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只被切断一根手指可以流这么多血?”
“可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
“这代表手指被切断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在跳动。也就是说,她的手指是在她被射杀前切断的。”
1
星期五 蛋
这栋房子建于一八九八年,就建造在黏土地基上,如今西侧已有些微下陷,雨水因此能溢过门板下方的木制门槛。雨水继续穿过卧室,在橡木拼花地板上留下水渍,向西流去。水来到凹处,稍做停留,等待更多水注入,然后像一只紧张兮兮的老鼠沿着踢脚线急匆匆地奔行。这时水已分作两路,在踢脚线下寻找可行之路,偷偷摸摸地前进,直到遇上橡木地板尽头和墙壁之间的裂缝。裂缝内躺着一枚五克朗硬币,上面镌刻着挪威国王奥拉夫五世的侧面头像和年份。年份是一九八七年,正是这枚硬币从木匠口袋里掉出来的前一年。那几年景气繁荣,阁楼需求量大,必须在短时间内完工,因此木匠掉了这枚硬币也懒得去找。
水没花多少时间就在拼花地板下找到一条可供穿行的通道。这间屋子曾在一九六八年漏水,也就是公寓盖了新屋顶的那年。除了那年之外,橡木地板一直未受打扰,保持干燥,持续收缩,使得屋子深处两块橡木地板间的裂缝几乎达半厘米宽。水逐渐滴上裂缝下的横梁,继续往西流去,然后渗入外墙,渗入灰泥和砂浆的混合物中。
这些灰泥和砂浆是由雅各布·安德森在一百年前的仲夏时分混合的。雅各布是个技艺娴熟的泥水匠,育有五名子女。他和当时奥斯陆其他泥水匠一样,自行混合砌墙用的灰泥和砂浆。他不只对石灰、沙砾和水的调配有自己的特殊比例,还在里面加入了独门材料,也就是马毛和猪血。他认为毛和血可以促使灰泥聚合,提升其强度。这不是他想出来的,他对当时听了这事而摇头不已的同行解释,他的苏格兰裔父亲和祖父都习惯在灰泥里添加羊毛和羊血。虽然雅各布放弃了自己的苏格兰姓氏,换上一个做生意用的挪威姓氏,但他认为没有必要背叛自己身上传承了六百年的苏格兰血统。有些泥水匠认为雅各布在灰泥中混入毛和血是不道德的,有些泥水匠则认为他与恶魔为伍,不过大多数泥水匠只是取笑他。也许正是他们促使了下面这则传说广为人知,并在发展迅速的克里丹亚镇代代相传。
根据传说所述,基努拉卡区一个马车夫迎娶了来自韦姆兰省的表妹,婚后两人搬进一栋公寓,公寓有一室一厨,位于塞路斯街住宅区,而建造这栋公寓的泥水匠正是雅各布。不久后这对夫妇生下一子,不幸的是这个孩子生来就有一头深色鬈发和一双褐色眼珠,但他们夫妻俩却都是金发碧眼。这件事激起了马车夫的妒恨本性。一天深夜,他将妻子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带进地下室,然后砌起一道砖墙把她封在里头。妻子的尖叫声被裹在厚砖墙里,传不出去。双手受缚的她站在两道砖墙之间,只能试着从砖墙的缝隙间挤出去。丈夫本以为妻子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殊不知砖墙其实可以透气。最后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张开嘴巴,用牙齿攻击砖墙。此举也许有那么一丝成功的机会,因为苏格兰泥水匠雅各布在水泥中混合了毛和血,以为可以节省昂贵的石灰成本,却使得砖墙留有孔隙。这个来自韦姆兰省的女子用一口强健的牙齿展开攻击,使得砖墙逐渐崩落。然而悲哀的是,求生的意志使得她嘴里塞进一口又一口的灰泥和砖屑,最后让她无法咀嚼、吞咽或吐出唾液,气管被沙砾和一块块灰泥堵住。她面色发青,心跳渐缓,最后停止呼吸。
她进入了大多数人认为的死亡状态。
然而根据传说所述,猪血的味道产生了一种效果,让这不幸的女人以为自己依然活着,并立刻挣脱束缚双手的绳子,穿越砖墙,再度行走于路上。基努拉卡区的一些老人从小就听闻这则传说,至今仍记得这个女人长了一个猪脑袋,手中持刀四处游走,看见深夜有孩童在外游荡,就割下他们的首级。她必须尝到血的味道才不至于消失。当时很少人知道泥水匠雅各布的名字,但雅各布一直孜孜不倦地调制他的独门灰泥。三年后,雅各布在如今漏水的那栋屋子里工作,却不慎从鹰架上跌落,身后只留下两百克朗和一把吉他。直到一百年后,泥水匠们才开始在搅拌水泥时添加人造毛发纤维,米兰一间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也才发现耶利哥之墙[1]添加了血和骆驼毛作为强化之用。
然而绝大部分水不会渗入墙内,转而从墙壁下方穿过,这是因为水就跟懦弱与色欲一样,总是会从最低下处寻找出路。起初,水会被梁桁间一块块的粒状隔绝材料吸收,但随后又有更多水涌来,隔绝材料很快就吸饱了水。于是水穿过隔绝材料,浸湿了一八九八年七月十一日发行的一份报纸,报上说建筑业的繁荣可能已达巅峰,那些寡廉鲜耻的房产投机客未来势必有苦头可吃。报纸第三页则说,上周发生的年轻护士命案,目前警方仍未掌握任何线索,这名护士在浴室遭人刺杀身亡。同年五月另有一名女子在奥克西瓦河畔被发现,女子遭人杀害,肢体不全,凶手使用的手法跟护士命案一样,但两起命案是否互有关联,警方不予置评。
水流经报纸,也流过报纸下方的木质地板,以及地板下方楼下的油漆天花板内部。一九六八年房屋漏水整修时,曾使这部分天花板受损,于是水渗进孔隙之内,形成水滴,悬垂在天花板上,直到它达到一定的重量。当地心引力大于表面张力,水滴就脱离天花板,大约坠落三米半,来到下坠轨道的终点,坠入水中。
菲毕卡·克努森用力吸了口烟,再呼到公寓四楼开着的窗户外。这是个温暖的午后,后院里,受阳光炙烤的柏油路面将空气往上推升,带起烟雾沿着这栋浅蓝色公寓的外墙向上飘浮,最后消失无踪。屋顶另一侧可以听见平常十分繁忙的伍立弗路上只传来一辆车子的行驶声。大家都度假去了,整座城市几乎成了空城。一只不懂得避开暑气的苍蝇六脚朝天躺在窗台上。公寓面对伍立弗路的那一侧比较凉爽,但菲毕卡不喜欢那边的景观。从那边望出去可以看见救世主墓园,园内挤满名人,有名的死人。公寓一楼是一家商店,招牌上写的是“纪念碑”,换句话说,这里贩卖墓碑,可以说这家店相当“贴近市场”。
菲毕卡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
暖和的天气来临时,她十分开心,但这份开心很快就被消磨殆尽,如今她渴望的是凉爽的夜晚和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今天早上画廊里只来了五个客人,下午只来了三个。百无聊赖之余,她抽掉一包半的香烟,这使得她心跳加速,喉咙干疼,老板打电话来问生意如何,她几乎难以发出声音。一如往常,她回到家,刚把土豆放进锅里,空荡荡的胃就立刻涌现食欲。
两年前菲毕卡认识安德斯之后就戒了烟。安德斯不但没要求菲毕卡戒烟,甚至不反对她抽烟。他们是在大加那利岛认识的,当时安德斯为了好玩,还跟菲毕卡讨了一根烟来抽。返回奥斯陆一个月之后,两人就同居了。同居之初,安德斯曾说他们的关系也许可以容许少量二手烟的存在,还说那些癌症研究人员未免言过其实,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能适应衣服上的烟味。第二天早上,菲毕卡就做了决定。几天后,两人共进午餐,安德斯说他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她手中夹烟了,她回答说自己其实没那么爱抽。安德斯微微一笑,俯身越过餐桌,抚摸她的脸颊。
“你知道吗,菲毕卡?我也觉得你没那么爱抽烟。”
她听见身后的锅里传出热水沸腾声,望着手中的香烟。再抽三口吧。她抽了第一口。毫无滋味可言。
她是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的?她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去年吧,自从安德斯开始出差,长时间不在家之后。还是新年夜,当她开始几乎每晚加班之后?是不是因为她不快乐?她是不是不快乐?他们从不争吵。他们也几乎不做爱了,但安德斯说这是因为他工作辛苦,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两人即使难得做个爱,也提不起劲,只因安德斯心不在焉。于是菲毕卡明白,她的心也不必放在这里。
他们不曾真正大吵一架。安德斯不喜欢扯开嗓门说话。
菲毕卡看了看钟:五点十五分。不知道安德斯跑哪里去了,他只是含糊地说会晚点回来而已。她按熄香烟,把烟屁股扔进后院,回到炉前查看土豆,拿起叉子叉进最大的那颗。快熟了。只见沸腾的水面上有许多小小的黑色块状物在上下跳动。奇怪了,这些黑色块状物是从土豆还是锅里跑出来的?
