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追思叶世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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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世祥老弟

黄健

去年底(2013年)我在海宁参加浙江省现代文学研究会年会时,良好兄嘱我写一篇悼世祥的文章,我想,这是必须的。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为了那难以忘却的友情和美好的记忆,也更是为了心中那永恒的怀念。每当想到世祥老弟英年早逝,心中总是感叹老天不公、老天忌英才也。老天为什么总是那么自私,早早将他收走,不让他在人间多待上一些日子呢?

之所以称世祥为“老弟”,是因为我乃江西人的缘故。我们江西人喜欢称人为“老俵”,以表示一种情感上的亲近和亲切。所谓“老”不是因为对方的年龄大,也不是一种尊称,或其他什么缘由,而重在表达一种人生的情谊。在江西,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也无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大家相逢,一般都以“老俵”相称(视对方的情况,如性别、辈分、身份等而定不同的“老”的称呼),其亲切、有礼之情,足以令萍水相逢之人,乐于交谈、交往,乃至遇事也会伸手帮一把,尤其是包含其中的乡情、友情、亲情,更是让人平添几分“遇故知”、“遇知音”的亲切和欣慰,彼此之间能够获得迅速的认同,乃至深交下去,终身为友,情同手足。我比世祥老弟整整大十岁,与他相识近二十年,故一直都以“老弟”相称,这不仅是我们江西人的一种称呼习惯,也更是一种兄弟、朋友的情谊。

记得认识世祥老弟,是在一次鲁迅的学术研讨会上,也可以说我们是以“鲁迅”而相识结缘的。当时他北师大毕业后,到温州师范学院任教,教的是现当代文学这部分。他告诉我,鲁迅是他最喜欢,也是最崇拜的作家。由于我的学术研究大都集中在“五四”新文学发生这一块,对鲁迅研究给予的关注比较多,所以我们在会下的交谈中,聊的最多的就是鲁迅。当时他告诉我,他觉得鲁迅研究应有一个新的视角,不应在延续以往的意识形态化的路径。如同他后来所说的那样:“面对文学家鲁迅的亡灵,我们应该问心有愧,因为出了可以装满多少个火车皮的鲁迅研究论著,却没能回答一个最基本的问题,鲁迅对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到底做出了哪些实质性的贡献?检讨鲁迅研究史,所有研究鲁迅的大学者、小学者都应该有沉重的失职感。”他还跟我说了他的想法,说是想从形式意义的角度来探讨鲁迅的文学独创性,并拿出事先打印好的研究提纲给我,非常客气地说请我批评指正。

我对鲁迅的研究,多集中在鲁迅的文化反省与选择上,说实在话,对如何从形式意义来探讨鲁迅文学创作和思想价值,并没有多大的认识和把握,也可以说是不懂。当时我只觉得他的这个选题很新颖,显示出年轻人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所以,我对他说,你大胆地去试一试吧,只是要注意一下文化语境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任何作家的创作和思想变化,都与特定时代的文化语境有密切的相关,鲁迅自然也不例外。没有中西文化冲突、交汇的语境,也就没有鲁迅文学创作特定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及其意义。他对我说,他会注意这个问题。后来,他把从形式意义角度对鲁迅文学创作的研究,申报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获得了批准。当他把消息告诉我时,我向他表示祝贺,我说,在鲁迅研究界,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很谦虚,但他也笑了,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所选择的学术道路是充满自信的。

他后来正式出版的《鲁迅小说的形式意义》一书,主要从话语形式、叙述形式、修辞形式、形态风貌等层面,系统而深入地阐述了鲁迅小说在形式创造方面的独特性,其中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文学(小说)创作的维度,把鲁迅还原为一个富有独创性的文学家(小说家),并从中发掘出作为20世纪中国最痛苦、最忧患,也是最矛盾、最复杂的灵魂,鲁迅从文学的角度开辟批判国民性、重铸民族魂灵的路径,就显示出其独创性和开拓性的意义。世祥老弟对鲁迅小说形式意义进行研究,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可以说,其学术价值也并不限于鲁迅研究本身,同时也对中国小说形式批评范式的建立,具有某种富有开拓性的启示意义。正如他后来所谈到的那样,他以为“这样的形式研究,能使鲁迅小说研究走出本体迷失,真正还原鲁迅作为一个杰出小说家的地位,凸现出鲁迅小说在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中无可取代的作用”。他的专著出版后,还特意在后记里,向我表示感谢。我对他说,客气了,我对鲁迅小说的形式意义,一窍不通,根本谈不上什么帮助,如此客气,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也。前年,我与北大的钱理群教授,也是世祥老弟在北大做访问学者时的指导老师,应印度中国研究所和尼赫鲁大学的邀请,去印度参加“印度鲁迅文化周暨‘鲁迅和他的文化遗产’国际学术研讨会”,钱理群教授也向我问及世祥老弟的事情,认为世祥的鲁迅小说形式研究,是开辟了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的一个新视域,年轻人的学术闯劲值得赞赏。

