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与历史(第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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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破邪集》与儒佛耶三教关系

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破邪集》的作者站在了晚明天主教徒群体的对立面。《破邪集》主要是一个儒佛合作的产物,其中儒士是反天主教的主体,而佛僧也占了不小的位置。在辟天主教这同一阵营里面,站进的是所谓“三教”。虽明曰“三教”,但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道教徒参与了《破邪集》,因此《破邪集》在整体上呈现的是一个新的“三教”关系,即儒、佛、耶之间的论争与合作。

在论争的主题方面,学界论之已详,兹不赘述。有关儒耶之论争参见谢和耐《中国与基督教:中西文化的首次撞击》,耿昇译,商务印书馆,2013;孙尚扬:《基督教与明末儒学》,东方出版社,1994;何俊:《西学与晚明思想的裂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张晓林:《〈天主实义〉与中国学统:文化互动与诠释》,学林出版社,2005;夏瑰琦:《维护道统,据斥西学——评〈破邪集〉》, 《浙江学刊》1995年第1期。有关佛耶论争的研究,参见沈小雯《从南京教案透析佛耶之争》,硕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9;凌长臣:《明清之际佛耶两教交涉考》, 《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马晓英:《晚明天主教与佛教的冲突及其影响》, 《世界宗教研究》2002年第4期。许大受在《圣朝佐辟》中共列十章来驳斥天主教的谬误,如“诳世”“诬天”“裂性”“贬儒”“反伦”“废祀”“所谓善实非善”“窃佛呵佛”“夷技不足尚”“行私历、攘瑞应、谋不轨”等,基本可以涵盖三教论争中的主题。这些主题暴露出天主教与儒佛两教之间的内在分歧,也呈现出晚明天主教在中国本土化过程中遇到的诸多难点。

儒释道三教并行在唐以后便成为帝王治术中常用的策略,而在明朝达到高峰,“三教合流”成为明朝的一个流行趋势。尽管早在程朱思想中已可见儒家对释道的融合与汲取,在后起的阳明心学里,佛儒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难辨,阳明后学如焦竑及李贽更是晚明三教合流的倡导者。嘉靖年间,福建人林兆恩创立的“三一教”,对于推动三教合流这一思潮,无疑具有极大的影响,而林兆恩本人是王阳明的信徒。林兆恩创立的“三一教”以儒教为立本,以道教为入门,以佛教为极则,而最终“归儒宗孔”。参见林国平《林兆恩和三一教》,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利玛窦在《天主实义》中也提到“三函教”的问题:“夫前世贵邦,三教各撰其一。近世不知从何出一妖怪,一身三首,名曰三函教。庶氓所宜骇避,高士所宜疾击之,而乃倒拜师之,岂不愈伤坏人心乎?”参见梅谦立《〈天主实义〉今注》,商务印书馆,2014,第203页。“三一教”在福建地区影响甚大,并逐渐扩大至整个江南地带,但福建原本就是“闽学”(朱子学)的大本营。尽管许大受在《圣朝佐辟》中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儒士,但他的立场却并不是单纯的儒教,而是在“三教并行”的基础上对儒教的独尊:


夷之狡计,阳辟佛而阴贬儒,更借辟佛之名,以使不深于儒者之乐于趋。故区区之心,必欲令天下晓然知夷说鄙陋,尚远逊于佛及老,何况吾儒?然后知三教决不容四,治统道统,各不容奸,而圣人之道自常尊于万世矣。许大受:《圣朝佐辟》,卷四,第1791~1792页。


在这里,许大受将“三教”作为一个整体,以此区别天主教。此外,“孔释合符”李璨:《劈邪说》,卷五,第1851页。, “三教并行”李玉庭:《诛邪显据录》,卷六,第1873页。, “三教一源”曾时:《〈不忍不言〉序》,卷七,第1885页。等说法也都是为了辟天主教而提出的。天主教的刺激其实无形中加强了“三教”之间的联合,所以,尽管《破邪集》中有的人(如黄贞)其实对佛教并没有那么大的好感如曾时在《〈不忍不言〉序》中说:“夫天香(黄贞),儒者也,胡不寓书于天下之名公巨卿、道学先生,而必沥血剖心于沙门,岂天香不忍于释,独忍于儒乎?此其故难言哉!”,邹维琏甚至在其《管见辟邪录》中说“佛老之害过于杨墨,天主之害过于佛老”转引自肖清和《“天会”与“吾党”:明末清初天主教徒群体研究》,第124~125页。,显然还是反佛人士,但为了辟“邪”他们却成了一个整体。