她开始回想上次用这口锅是什么时候,这时正好听见大门打开,接着从门廊传来喘息声和鞋子被踢落的声音。安德斯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吃什么?”他问。
“炸肉饼。”
“哦?”这个字的尾音扬起,形成问句。她大概明白安德斯的意思:又吃红肉?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吃点鱼才对?
“好吧。”安德斯语调平淡,俯身往锅中瞧去。
“你干吗去了,怎么全身湿答答的都是汗?”
“我今天晚上没做什么运动,所以骑自行车去松恩湖转了一圈。水里这些黑黑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菲毕卡说,“我也是刚刚才看到的。”
“你不知道?你以前不是当过什么厨师来着?”
安德斯伸出食指和拇指灵巧地夹了一小块黑色物体出来,放进嘴里。菲毕卡凝视安德斯的后脑勺和他的褐色细发。她曾经觉得安德斯的头发很有魅力,梳理整齐,长度适中,发型偏分。她也曾经觉得安德斯一脸聪明相,是个有前途的男人,他的未来容纳得下两个人。
“什么味道?”她问。
“没什么味道,”他说,依然俯身在炉子上方,“是蛋。”
“蛋?可是我洗过锅了……”她猛然住口。
安德斯转过身来:“怎么了?”
“这里有……一滴东西。”她指着安德斯的头。
安德斯皱起眉头,摸了摸后脑勺。两人同时后退一步,抬头朝天花板看去。只见白色天花板上悬着两滴水。菲毕卡有点近视,若是水滴反光,她是看不见的,但那两滴水并未反光。
“看来卡米拉家淹水了,”安德斯说,“你去楼上按她家门铃,我去找管理员。”
菲毕卡凝望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锅里的块状物。
“我的老天。”她低声说,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又怎么了?”安德斯问。
“你去找管理员,叫管理员去按卡米拉家的门铃,我去报警。”
2
星期五 人员休假
奥斯陆警察总署位于格兰区,矗立在格兰区和德扬区之间的山顶,俯视奥斯陆市中心的东区。警署大楼完工于一九七八年,由玻璃和钢材建构而成,整栋建筑不见任何斜面,呈完美对称。负责设计警署大楼的“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曾因这个设计而获奖。负责在大楼七层和九层的狭长办公室两侧装设电线的一名电工则获得社会补助,除此之外,这名电工还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只因他不慎从脚手架上跌落,摔断背脊。
“我们家七代以来都是泥水匠,必须学会在天地之间保持平衡,但最后总会被地心引力拉下来。我的爷爷想逃离这个诅咒,但这个诅咒横渡北海,跟着他漂洋过海来到挪威,所以你出生那天,我发誓绝对不让你走上相同的道路。我以为我成功了,因为你当了电工……电工到底为什么要跑到六米高的地方?”
勤务中心发出的电话信号沿着这名电工铺设的铜芯电线行进,穿过楼层之间用工厂预拌水泥砌成的天花板,抵达六楼犯罪特警队队长毕悠纳·莫勒的办公室。莫勒正坐在椅子上纳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还是害怕一家人即将前往欧斯市的山间小屋度假。欧斯市位于卑尔根市外,七月的欧斯市通常都和飘雨的坏天气画上等号。天气预报说奥斯陆将有热浪来袭,莫勒不反对用欧斯市的毛毛细雨来替代奥斯陆的热浪,但要在没有任何娱乐资源的环境中,只用一副少了红桃J的扑克牌让他那两个精力过剩的年幼儿子一直有事可做,实在是个挑战。
莫勒伸长一双长腿,一边用手搔搔耳后,一边接听电话。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莫勒问。
“楼下天花板漏水,”勤务中心传来的声音答道,“管理员和住在楼下的男性邻居去按门铃,可是没人应门。门没上锁,他们就开门进去了。”
“好。我会派两个人过去。”
莫勒放下话筒,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桌上一份值班表上依序滑动。队里有一半人员休假去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奥斯陆市民就会因此特别暴露在危险中,因为每年七月歹徒似乎也喜欢放个小假。七月是犯罪特警队的淡季,需要特警队出马的案件量在这个时期明显偏低。
莫勒的手指在贝雅特·隆恩的名字旁边停下,然后拨打鉴识中心的电话。鉴识中心位于科博街,是警方的刑事鉴定部门。无人接听。莫勒等待电话被转接到总机。
“贝雅特·隆恩在化验室。”一个响亮的声音说。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莫勒,可以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她吗?”
莫勒等待着。把贝雅特从犯罪特警队招揽到鉴识中心的人,是最近刚退休的主任卡尔·韦伯。莫勒将这件事视为新达尔文主义理论的进一步证明,即男人唯一的驱动力就是要让自己的基因永传后世。显然韦伯认为贝雅特的基因跟他的基因有许多相似之处。乍看之下,韦伯和贝雅特有着天壤之别。韦伯性情乖戾,暴躁易怒,贝雅特则有如一只安静的小灰鼠,从警校毕业之后,只要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会害羞。但韦伯和贝雅特拥有相同的警察基因:对工作充满热情,只要一嗅到猎物的气味,就能排除其他事物,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刑事线索、间接证据、录像或模糊的描述上,直到案情出现眉目。有些嘴巴恶毒的人会说韦伯和贝雅特应该属于化验室而不属于警察团体,因为警察团体对人类行为知识的重视更胜于足迹或夹克线头。
韦伯和贝雅特会同意他们属于化验室,但不会同意足迹和夹克线头不重要。
“我是贝雅特。”
“嘿,贝雅特,我是莫勒。在忙吗?我打扰到你了?”