香港回归前后,我在香港理工大学进修,并一度在驻港的中资公司工作。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暂时脱离了学术界,从事另一种与学术研究所不相同的工作,我与世祥老弟的联系也大大减少了。2001年,我回到新组建的浙江大学,此时世祥老弟已在浙江大学攻读文艺学博士学位。得知我回来后,一天他特意来我家看我。几年不见,世祥老弟的学术视野更加开阔了,他的研究重心也由以往的鲁迅研究,转向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和汉语语境中的现代性研究方面。记得那天是一个初夏的晴空万里的日子,他到我家坐了一上午,也是从鲁迅谈起,谈到整个20世纪的文化发展境况。我们谈得很兴奋,也很投机,虽然我们各自的学术研究领域不同,甚至对于某些问题的学术见解也不同,但还是有许多的交集,有许多的共识。他说,他要为中国现代美学史和中国现代文艺学史的既有研究模式的突破,提供一个有参照性的独特视角。听了他的话,我再次感到蕴聚在心中的那种学术闯劲,仍然不减当年,这是非常值得钦佩的。我并不为他的学术研究转向感到惋惜,相反,而是为了他的学术研究开辟新的领域而感到欣慰,我认为,这是我们这一代学者应有的使命所在。因为我总觉得,经历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学者,不论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受当年思想大解放的时代熏陶,胸中总是充满着理想主义激情的,血是热的,心更是热的,大家并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而是为了心中的那份真挚、那份执着、那份理想,大家都有着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使命意识和担当精神,既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者胸襟,也具有像鲁迅那样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济世情怀。世祥老弟毕业后,又回到学校,职务虽然不断晋升,但并未改学者的本色,仍然具有知识分子的这种性格和精神特点,还是那样的朴实、率真和洒脱。

世祥老弟担任学校领导后,更忙了,加上我们学术研究的领域不同,在一起碰面的日子并不多。先是多Email里通通信,后来手机普及了,多是电话或短信的联系交流。有一次在绍兴参加鲁迅国际学术会议,晚饭时,我和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千野拓政教授夫妇一桌,见世祥老弟也走过来,便招呼他一起就坐,大家一起喝绍兴黄酒。席间,见他喝黄酒甚少,便劝他多喝一些,他告诉我说,他不胜黄酒酒力,平时多是喝啤酒,且啤酒的酒量甚大。于是,我征得千野夫妇的同意,又改喝啤酒。我的酒量一向还可以,但喝啤酒的量则不大,故不是世祥老弟的对手。千野先生喝啤酒则是好手,与世祥老弟一起喝,很高兴,大家在饭桌上边喝边聊,海阔天空,聊了许多,但三句不离本行,聊的最多的还是鲁迅,尤其是鲁迅在东亚地区的文化意义。

我认识千野先生已有多年,是老朋友了。他对鲁迅颇有研究,且是多从全球化语境中的东亚文化视角来研究鲁迅的思想。我们颇投缘,世祥老弟也很兴奋,大家一起聊了许多。千野先生说,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全球化是什么样的东西,特别是它跟文学、跟鲁迅有什么关系,值得东亚的学者一起去探讨。说到现代小说的形成,千野先生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例说,鲁迅就是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开阔了视野,获得了现代小说创作的艺术创新,全球化语境的各式各样的叙事模式,都对他有所启示,有所借鉴,才使他的小说创作能够以虚拟的方式促使读者感到强烈的“真实感”,以及作品里的世界跟自己沟通的感觉。对于这一点来说,它不愧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篇作品。世祥老弟听了,觉得很有新意,与千野先生聊了许多,特别是他对鲁迅小说形式意义的研究,许多见解都获得千野先生的赞同。这次与世祥老弟一起吃饭,是最长的一次,其他桌都散了,唯独我们这一桌是最晚散的,因为酒喝得比较多,聊得也比较晚,晚饭后,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第二天会议结束,大家告别后便各奔东西,但彼此一起喝酒交谈的情景,都永远地留在各自心中,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祸福之旦夕。后来与世祥老弟相聚的时间并不多,去年(2013年)大约是3月份的时候,我从一位朋友处得知世祥老弟患胰腺癌,顿时心头一震,一股不祥之兆笼罩在眼前。他患的是乔布斯的病,人称是癌中之王,当时就想美国的医学那么发达,都未能挽救他的生命,故心中想此事应是凶多吉少。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抱一线希望,因为事情都不是那么绝对,人间总是会有奇迹发生,谁说奇迹不会降临在世祥老弟身上呢?

也许生病不愿让人过多地打搅,世祥老弟生病期间,我们并没有什么联系,我只是托朋友带去我的问候和祝福,衷心地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施展他的才华,享受美好的人生。然而,奇迹最终还是没有发生,世祥老弟还是走了。接到噩耗,我心中无比悲伤,真是天不遂人愿也,世祥老弟还那么年轻,那么风华正茂,为何老天不长眼,非要收他而走呢?

如今,世祥老弟已驾鹤西去,怀念之情将永远地存留在心间。此刻,我也不想多说些什么,因为任何的文字都难以表述这种怀念之情,借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少年游》中的一句,来表达撰写此文的心情吧: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愿世祥老弟安息!


2014年早春于西子湖畔

(作者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