正如鲁迅曾经讽刺过的那样,中国人的性情是好调和的,在面对请求开一扇窗户时,他们不愿意,但如果威胁说要把天花板也拆下来时,他们又同意开窗户了鲁迅:《三闲集·无声的中国》, 《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4页。,这个比喻用在《破邪集》上并不过分。《破邪集》呈现出来的儒佛合作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其中的儒教徒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佛教充满好感。《破邪集》中佛教徒对天主教的批评并不代表晚明的思想主流,相对而言,晚明时期佛教遭到来自儒教方面的批评也许更多,参见Nicolas Standaert ed. , Handbook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Volume One(635-1800), p.512。就《破邪集》文本而言,它体现的不仅是各位作者的意思,还经过了编辑者的重新改定。其中有些文章在反对天主教的同时也批评了佛教,而编辑者对后者有意地删改回避,如邹维琏的《辟邪管见录》就被删改了其中的反佛文字,只呈现了辟天主教的一面。在其他诸多言论中,儒教徒也不时地会流露出一种自尊自大的态度,他们并不认为儒教与佛教可以真正平起平坐。即如黄贞,他向佛教界投递请帖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为了扩大反教阵营而不得已采取的举措。即如许大受,他高举“三教”并非真正为了儒释道的融通,不过是为了阻止天主教成为“第四教”;他为佛教袒护也并非为了护持佛法,不过是为了证明天主教连佛教都不如,更远远不如儒教,用他自己的话说——“必欲令天下晓然知夷说鄙陋,尚远逊于佛及老,何况吾儒”许大受:《〈圣朝佐辟〉自叙》,卷四,第1791页。?但《破邪集》终究呈现给我们一个“儒佛合作”的混合(syncretic)形象,这是因为两者都感受到了来自天主教的威胁。在鲁迅的那个比喻中,天主教相当于那个声称要拆掉天花板的人,而同意开窗户则意味着儒佛二教愿意联袂合作、一致对外了。

若以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为界,佛教入中国至晚明时已有15个世纪,在最初的六七个世纪里,佛教受到来自儒教的批评,几乎代代有之。但佛教终能从一种帝王达官阶层流行的道术,发展成遍及村野的大教。及至8世纪,当韩愈作《原道》时,佛教也并不见得比晚明的天主教遭到的批评来得少。“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是韩愈在《原道》中提倡用于佛教的对治手段,但在《破邪集》中,它却是被提倡对治天主教的做法。于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便是:“三教”被当作一条原则用于挡住外来的天主教,天主教的入华在侧面刺激了儒释道三教站进了同一阵营。但在另一方面,亲天主教的儒士为了证明天主教与儒教的相合,给出的理由不是“三教”的同“源”,而是东西方的同“理”,如同李之藻说的那样:“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所不同者,特言语文字之际。”李之藻:《〈天主实义〉重刻序》,参见梅谦立《〈天主实义〉今注》,商务印书馆,2014,第74页。

尽管“三教同源”与“心同理同”看上去如此相似,但它却终究使得亲天主教者与反天主教者分道扬镳。这里的差别或许在于,“源”是一个“后验”的概念,而“理”则是“先验”的,所以前者认为,“三教”属于同源,但天主教不在此列,因为它在中国并没有历史的经验作基础;后者则认为,“理”与“心”一样,是一个在先的概念,形式尽管是“多”,而本质只是“一”,因此天主教尽管与儒教有差别,但在“理”和“心”的层面上则是一样的。“三教同源”却是一种历史积淀的产物,它是在“三教”盛行于中国后文化融合的结果,同样以继承“道统”自命的韩愈不提“三教同源”就说明了它本身的问题。亲天主教者认为既然东西海心同理同,因此天主教是可以被我们接受的;反天主教者则认为只有儒释道三教才是同源的,天主教与“三教”截然不同,因此是我们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