“是啊。有什么事吗?”
莫勒简短说明案情,给了贝雅特地址。
“我会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他说。
“有谁?”
“我得看看能找到谁,你知道,现在放假。”
莫勒挂了电话,手指在值班表上继续往下滑动。
他的手指停在汤姆·瓦勒的名字上。
汤姆的休假日期栏一片空白。莫勒对此并不感到诧异,他有时会纳闷汤姆究竟有没有休过假甚至睡过觉。汤姆是部门里最优秀的两位明星警监之一,他总是随时待命、精明强干,而且几乎都马到成功。和另一位明星警监正好相反,汤姆办事可靠、工作记录毫无瑕疵,每位同事都尊敬他。简而言之,他是主管梦寐以求的理想下属。汤姆具备出色的领导能力,等时机成熟,他十有八九会成为莫勒的接班人,坐上犯罪特警队队长的位子。
莫勒拨打电话。电话发出信号不良的吱喳声,穿过薄薄的建筑隔板。
“我是汤姆。”电话那头响起洪亮的声音。
“我是莫勒,我们……”
“请你稍等一下,莫勒,我正在接其他电话。”
莫勒一边等待,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汤姆有可能成为犯罪特警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莫勒有时会觉得,将自己的职务交付给汤姆,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会不会是因为汤姆太年轻了,还是因为那两次枪击事件?汤姆曾两次在执行逮捕行动时拔枪射击嫌犯,他是警界的射击好手,自然两次都成功射杀嫌犯。矛盾的是,莫勒知道其中一起枪击事件正好可以把队长职位送进汤姆手中。独立警察调查机构并未发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汤姆开枪并非出于自卫,调查报告更指出汤姆在这两次紧急事件中都展现出优异的判断力和机警的反应。这份报告等于替汤姆这位队长候选人做了最有力的背书。
“抱歉,莫勒,我刚刚在打手机。有什么事吗?”
“有任务了。”
“终于有了。”
两人的对话短短十秒就结束了。现在莫勒只需要再找到一个人就好。
莫勒想找哈福森,但班表显示哈福森回斯泰恩谢尔市的老家去了。莫勒的手指继续在值班表上往下滑动。休假,休假,病假。然后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他叹了口气,这个名字正是他暗自希望可以避开的。
哈利·霍勒。
哈利是独行侠、酒鬼、部门里最恣意妄为且令人头疼的人物,此外他还是除汤姆之外,警署六楼犯罪特警队最优秀的另一位明星警监。若不是哈利具有出色的办案能力,而且多年来莫勒一直为这个有严重酒瘾的警察保驾护航,他可能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在一般情况下,莫勒会第一个打电话给哈利,把任务指派给他,但现在的情况并不寻常。
或者换个说法:现在的情况不只是不寻常,简直是异常。
事情是上个月爆发的。当时哈利花了一整个冬天重新调查一件旧案,命案死者是哈利最要好的同事爱伦·盖登,陈尸地点是奥克西瓦河畔。命案发生后那段时期,哈利对其他案件完全失去兴趣。爱伦命案在许久之前就已宣告侦破,但哈利却越来越耽溺在这起命案中。老实说,莫勒已开始担心哈利的精神状态。四周前,哈利走进莫勒的办公室,提出令人心惊的阴谋论,引发了冲突。基本上,哈利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汤姆提出异想天开的指控。
接着哈利就消失了。几天后,莫勒打电话去施罗德酒吧,证实他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哈利又开始酗酒,喝得烂醉如泥。为了掩饰哈利的旷工,莫勒再次把哈利的职务排开,列为休假。一周后,哈利来了警署一趟,但只是露个脸而已,如今一晃四周过去,他的休假已然结束。
莫勒看了电话一眼,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分,警署前方的公园却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爱晒太阳的人英勇地暴露在酷热之中。格兰斯莱达街上有几家店铺的老板坐在凉棚下,旁边是他们贩卖的蔬菜。就连马路上的车子也行驶得比较缓慢,尽管这时并非高峰期。莫勒用双手向后捋过自己的头发,这个老习惯已经跟了他一辈子,他妻子说他应该改掉,以免别人以为他是在遮掩假发发片。难道除了哈利之外真的没有别人了?莫勒望着一名酒鬼摇摇晃晃地走在格兰斯莱达街上。莫勒猜想那酒鬼可能是要去渡鸦酒吧,但渡鸦酒吧一定不会卖酒给他,最后他可能会去拳手酒吧,也就是爱伦命案的调查行动被断然终止的地方。也许哈利的警察生涯也在那时被终止了。莫勒承受着压力,他必须很快做出决定,怎么解决哈利这个麻烦。但哈利的事毕竟比较长远,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处理手上的案子。
莫勒拿起话筒,思索着他即将做出的安排,也就是指派哈利和汤姆去侦办同一件案子。这种长假总是很折磨人。电话发出的电子脉冲从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获奖警署大楼,传向秩序良好的挪威社会,让苏菲街一间屋子里的电话响起;这间屋子被混乱所主宰。
3
星期五 惊醒
女人再度发出尖叫。哈利睁开眼睛。
阳光穿过慵懒飘动的窗帘,闪现亮光。电车缓缓驶过彼斯德拉街,发出的辘辘声响渐去渐远。哈利试着辨别自己身处何地。他正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身上穿着衣服,但衣衫不整。他处于活人的国度,却不是真正活着。
他脸上附着一层又冷又黏的汗水,犹如一层化妆品。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有点轻,却有压迫感,仿佛水泥地上的一颗乒乓球。他的头感觉更糟。
他犹豫片刻,才决定继续呼吸。只见天花板和墙壁都在旋转。墙上没有图画,天花板没有吊灯,他的视线找不到定点。在他视线外围旋转的是宜家的书柜、椅背,以及升降式绿色咖啡桌。但至少他从一连串的噩梦中逃了出来。
他做的是同一个噩梦,梦中他被钉在一处,无法动弹。他试着闭上眼睛、不去看女人的嘴,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扭曲地张开嘴巴,无声地尖叫着,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发出无声的控诉。小时候,梦中的女人是他妹妹,如今这个女人成了爱伦。起初女人的尖叫是无声的,如今女人的尖叫声有如刹车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他不知道无声和有声哪一种更糟。
哈利躺在原地没动,透过窗帘缝隙凝望街道上方散发淡淡光芒的太阳和毕斯雷区房舍的后院。划破寂静夏日的只有电车驶过的声音。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太阳,直到它变成一颗跃动的金黄色心脏,在薄薄一层乳蓝色薄膜上跳动,喷出热气。小时候妈妈跟他说,小孩如果直视太阳,太阳就会烧坏小孩的眼睛,小孩的脑袋里也会整天充满阳光,一辈子都会如此。脑中的阳光会吞噬一切。这景象宛如奥克西瓦河畔雪地里爱伦被敲碎的头骨,上面覆盖着一抹阴影。三年来,哈利一直想抓住那抹阴影,却未能成功。
萝凯……
哈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电话答录机上那只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睛。自从他在拳手酒吧跟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碰面之后,那只眼睛已有好几个星期都寂若死灰。可能它也被太阳烧毁了吧。
可恶,屋里好热!
