一千种的理由喜欢你,管你是达官、是商贾还是布衣?也不是每个姑娘都那么看重权势的。”
她想,不还有好色的嘛。
叶清之神色一黯,但很快又转阴为晴,叹了一句:“这话也只有小姐说出来,清之会信个几分……小姐今日来寻在下,不知有何差遣?”
日头太猛,沅芷抬头看叶清之时都得眯着眼睛。她笑笑说:“没什么差遣,不过有两件事。一是跟你分分赃,二是给你介绍个姑娘。还没吃饭吧?跟我走!”
沅芷刚转身欲行,叶清之的长指便从后方攀住了她的左肩,使她脚步顿了一顿。
似乎自感冒犯,叶清之的右手很快就离开了沅芷的肩头,继而往前滑到她正举着绢伞的左手上方,握住了伞柄。
有人帮自己撑伞,沅芷自然很开心。她松开左手,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感激地说道:“不错不错,没白疼你。”
撑伞的目的在于遮阳,叶清之却觉得,伞底下红扑扑的笑脸,似乎比太阳更烫得要让人融化。
“上回卖出一百盒特制香粉,净赚八千两,真是暴利——”沅芷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懊恼地说,“唉,说溜嘴了,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
叶清之:“为何?”
沅芷又做贼似地环顾四周,趁没人注意,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迅速塞到叶清之衣襟里,小手拍了拍,道:“因为我只打算分你一千两啊,不许嫌少。”
“哈哈。”叶清之爽朗一笑,“原来这就是小姐所说的‘分赃’。那小姐要为我介绍的‘姑娘’又在哪里?”
沅芷瞄了一眼叶清之,狡黠一笑:“这个姑娘的姿色,天上有,地下无,包你满意。”说罢她朝远处挥了挥袖子。
百花楼三层有个紫衣女子正凭栏相望,露出一口整齐晶亮的小白牙。
“我叫杜蘅,是沅芷的同门师妹。”紫衣女子如此自我介绍。
“我才是师妹!”沅芷纠正道。
“我比你小!我才是师妹!”杜蘅不服。
“我入门比你晚!所以我是师妹!!”沅芷也不肯让步。
“我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抱到玉浮山了,入门当然比你早。可我比你小就是比你小,我才是师妹!”……
“二位……”叶清之劝道,“依在下看……做师姐,也没什么不好的。”
沅芷和杜蘅立刻停下了争执,俩人都不约而同地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叶清之,问:“这么说来……叶兄可是喜欢师姐型的?”
叶清之没想到矛头这么快就对准了自己,赶紧闭口不言,自罚一杯。
“好了,废话不多说。”沅芷不再为难叶清之,“杜蘅呢,现在在朝中做道官。官阶不高,但好歹是京官呐。你若有心求仕,想找人把你的文章举荐到翰林学士那儿,便多跟杜蘅联络联络,她兴许能帮上点小忙。”
叶清之神色有些异样,问:“小姐何以知道在下有心求仕?”
沅芷已经吃上了,边嚼边说:“这能看不出来么?你整天把‘布衣’、‘功名’挂在嘴边,明明是修道的,却读一堆四书五经,不是为了科考,难道是兴趣爱好?”
杜蘅也已动了筷子,道:“我就知道你请我吃饭是要给我派活儿~铁公鸡拔毛,有事才献殷勤。”
沅芷赶紧给杜蘅夹了一筷子羊肉,谄媚地说:“我求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所以你得多吃点。”
杜蘅警惕地问:“除了走后门,你还想让我做啥?”
沅芷又给她斟上酒,道:“具体做什么呢,还不一定。不过你是官,我是商,我们不正好~嗯~~勾结起来么?”
杜蘅差点把酒喷出来,连连说:“沅芷啊沅芷,你真是歪门邪道走到黑,辜负了师尊谆谆教诲的苦心……”
沅芷对杜蘅和叶清之说,她猜测自己的货物是在姨娘的授意下被贺兰庄劫走的,但没提自己受罚的事。用完午餐之后,她就与二人散了,一人跑去京西的仓库里清点库存。
累得头昏眼花,待黄昏回到家中,连饭都没力气吃,往床上一瘫。
最后还是得挣扎着起来,焚起草熏炉,施展传音决,与曦月通消息。
曦月自从开始在六达殿帮忙之后,就免去了守夜、巡护的职责,因而倒是轻松得很。
沅芷勉强振作精神,问道:“你不是说那三车璎珠如今都在知林堂的府库中么?怎么我那个姨娘说贺兰庄也有璎珠存货?”
曦月答:“你放心,你订的那三车璎珠,的确在知林堂,不在贺兰庄。”
沅芷:“啊?那会不会是我那姨娘搞错了?哦对了,也许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贺兰庄的打劫没成功。她们这种各自争嫁豪门的姐妹,都有攀比之心。陆秋扇要是想打肿脸充胖子,自然不会让陆秋琳知道贺兰庄在荒域吃了瘪的事。”
曦月:“陆秋扇也不算骗你姨娘,毕竟贺兰庄也确实有璎珠,只不过不是你们王家的璎珠罢了。”
沅芷喝了口汤,问:“你把我绕糊涂了。我现在脑子转不动,你能说明白点么?”
曦月笑笑说:“你好好休息吧。反正你姨娘的这着棋,比我想得还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