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默想神工略说
麦传世曾经翻译过《圣经》旧约,但其著作中只有《默想神工略说》这一本得以留存。该书的出版记录不存,可能当时仅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鉴于资料有限,本文以此书为例,管窥麦传世的传教策略,尤其是他如何在禁教风潮下通过文字与当地教徒进行沟通。
此书以文言写就,开篇即点明作者为“明远西方济各会麦传世”: “远西圣方济各会麦传世述。或问圣教有默想之工,愿闻其义,曰诸工之中,惟默想之工乃大有利益焉。”书中以说理为主,教导信徒如何通过自身灵修和默想的方式,加深对天主教的理解和信仰。具体成书日期不明,但1728年的传信部提到麦传世的汉语书写能力之高令人称奇,而他1713年才来到中国,当时的汉语应该未达到能够撰述的水平,所以应该是那十多年间逐渐在语言文字能力上有所精进。虑及成书所需的时间,以及书中内容对知识阶层的针对性,很可能是在官方禁教后,即1722年开始在当地官绅家庭避难的那一年间出于传道需要而写成。
《默想神工略说》一书共36页,可大致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默想神工,第二部分翻译《圣母七苦玫瑰经》,第三部分附译当时教宗乌尔巴诺第八(Urban Ⅷ, 1568—1644)的祝文,第四部分附译日课神工息要。
1.基督教独有的灵修和神秘主义
前文提及阿西西的圣方济的默想虽有神秘主义色彩,但默想对象终极在于一个三位一体的神,因此与其他宗教传统的冥想不同,代表了一种基督教所独有的神秘主义。如麦传世写道:
谨陈其略于左。默想有总、功二义。总义者,凡人不拘何处,不论何时行住坐卧,起一善念。或想天主之恩德,或想圣教之道理,或想灵魂之事业,皆默想之总义也。若其功义则有四端:一曰预备、二曰默想,三曰动情,四曰取益。预备者何?凡欲默想即至天主台前叩首伏地,闭肉眼,启神目,若亲对天主尊颜,兢兢业业。先谢其仁慈洪恩,后自谦自抑,切思我大罪人何敢与天主晤语,逐认一己之卑贱,赞扬天主之尊贵,且追念生平所犯诸罪,悔改祈宥,复望天主增力加佑,并驱杂念,纯心以行默想之工云尔。
他告诉教徒默想的对象要以“天主之恩德,或想圣教之道理,或想灵魂之事业”为中心,默想在于起动个人联系之情,从而使自己的信仰得到精进。他继而写道:
默想者何?即深思细释圣教道理一端,如万民四末之一,或天主、降生、受难、复活、升天之事,或世间苦乐之微暂、吉凶之虚假,或天主爱人待人之思,或天主之妙有威严,或本身之卑贱,未生之前如何,生时如何,并居世死后如何,或灵魂罪过,十诫七罪无一不犯,思念言行无日不差,或当为之善而弗为,当戒之恶而弗戒,或自己所犯之罪,或引人所犯之罪,难数其多寡,难定其轻重。诸如斯数,皆默想之条目也。
这与阿西西的圣方济在《太阳月亮》中所表述的默想方式一致,都是以耶稣基督的受难、钉死与复活升天为默想对象,以天主的全能伟大与安排为默想目的,通过个人内心的感受和自省,进以理解人与天主的关系。
2.效法耶稣
《圣母七苦玫瑰经》乃天主教灵修的重要作品,来自圣母忠仆会(Servite Order)。该会是天主教最早的托钵修会之一,以注重苦行与灵修著名。在1964年出版的《祈祷与中国传教之工作:从1628年〈天主圣教念经总牍〉开始至今》中介绍了1823年翻译的《圣母刺心七重苦经》,为《袖珍日课》的一部分。这说明两点,其一,《圣母七苦玫瑰经》在天主教实践中的地位;其二,早在一个世纪之前,麦传世已为这份重要的经文提供了一份翻译。这也说明《默想神工略说》一书不仅在传教史上,更在天主教神学史上具有重要性。
《圣母七苦玫瑰经》的祷文有其特定顺序。第一部分都在于理解、领悟耶稣的受难。这与《默想》一书的顺序相符:开篇,麦传世道“凡人一刻之间,怀想我受难之事,其功其益,较他人守期年严斋行期年若工更大?”可见麦传世在著书时刻意模仿以《圣母七苦玫瑰经》为代表的默想传统。
这一传统的神学依据是“效法耶稣”(Imitation of Christ),通常追溯至新约作者使徒保禄。譬如在《得撒洛尼前书》一章6节中有“你们虽在许多苦难中,却怀着圣神的喜乐接受了圣道,成了效法我们和效法主的人”。法国方济各会属灵派神学家彼得约翰奥利维(Peter John Olivi, 1248—1298)提出属灵派的历史观,认为人类历史应该从上帝拯救世界的三个时期来理解,每个新时代来临都会伴随苦难。如此,对圣灵时代的盼望将人类的苦难合理、合法化。正如希尔所说,“通过苦难得享荣耀的说法,在确信末世即将来临的思想背景下,更给人以崇高的感觉”。