萝凯……
他记起来了,梦中那张脸曾一度变成萝凯的脸。妹妹,爱伦,妈妈,萝凯。女人的面孔。她们的面孔在持续的鼓动中仿佛会产生变化,然后再度融合。
哈利呻吟一声,让头躺回地面。他瞥见上方有个酒瓶立在桌缘,那是一瓶美国肯塔基州克勒蒙生产的占边威士忌。酒瓶内空空如也。蒸发了,挥发了。萝凯。他闭上双眼。什么也不剩。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只知道时间很晚,或是很早。不管现在几点,都不是醒来的好时间。说得更明白一点,这不是睡觉的好时间。这个时间应该做点别的事,例如喝酒。
哈利慢慢爬起身,跪了起来。
他裤兜里有个东西正在振动。原来叫醒他的正是这宛如受困飞蛾拼命鼓动翅膀的振动。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
哈利朝圣赫根区缓步走去,头痛欲裂,眼球后方阵阵抽痛。莫勒给他的地址离他家很近,走路就能抵达。他稍微洗了把脸,从洗脸盆下方的柜子里找出一瓶喝得只剩一口的威士忌,然后出门,希望走一走可以让头脑清醒一点。路上经过水下酒吧:营业时间下午五点到凌晨三点,周一是下午四点到凌晨一点,周日休息。他不常来水下酒吧,因为他常光顾的施罗德酒吧就在隔壁街,但他就像大多数嗜酒人士一样,脑中有个区域会自动储存每家酒吧的营业时间。
他对着污秽窗户中自己的影像微微一笑。下次再来光顾吧。
他来到街角,右转,踏上伍立弗路。哈利不喜欢走伍立弗路,这条路比较适合车辆通行,不适合行人。他觉得伍立弗路唯一的优点,就是在炎炎夏日里人行道右侧有树荫蔽日。
哈利在一栋房子前停下脚步,莫勒给他的就是这栋房子的门牌号码。他粗略地打量着这栋房子。
一楼是自助洗衣店,里面摆着红色洗衣机,窗户上标示营业时间为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每日营业,二十分钟烘干优惠价三十克朗。一个深色皮肤的女子披着披肩,坐在一台正在旋转的滚筒洗衣机旁对着空气发呆。自助洗衣店隔壁的商店窗户内立着一块墓碑,再旁边是一家快餐店兼杂货店,上方的绿色霓虹招牌上写着“肉串屋”。哈利的视线在肮脏的房屋外观上游走,只见旧窗框的油漆已出现龟裂,屋顶的老虎窗显示这栋四层楼公寓新建了阁楼。生锈的铁门旁边是新装设的对讲装置,上方有个摄像头。可见奥斯陆西区的钱潮正缓慢但稳定地往东区流动。哈利按下对讲机最上面的按钮,按钮旁边写着“卡米拉·洛恩”。
“谁?”扩音器发出声音。
虽然莫勒警告过哈利,但哈利听见汤姆的声音仍然心头一惊。
哈利试着回答,声带却发不出声音。他咳了一声,再次开口。
“我是哈利,请开门。”
铁门发出哔的一声。哈利握住冰冷粗糙的黑铁把手。
“嘿。”
哈利转过身:“嘿,贝雅特。”
贝雅特的身高略低于平均水平,深金色头发,蓝色眼眸,生得不算美,但不致没有魅力。简而言之,除了她那身衣服之外,贝雅特没什么惹人注目之处。她身穿白色连身工作服,看起来有点像太空服。
哈利替她打开铁门,贝雅特提着两个大金属手提箱走了进去。
“你刚到吗?”
贝雅特经过哈利面前,哈利屏住呼吸。
“不是,我去车上拿东西,我们已经来了半小时了。你打到自己了?”
哈利伸出手指摸了摸鼻子上的结痂。
“应该是吧。”
哈利跟着贝雅特穿过公寓大门,走进楼梯间。
“上面是什么情况?”
贝雅特在绿色电梯门前放下箱子,依然抬头望着哈利:“我以为你的原则是先看过现场再发问。”她说着按下电梯按钮。
哈利点了点头。贝雅特是那种记忆力超强的人,她可以逐一说出哈利早已忘记的刑事案件细节,也能说出她进警校前的大小事。除此之外,她有异常发达的“梭状回”,也就是脑部用来记忆面孔的区域。她去做过测试,结果让心理医生惊讶不已。去年奥斯陆爆发多起银行抢劫案,贝雅特曾和哈利一起合作办案,哈利教她的东西其实不多,她之所以记得哈利的原则,只是刚好有过人的记忆力而已。
“没错,我喜欢在第一次到达现场的时候尽量保持客观。”哈利说。电梯突然开始运转,吓了他一跳。他掏着身上的口袋,寻找香烟:“不过我应该不会参与这件案子。”
“为什么?”
哈利没回答,只是从左裤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被压扁的烟。
“哦,对,我想起来了,”贝雅特微笑着说,“你说你今年春天要去度假,是去诺曼底对不对?真好……”
哈利把烟放在唇边,吸了一口,只觉得味道糟透了,对他的头痛更是没什么帮助。只有一件事能有所帮助。他看了看表。周一营业时间下午四点到凌晨一点。
“不去诺曼底了。”他说。
“哦?”
“对,不过这不是原因。我不会参与这件案子是因为这案子是‘他’负责的。”
哈利深深吸了口烟,用下巴朝楼上比了比。
贝雅特用力凝视哈利好一会儿:“别对他执念这么深,你得往前看。”
“往前看?”哈利呼出一口烟,“他会伤害别人,贝雅特,这你应该知道。”
贝雅特脸上一红:“汤姆跟我只是短暂交往过一阵子而已,哈利。”
“就是你脖子上有草莓的那段时间吗?”
“哈利!汤姆从来没……”
贝雅特突然住口,发现自己提高了嗓门。她的声音在楼梯间内向上回绕,但随即就被降落在他们面前的电梯吞没了。电梯抖了抖,停了下来。
“你不喜欢他,”贝雅特说,“所以你会编出很多故事。其实汤姆有很多优点,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嗯。”
哈利在外面墙上熄灭香烟。贝雅特拉开电梯门,走了进去。
“你不上去吗?”她问道,看着哈利仍站在电梯外专注地凝视某样东西。哈利凝视的是电梯。那台电梯设有拉门,只是一道简单的铁栅门,推开进入后关上,电梯就能运转。尖叫声再度响起。无声的尖叫。他觉得全身冷汗直冒。他出门前喝的那口威士忌还不够,远远不够。
“怎么了?”贝雅特问。
“没什么,”哈利用浑厚的声音回答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老式电梯而已,我走楼梯上去。”
4
星期五 统计数据
这栋公寓的确有阁楼,而且有两间,其中一间大门敞开,门口拉起一条橘色封锁线,禁止闲人进入。哈利弯下腰,屈起一米九二的身体,从封锁线下方钻过,然后快速踏出一步,稳住身形,从另一侧直起身来。他站在门内,看见地上铺有橡木拼花地板,屋顶是斜的,设有老虎窗。屋里很暖,感觉像浴室。室内空间很小,走的是极简风,跟哈利家一样,但两者的相似处仅止于此。客厅摆着设计师希尔默·赫斯最新推出的沙发、一张R.O.O.M.牌咖啡桌,还有一台飞利浦十五英寸小电视,冰蓝色透明塑料外壳,正好搭配同色系音响。哈利看见里面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厨房,一扇通往卧室。屋内的空间只有这么大,而且安静得十分诡异。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双手交叠胸前,抖着脚站在厨房门口,满头大汗,双眉扬起看着哈利。哈利亮出证件,那警察摇了摇头,嘻嘻一笑。
大家都认得出洋相的猴子,哈利心想,出洋相的猴子却不认得大家。他伸手抹了抹脸:“现场勘察组呢?”
“在卧室,”那警察说,抬起下巴朝卧室比了比,“贝雅特和韦伯。”
“韦伯?现在连退休人员都被叫来出勤了啊?”
那警察耸了耸肩:“放长假嘛。”
哈利环视四周。
“好吧,你去关上楼下大门和这里的门,不然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进出这栋公寓。”
“可是……”
“听好了,楼下也算是犯罪现场,知道吗?”
“我知道。”那警察语气有点不满。哈利知道自己才说两句话就又树了一个敌人,现在他的敌人排起队来可以绵延好几公里了。
“可是我收到明确的命令,要……”
“……要看好这里的东西。”一个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
汤姆出现在卧室门口。
汤姆虽然身穿深色西装,浓密的深色发际线下却不见一颗汗珠。他是个好看的男人,也许算不上迷人,但五官端正匀称。他没有哈利那么高,但很多人以为他跟哈利一样高,也许是因为他体态挺拔,而且会不经意流露出自信的神采。许多跟汤姆共事的人不仅感到佩服,还会被汤姆的沉着镇静感染,放松下来,找到发挥一己之长的位置。汤姆让人觉得好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拥有健壮的体格,没有一套西装遮掩得了一周健身五天、勤练空手道和重量训练的成果。
“而且他必须看好这里的东西,”汤姆说,“我刚刚叫一个人搭电梯下去视情况关闭所有出入口。一切处理妥当了,哈利。”
汤姆最后这句话语调平平,让人搞不清楚是陈述句还是问句。哈利清了清喉咙:“她在哪里?”
“在里面。”汤姆站到一旁,让哈利走进卧室,同时做出关心的表情,“哈利,你打到自己了?”
卧室布置得十分简单,但品味高雅,带有一丝浪漫气息。房内床铺虽是双人床,却只有单人寝具。床边有一根承重梁,梁上刻有一个像是心形的花纹,心形里面刻了一个三角形。可能是情人的记号吧,哈利心想。床头墙上挂着三幅裱框的裸男图,带点情色意味,风格介于软调色情和亲密艺术之间。
浴室的设备是成套的,空间只容纳得下一个洗脸盆、一个马桶、一个没有浴帘的淋浴间,以及卡米拉·洛恩。卡米拉躺在瓷砖地面上,脸扭向门口,眼睛却向上看着莲蓬头,仿佛在等待莲蓬头喷出更多的水。
卡米拉身上只穿一件白色浴袍,浴袍已经湿透,袍襟敞开,盖住排水口。贝雅特站在门口正在拍照。
“有人检查过她死了多久吗?”
“法医还在路上,”贝雅特说,“不过尸体还没完全僵硬,也没完全冰冷,我猜顶多死了几小时。”
“邻居和管理员发现她的时候,莲蓬头的水是不是开着?”
“对。”
“热水可以维持她的体温,延迟僵硬的发生。”哈利低头看了看表,六点十五分。
“我们可以假定她的死亡时间是五点。”
声音来自汤姆。
“为什么?”哈利问,并没转头。
“没有迹象显示尸体被移动过,所以我们可以假定她是在淋浴的时候被杀害的。你可以看见,她的尸体和浴袍堵住排水孔是导致淹水的原因。管理员说他把水关掉的时候,水龙头开到最大。我去检查过水压了,对阁楼来说这里的水压相当不错。浴室这么小,用不了几分钟水就会没过门槛,流到卧室里,然后很快,水就会找到缝隙淌到楼下。住在楼下的女性邻居说她发现漏水的时候正好是五点二十分。”
“那不过是一小时前的事,”哈利说,“你们半小时前就到了,看来大家的反应都出奇地快。”
“呃,也不是每个人吧。”汤姆说。
哈利没有接话。
“我是说那个法医,”汤姆微笑着说,“他也该到了才对。”
贝雅特已拍完照片,和哈利对视一眼。
汤姆轻触贝雅特的手臂:“如果发现什么的话打手机给我,我去二楼找管理员问话。”
“好。”
哈利等待汤姆离开浴室。“我可以……?”哈利问。
贝雅特点点头,让了开来。
哈利的鞋子踩上湿漉漉的浴室地板,嘎吱作响。只见浴室所有墙面都有水汽凝结,滑落的水珠划出一道道纹路,墙上镜子看起来像是哭花了脸。哈利蹲了下来,手扶墙壁保持平衡。他用鼻子呼吸,只闻得到肥皂的香味,并未闻到应该伴随尸体而来的气味。哈利从犯罪特警队的特约心理医师奥纳那里借了一本书,那本书上说这种症状叫作嗅觉异常,也就是脑部拒绝辨认某些气味,病因通常是情感创伤。哈利不确定自己的病因是不是情感创伤,只知道自己闻不到尸体的气味。
卡米拉很年轻,哈利猜测她大概在二十七到三十岁之间,长得颇有姿色,体态丰满,皮肤光滑,晒成一身古铜色,但肌肤底下透出灰白。人死之后皮肤通常很快就会呈现灰白色。卡米拉有一头深色头发,头发干了之后发色应该会再淡一些。她的额头有个小孔,这个小孔经过殡葬业者化妆之后就会消失。除了这个小孔之外,殡葬业者不需要在她的容貌上花费太多时间,只要给看起来有点肿的右眼涂上一些化妆品就行了。
哈利仔细观察卡米拉额头上那个黑洞洞的圆形小孔,跟一克朗硬币差不多大。哈利总是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小孔竟然可以夺走人命。有时这种小孔周围的肌肤会闭合,让人看不出小孔的存在。哈利认为击中卡米拉的那颗子弹,体积应该大于它留下的这个小孔。
“可惜她躺在水里,”贝雅特说,“不然我们也许可以在她身上采集到凶手的指纹、皮屑或DNA。”
“嗯。至少她的额头保持在水面上,淋浴的时候也没沾到多少水。”
“哦?”
“子弹入口的周围有血液凝固,皮肤也有被子弹灼伤的痕迹。也许这个小洞现在就可以告诉我们一两件事。可以拿放大镜给我吗?”
哈利的视线并未离开卡米拉,只是伸出了手,便感到手里被塞进一个坚实的德制光学器具。他开始观察伤口周围的区域。
“你看见了什么?”