这一神学概念在后世的形成通常追溯至成书14世纪新灵修(Modern Devotion)时期的《师主篇》(Imitation of Christ,旧译《轻世金书》),由耿稗思(Thomas à Kempis, 1380—1471)写就。耿稗思写道,“主说:‘跟随我的,决不在黑暗中行走。'(《若望福音》八章12节),这是基督对我们的教训。我们若是愿意得蒙真理的光照,脱离内心的黑暗,就该效法他的生活和行为。所以,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默想耶稣基督的生活。”他接下去写道:“基督的教训远胜过古圣先贤的一切教训:人借着圣灵,就必在其中找着隐藏的吗哪。但是许多常听基督福音的人,由于没有基督的灵,所受的影响却很小。所以,无论何人想要完全感受明白基督的话,就必须努力完全活出基督的生命。”《默想神工略说》一书与之开篇及宗义相似,可以说是参考了基督教灵修的经典。此书为甘肃地区天主教徒而作,可见不仅在实践上,麦传世是在神学上用心为受众梳理灵修的。
3.人论
天主教的人论重人与天主的关系,而与该词在社会科学中的意涵有所不同。在天主教神学中,天主全能,创造有形无形万物,超越人类所能感知和理解的范围;但同时天主有其位格,既超越(transcendent)又内在(immanent)于人的生命。因此只有通过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来理解,通过基督对人类生活的介入及其救恩,来理解天主对造物的恩典与安排。亚当受了诱惑后丧失了心中对造物主的信赖,并妄用天主所给予的自由违背天主命令,人的原罪就在于此。如创世纪所言,“因为那一天你吃了,必定要死”(《创世记》二章17节)。罪是对天主缺乏信心。耶稣基督作为全然的神和全然的人,与圣灵同为天主的位格之一,被认为是“新亚当”,借着死在十字架上的听命(《斐理伯书》二章8节),偿还了人类始祖亚当偷食禁果的抗命。因此《宗徒信经》中勘定,信徒必须信“全能者天主圣父,化成天地。我信其唯一圣子、耶稣基利斯督我等主……我信其受难,于般雀比拉多居官时,被钉十字架,死而乃瘗。我信其降地狱,第三日自死者中复活。我信其升天,坐于全能者天主圣父之右。我信其日后从彼而来,审判生死者……我信肉身之复活”。
信经也表明,人的完整和幸福在来世而非今世中,今世在于对“基督再临”与“末世审判”的期盼。出于末世论(eschatology)的观点,在耶稣再临时进行审判之前,人在今世中做工、挣扎。这些观点在《启示录》中有罪形象的描绘,包括末日灾难、审判、战争和基督再临时的新天新地。这种对来世的期盼可以从麦传世的《默想神工略说》中看到:
默想天堂,想如灵魂上升过九重诸天,至广大光明真福之所,目见无数天神圣人迎我庆我,且引我见圣母耶稣及天主荣光。想及此,心愿始满,真福始得,其乐亦至无穷。动情者何?人孰无情,事感于外,情发于内,自然之理也。默想时,如灵魂亲见所想之事,故不得不发相应之情,如默想四末之状,必发恐惧痛悔等情,且轻视世俗之祸福,肉身之苦乐,惟以天国之永乐为重,灵魂之实德为贵,或感谢天主待我至此,不忍早罚地狱,或祈望天主赐我所预备之天福。如默想吾主受难之事,切思受难者是谁,受难为何,必发哀怜叹息之情,或感戴赞颂吾主,或怨恨责罚自己,或愿救吾主于恶党之手,或愿同吾主被恶党钉死。如此诸情,难以尽述,惟于默想之时,不觉随感而自发也。
今世中,在人类始祖的堕落之后人性遭到腐败,在基督的恩典之外,人还必须对自身的实现和救赎负责,因此必须做工。对中世纪的天主教神学而言,赎罪是在承认基督恩典之外的必要实践。麦传世有多处论及人的属性,如“罪人”“本身之卑贱”,道出他的人论观。该观念认为现实世界的腐败由于人性堕落,因而道德有其相对性,人性亦有其不完整性:
譬如默想死条,想如将中断息之势,乘卧无力,上见天主之义怒,下见狱火之酷烈,左有魔鬼之嫉妬诱惑,右有亲人之私爱难割,前有生平所犯各罪,后有天主永远赏罚,内而灵魂战竞恐惧,外而肉身弱劣疼痛,世福皆无用,势位皆无能,惟功过无一可遗。想及此,可为痛哭,可为流涕,可为长太息。默想审判想如亲诣天主台前,目见威颜耳。听怒语,魔鬼告我,天神责我,欲隐瞒而不得,欲躲避而不能,想及此,能不恐惧者谁乎?能不羞愧者谁乎?能不悔懊者谁乎?