贝雅特的声音在哈利耳畔轻轻响起。她总是热切地想吸收更多知识。哈利知道再过不久自己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教她了。
“灼伤痕迹呈灰色,这表示子弹是在近距离击发的,但枪口并不是凑在额头上,”哈利说,“我猜大概是在半米外击发的。”
“了解。”
“灼伤痕迹不对称,这表示开枪的凶手比她高,射击角度是由上往下。”哈利小心转动卡米拉的头部。她的额头仍有余温。“没有子弹出口,”他说,“这支持了射击角度是由上往下的推测,可能当时她蹲在凶手面前。”
“你看得出凶手用的是哪一种枪吗?”
哈利摇了摇头:“这要去问法医和弹道鉴定员了,但灼伤痕迹出现了渐层现象,这表示凶手用的是短枪管的枪,例如手枪。”
哈利有条理地审视卡米拉全身上下,试着记住一切,却感觉到体内残存的酒精麻痹作用滤除了可以供他日后推敲的小细节。不对,应该说可以供“他们”日后推敲的小细节,毕竟这案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他的视线来到手部,卡米拉缺了一根手指。“唐老鸭。”他低声说,俯身细看。
贝雅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哈利。
“漫画里是这样画的,”哈利说,“唐老鸭只有四根手指。”
“我不看漫画。”
卡米拉的食指遭到切除,那部位只剩下凝固的黑色血丝和闪闪发光的肌腱末梢。伤口看起来十分平整。哈利伸出食指,谨慎地触摸粉红色肌肉中央的白色反光处,只觉得骨头被切断的地方摸起来整齐平滑。
“是用钳子切断的,”他说,“或是非常锋利的刀子。找到手指了吗?”
“没有。”
哈利突然觉得反胃,便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睁开眼睛。凶手截断被害人手指的原因有很多,目前他没有必要再多做揣测。
“凶手可能是来勒索的,”贝雅特说,“这种人喜欢用钳子。”
“有可能。”哈利低声说,站了起来,突然发现自己鞋底下踩的是白色瓷砖,他原本以为地上铺的是粉红色瓷砖。贝雅特弯下腰,仔细查看死者的脸部。
“她真的流了很多血。”
“那是因为她的手泡在水里,”哈利说,“水能阻止血液凝结。”
“只被切断一根手指可以流这么多血?”
“可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有预感我很快就会知道。”
“这代表卡米拉的手指被切断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在跳动。也就是说,她的手指是在她被射杀前切断的。”
贝雅特做了个鬼脸。
“我去楼下找邻居聊一聊。”哈利说。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卡米拉就已经住在这里了,”菲毕卡迅速望向她的同居人安德斯,“我们跟她没什么往来。”
哈利坐在菲毕卡和安德斯四楼家中的客厅里,就在卡米拉那间阁楼的正下方。从外人眼中看来,这里应该是哈利的家,因为菲毕卡和安德斯这对情侣在沙发边缘正襟危坐,哈利则随意地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哈利觉得眼前这对情侣有点怪。他们两人都三十来岁,安德斯·尼高精瘦结实,宛如马拉松运动员,身上的浅蓝色衬衫才刚熨过,头发因为工作的缘故剪得很短,嘴唇很薄,肢体语言述说的是焦躁。他的面容虽然坦率且带有孩子气,可以说近乎天真,全身上下却散发着简朴严肃的气息。菲毕卡·克努森染了一头红发,两颊有深邃酒窝,看起来喜欢感官享受,她身上那件豹纹紧身上衣更突显了这点。她给人的感觉是她尽情生活过,嘴唇上方的皱纹显示她抽很多烟,眼睛周围的细纹代表她曾纵情享乐。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哈利问。
菲毕卡瞥了安德斯一眼,安德斯并未回答,于是她说:“我只知道她在广告公司上班,好像是在做设计或其他类似的工作。”
“其他类似的工作。”哈利说,在面前的小本子上记下笔记,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哈利在讯问时会使用的小技巧,如果他不去看接受讯问的人,对方就会比较放松。而且他如果对对方说的话表现得缺乏兴趣,他们就会本能地去努力说些什么来赢得他的注意。当初他应该去当记者才对。哈利觉得人们会比较同情记者醉醺醺地去上班。
“她有没有男朋友?”
菲毕卡摇了摇头。
“情人?”
“我们又不会去偷听人家怎么过日子。”安德斯说,“你认为是情人干的?”
“我不知道。”哈利说。
“看得出来你不知道。”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话中的不耐烦。
“可是我们这些住户想知道她是因为个人纠纷被杀,还是有个发疯的杀人狂在这附近出入。”
“可能有个发疯的杀人狂在附近出入。”哈利说,放下手中的笔,等待他们回应。
哈利看见菲毕卡吃了一惊,但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安德斯身上。
人在害怕时比较容易发怒,这是哈利在警校一年级时学到的。老师告诉他们这些大一新生,说除非必要,不要去刺激害怕的人。但哈利发现反向操作比较有用,也就是去刺激害怕的人。人只要一发怒,常常会说出有违本意的话,或是说话更切中要害,说出他们原本不想说的话。
安德斯只是冷冷地看着哈利。
“不过这件命案的凶手比较像是情人,”哈利说,“或是曾经跟她有过关系的人,或是被她拒绝过的人。”
“为什么?”安德斯伸出手臂搂住菲毕卡的肩膀。安德斯的这个动作引人发笑,因为他的手臂很短,而菲毕卡的肩膀很宽。
哈利靠上椅背。
“因为统计数据。这里可以抽烟吗?”
“我们想将这里保持为无烟空间。”安德斯微笑着说。
哈利把烟塞回裤子口袋,同时注意到菲毕卡垂下双眼。
“统计数据是什么意思?”安德斯问道,“为什么你认为统计数据可以套用在这件命案上?”
“这个嘛,尼高先生,在我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可不可以先请问你懂不懂统计学?例如常态分布、显著性、标准差?”
“我不懂,可是我……”
“好,”哈利打断说,“因为这件命案不需要你懂统计学。数百年来世界各国累积的犯罪统计数据告诉我们一件简单、基本的事,那就是卡米拉是个典型的受害者。如果她不是典型的受害者,那么凶手认为她是。这回答了你第一个问题,还有第二个问题。”
安德斯哼了一声,放开搂在菲毕卡肩膀上的手:“完全不符合科学。你对卡米拉一无所知。”
“对。”哈利说。
“那你为什么还那样说?”
“因为你问了。如果你问完问题,可以让我继续发问了吗?”
安德斯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低头怒视着桌子。哈利仿佛在菲毕卡的两个酒窝之间看见一丝微笑,心想自己会不会看错了。
“你们认为卡米拉吸毒吗?”哈利问。
安德斯的头猛然抬起:“我们干吗要这样认为?”
哈利闭上眼睛等待。
“不,”菲毕卡语声轻柔地说,“我们不这样认为。”
哈利睁开眼睛,对菲毕卡露出感谢的微笑。安德斯有点惊讶地看了菲毕卡一眼。
“她家的门没上锁,对不对?”