麦传世在此对审判的合理性做了解释,在他对地域之火与魔鬼的描述中,也说明了懊悔的必要性。但天主教的人论也以基督的恩典为中心。如麦传世写道:“吾诸行为不足为献,故先蘸洗以耶稣宝血,同其生平及诸难功劳,并圣母诸圣功劳,方敢齐献天主。”这是对基督献身的认可。
4.人之称义
宗教改革时期马丁路德提出“因信称义”(justification by faith),对上帝的信心本身是称义的媒介,而非通过善工(如罗马教廷认可的赎罪圣礼);因信称义的神学依据常引旧约《创世记》中的“亚巴郎相信了上主,上主就以此算他的正义”(《创世记》十五章6节),也就是说,人被称义的唯一方法,是以信心为媒介,来领受上帝的恩典。《厄弗所书》二章8至9节“因为你们得救是由于恩宠,借着信德,所以得救并不是出于你们自己,而是天主的恩惠;不是出于功行,免得有人自夸”及《罗马书》一章17节“因为福音启示了天主所施行的正义,这正义是源于信德,而又归于信德,正如经上所载:‘义人因信德而生活’”也常被引以为据。而天特会议颁布称义诏令,界定了称义的有限性,认为信仰并非得救的充分条件。麦传世写道“悔改祈宥复望,天主增力加佑”,说明默想者本身的信仰不够得救,因而需要另加行为(譬如悔改祈宥复望),期盼得到增力以得赦免,所附译的教宗诏书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我众将己之罪恶,与主之刑罚,两相较拟,以吁告天主。今追念往愆,觉所被诸患,未及应罚之万一,昔犯之罪重大,今受之苦微轻,每痛觉罪罚,而悔改无心;虽力屈刑下,而旧染未除;虽内觉忧痛,而弗肯俯首屈服。终日叹息于苦中,未常 [尝]醒悟而迁改。主宽待我,我尚不知歹;主责罚我,我又不堪当。主责罚我时,泣认己罪;主责既毕,随忘前泣。主怒而持刑,我众定图改;怒息而停仗,我众不践所誓。刑至号泣求赦,刑止触怒招罚。今我众犯,痛悔吾罪,伏恳赦宥,设主不赦,安免终刑,念而化成微贱仆役,令其恒求主恩。故恳望全能圣父恩准我众祈求,以为耶稣基利斯督。亚孟。
此行表明麦传世对称义这一重要神学概念的认识与天特会议的界定相吻合,认可并回应了天主教复兴与反改革运动的神学纲领,颇具时代意义。
5.对传教事业的忠心
该书第三部分翻译乌尔巴诺第八的祝文,距离麦传世有几个世纪之隔,他当时在位的教宗应是克莱蒙十二(Clemens Ⅻ, 1652—1740)、伊诺僧十三(Innocentius ⅩⅢ, 1655—1724)及本笃十三(Benedictus ⅩⅢ, 1649—1730)。选择乌尔巴诺第八,可能与该教宗对传教事业的支持有关。乌尔巴诺第八打破了耶稣会独占传教的传统,使得其他修会,包括方济各会,都有来到中国传教的可能。麦传世特意翻译这一段,可能也是向他的读者强调来中国传教的意义,对甘肃地区教徒给予他的帮助表示肯定与感谢。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如下两点。第一,《默想神工略说》是一本为知识阶层写就的读本,意在介绍个人祈祷与默想的方法,意味着受众必须是受过教育、熟通文字、能够阅读并理解文本的人。第二,这是一本根植天主教灵修传统、为中国读者介绍该传统、梳理其神学系统的作品,包括灵修原理与方式、天主教灵修经典《圣母刺心七重苦经》、日课,都在于教导教徒如何私下独自实践信仰。
考虑该书成书于官方禁教、教堂遭查禁之时,麦传世不仅自己寄宿在凉州官绅家中,更以其他私人宅第为宣教敬拜场所,在走访西宁时也曾在地方官员家中宣教,他在传教方式上的私人化可见一斑。而默想这样一种个人化的宗教实践方式,似乎是对此情势的最佳响应。加之上文提及,叶宗贤与麦传世二人都注重说理与文字,所吸引的信徒大多能通过阅读来了解、接近并理解天主教信仰。《默想神工略说》这样一本为清中叶中国基督徒而著、简要而系统地介绍天主教默想灵修的小书,对那个特定时期的传教方式、信徒构成、宗教实践方式做出了说明。这不仅是在当时特定语境下的时代缩影,也是对该语境的神学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