安德斯点了点头。
“你们会不会觉得门没上锁很奇怪?”哈利问。
“不会觉得特别奇怪,毕竟她在家啊。”
“嗯。你们家的大门有一道简单的锁,我注意到你……”哈利对菲毕卡点了点头,“在我进来后把门给锁上了。”
“她现在有点焦虑。”安德斯说,伸手拍了拍菲毕卡的膝盖。
“奥斯陆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菲毕卡说。
“你说得对,”哈利说,“卡米拉好像也这么认为。她家大门装了双重锁,里面还有安全链。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不锁门就去洗澡的人。”
安德斯耸了耸肩:“凶手可以把锁撬开。”
哈利摇摇头:“撬锁只会出现在电影情节里。”
“可能凶手已经在她房间里了。”菲毕卡说。
“会是谁?”哈利在静默中等待。等到他认为不会再有人打破静默,便站了起来。“之后会有人打电话请你们去署里接受讯问,现在就先到这里为止,谢谢。”哈利走到玄关,转过身来,“对了,是谁报的警?”
“是我,”菲毕卡说,“安德斯去找管理员的时候,我打电话报了警。”
“还没发现尸体你就报警了?你怎么知道……”
“有血滴进锅里。”
“哦?你怎么知道那是血?”
安德斯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放在菲毕卡的脖子上:“因为血是红色的,不是吗?”
“这样啊,”哈利说,“可是除了血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红色的。”
“没错,”菲毕卡说,“我不光是从颜色上判断的。”
安德斯诧异地看着菲毕卡。菲毕卡微微一笑。哈利注意到菲毕卡挪动身体,离开安德斯的手。
“我以前跟一个厨师住在一起,我们共同经营一家小吃店,那期间我学到很多关于食物的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血里含有白蛋白。如果你把血倒进六十五摄氏度以上的水里,血会凝结成块,就像蛋在开水里破裂那样。安德斯吃了一块水里的块状物,说味道像蛋,我就知道那是血,然后我就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安德斯张大了无法合拢的嘴,古铜色肌肤霎时转为苍白。
“祝你们用餐愉快。”哈利喃喃地说,转身离去。
5
星期五 水下酒吧
哈利讨厌主题酒吧,诸如爱尔兰酒吧、上空酒吧、新奇酒吧,其中最糟的莫过于名人酒吧,名人酒吧的墙壁上经常可见一排排声名狼藉的常客的肖像。水下酒吧的装潢主题是航海,笼统地混合潜水元素与浪漫老木船。喝到大约第四杯啤酒,哈利就不再在乎有绿色水流汩汩流动的水族箱、潜水头盔,以及咯吱作响的粗木装潢,只因情况可以更糟。上次他来水下酒吧,里面的酒客突然一个个唱起歌剧来,有好一会儿他甚至觉得音乐终于追上了现实。他评估现场状况,判断酒吧里的四名酒客应该不致突然兴起引吭高歌,才松了口气。
“大家都跑去度假了?”哈利问吧台里的女服务生,女服务生把一杯啤酒端到他面前。
“现在才七点。”女服务生找钱给他。哈利刚刚付给她两百克朗纸钞,但从找钱来看,女服务生只当他给了一百克朗。
如果可以,哈利会选择去施罗德酒吧,但他依稀记得施罗德酒吧现在不欢迎他,而他没胆量去搞清楚究竟为什么。至少今天没胆量。他隐约记得星期二发生的事,还是星期三?有人提起他上过电视,还说他被称为“挪威警察英雄”,因为他在悉尼射杀了一个持枪恶徒。有人评论了一番,还叫出他的名字。他说了几句让人难堪的话。最后他们是不是打了起来?不太可能。他醒来时指节和鼻子上的伤痕,很可能是他在多弗列街的铺石路上摔倒造成的。
哈利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看来电显示,这通电话也不是萝凯打来的。
“嘿,老大。”
“哈利?你在哪里?”莫勒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担心。
“我在水下。怎么了?”
“水?”
“水。清水、盐水、奎宁水。你听起来好像很……要怎么说,疲惫?”
“你是不是喝醉了?”
“还不够醉。”
“什么?”
“没什么。我手机还有电,老大。”
“犯罪现场的一名警察威胁过要申诉你,他说你去现场的时候明显喝醉了。”
“威胁?”
“我说服他打消了念头。哈利,你真的喝醉了吗?”
“当然没有,老大。”
“你现在跟我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吗,哈利?”
“你百分之百确定你想知道吗?”
哈利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莫勒的呻吟声。
“哈利,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这是在逼我。”
“好啊,那就开始制止啊,把我从这件案子中剔除。”
“什么?”
“你听见了。我不想跟王八蛋一起工作。你找别人来办这件案子吧。”
“队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
“那就把我开除,我一点也不在乎。”
哈利把手机塞回口袋,手机抵着他的乳头,感觉得到莫勒的声音产生的轻柔振动,这种感觉竟然还挺愉悦的。他把剩下的酒喝完,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温暖的夏日傍晚,伸手拦出租车。第三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他坐上车。
“霍尔门科伦区。”他说,汗涔涔的脖子靠上后座冰凉的皮面。车子向前驶去,他望着窗外,只见燕子结队飞行寻找食物,把淡蓝色天空划分开来。现在是昆虫出没的时间,也是燕子觅食维生的时机,直到太阳西沉。
出租车在那栋深色原木大宅的坡道底端停了下来。
“要不要开上去?”出租车司机问。
“不用,在这里停一下就好。”哈利说。
哈利抬头凝望那栋大宅,似乎看见萝凯在窗前一闪而过。欧雷克再过不久就得上床睡觉了,他可能正在抱怨说他想晚点再睡,因为今天是……
“今天是星期五,对不对?”
司机透过后照镜谨慎地望着哈利,微微点了点头。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天哪,小孩长得真快。哈利伸手抹了抹脸,想把一点生命力揉进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脸有如槁木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死亡面具。去年冬天他过得不错,侦破了几件大案子,以证人身份出庭爱伦命案,滴酒不沾,跟萝凯也从初识、热恋进展到共度家庭生活。他喜欢那些家庭活动,喜欢周末出游以及有小孩做伴。他还负责烤肉。他喜欢在星期日请老爸和妹妹过来一起吃饭,看着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妹妹和九岁的欧雷克一起玩。最棒的是他和萝凯十分相爱。萝凯甚至还开始透露出一些他也许可以搬去跟他们一起住的暗示,她的说法是那栋大宅只住了她和欧雷克似乎稍显空旷。哈利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出反驳的理由。
“等我破了爱伦命案再说吧。”他说道。他们预订的诺曼底之旅就是为了试试看他们是否准备好同居了,这趟旅程共有四周,其中三周下榻老农庄,一周住在游河轮船上。但许多事接踵而来。
哈利花了一整个冬天侦办爱伦命案,查得很投入,可以说太投入了。他也只知道这种工作方式。爱伦不仅曾是哈利的同事,还是他最亲近的朋友,跟他志趣相投。三年前爱伦和哈利一同追查一个代号“王子”的军火走私犯,不料爱伦竟遭人用球棒殴打致死,陈尸奥克西瓦河畔。命案现场发现的证据指向斯韦勒·奥尔森,一个警方熟知的新纳粹党员。遗憾的是警方没能听见斯韦勒的说辞,因为汤姆前去逮捕他时,据说他拒捕并朝汤姆开枪,因此汤姆将他一枪击毙,子弹正中额头。尽管如此,哈利仍深信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王子,也极力劝说莫勒让他单独进行调查。这是哈利私下调查的案子,因此违反犯罪特警队所有的工作原则,但莫勒还是给了哈利短期许可,作为哈利侦破其他案件的奖励。案情在去年冬天终于有了突破,爱伦命案发生当晚,有人在基努拉卡区看见斯韦勒坐在一辆红色车子上,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车距离犯罪现场只有几百米远。这位目击者叫罗伊·柯维斯,是个有前科的前新纳粹党员,刚从五旬节教派改信费城教派。罗伊算不上是模范目击者,但他努力看着哈利给他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对,这个人就是他看见在那辆车上坐在斯韦勒旁边的人。照片中的人正是汤姆。
哈利虽然怀疑汤姆很久了,但听见罗伊亲口证实,依然大受震撼,因为这代表汤姆在犯罪特警队里还有其他潜藏的同伙。王子不可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支撑如此庞大的犯罪网络。这也代表哈利谁都不能相信。因此哈利对罗伊的证词三缄其口,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口气揭穿整个肮脏内幕,而且必须十分有把握能将整个犯罪网络连根拔起,否则他将会面对极为艰难的处境。
这就是哈利展开秘密调查的缘故,他将案情进展保护得密不透风,绝对不让汤姆获知任何消息。哈利不知道将案情透露给谁是安全的,因此调查工作比他想象中更艰难。他必须等其他人都下班了,才能在资料库里进行地毯式搜索,连上内部网络,打印出所有他知道和汤姆有往来的人的电子邮件和通话记录。到了下午,哈利会把车停在青年广场附近,坐在车上监视赫伯特比萨屋。赫伯特比萨屋是新纳粹党员聚会的场所,哈利推断这家店也被拿来当作军火走私的交易场所,但他这个推断却没查到任何线索,于是他转而对汤姆和几个党羽撒下调查网。他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经常去厄肯区靶场练枪的人,保持安全距离跟踪在后,还把车停在他们家门外。当他们在屋内呼呼大睡,他却坐在车上瑟瑟发抖,直到清晨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萝凯家。过了一阵子,萝凯要他值两轮班的时候回自己家里睡。他没跟萝凯说他值的夜勤不在记录上、不在班表上、不让上司知道,也几乎不让自己留下痕迹。
他开始值一种别出心裁的班。
首先,他前往赫伯特比萨屋,每晚都去跟店里的客人聊天,请他们喝一轮又一轮的啤酒。店里的客人当然知道哈利是警察,但免费啤酒不喝白不喝,所以他们喝哈利的啤酒,对哈利摆出笑脸,嘴上却不透一丝口风。哈利逐渐摸清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继续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赫伯特比萨屋十分靠近虎穴吧。只要他有点耐心,说不定哪天老虎就会出现。然而汤姆及其党羽一次也没出现过。哈利于是回去监视汤姆住的公寓。
一天晚上,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街道寂静,只有一个身穿短薄夹克的男子朝哈利停车处的方向走来。从男子左摇右摆的步伐看来,是个十足的瘾君子。男子站在汤姆那栋公寓的大门口,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拿出一根撬棒,开始攻击门锁。哈利坐在车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知如果自己出面制止,他的监视行动就会曝光。男子可能嗑了太多的药,无法把撬棒正确地嵌在门锁上,以致当他往下用力一扳,一大块木片从门板上飞了出去,还夹带着碎裂声响。就这么一扳,男子一屁股坐倒在街口的雪堆里,而且一坐不起。许多扇窗户亮起灯光,汤姆家的窗帘也晃了晃。哈利等待着。没有任何动静。外头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汤姆家的窗户依然亮着。那瘾君子一动不动。事后哈利经常回想,当时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他的手机电池因为气温太低而无法正常运作,因此他无法打电话求援。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该死的瘾君子。外头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他妈的瘾君子。哈利当然可以驾车前往医院急诊室,告诉值班人员说有个瘾君子坐在这里的雪堆中。这时哈利看见门口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竟是汤姆。汤姆身穿睡袍,脚穿靴子,双手戴着连指手套,模样十分滑稽,手中还拿着两条羊毛毯。哈利看见汤姆检查那瘾君子的脉搏和瞳孔,然后用毛毯把他裹住。哈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汤姆站在原地挥动双臂,保持温暖,同时朝哈利停车处的方向望来。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驶来,在那栋公寓前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哈利回到家,在高背沙发椅上坐下,点燃一根烟,聆听拉格摇滚客乐队和爵士乐手艾灵顿公爵的音乐。接着他出门上班,也不管身上那套衣服已经穿了四十八小时。
四月某个晚上,萝凯和哈利第一次吵架。哈利在最后一刻取消他们的周末旅行,萝凯说这已经是他最近第三次说话不算话了,他没有信守他答应过欧雷克的事。哈利指责萝凯把欧雷克拿来当借口,她只不过是要哈利把她摆在第一位,满足她的需求,而把追缉杀害爱伦的凶手这件事摆在后头。萝凯说爱伦早已成为一缕游魂,但他却把自己封闭起来,守着一具尸体,这样实在太不正常了。萝凯还说哈利只是不断啃食这出悲剧罢了,简直就跟恋尸癖没有两样,而且他的驱动力并非来自爱伦,而是来自他复仇的私欲。
“你受了伤,”萝凯说,“现在你舍弃一切只是为了复仇。”
哈利在屋子里大发雷霆,却突然瞥见欧雷克穿着睡衣、红着眼眶站在楼梯栏杆后。
之后哈利就不再做任何和追查凶手没有直接关联的事。他压低台灯阅读电子邮件,盯着独栋住宅或住宅街上昏暗的窗户,等待永远不会从门里出来的人,每天只抽空回苏菲街的家睡上几小时。
白昼渐长渐亮,哈利却毫无进展。一天晚上,他的童年噩梦突然再度出现,梦中,妹妹的长发被夹住,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哈利吓得全身僵硬。第二天晚上噩梦再度出现,接下来的晚上他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爱斯坦·艾克兰是哈利的童年好友,不开出租车时就在马力克酒吧喝酒,他说哈利看起来累坏了,他可以提供一些便宜的安非他命。哈利一口回绝,继续搜查,坚持不懈。
关系的崩坏只是早晚而已,一件平凡无奇的事,例如未付账单,就能成为导火线。五月底的一天,他在办公椅上被电话铃声吵醒。萝凯在电话里说旅行社提醒她,他们还没支付诺曼底农庄的租赁费用。旅行社表示愿意等他们一星期,之后就会把农庄租给别人。
“最后期限是星期五。”这是萝凯挂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哈利去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他那头修剪得整整齐齐、被水打湿的金色短发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睛下面是深色眼袋,眼袋下方是扭曲凹陷的双颊。他试着微笑。镜中的黄牙对他回以微笑。他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哈利知道萝凯说得没错:期限到了。对他和爱伦以及他和汤姆而言,期限到了。
同一天,哈利去找跟他最亲近的上司毕悠纳·莫勒。莫勒是哈利在警察总署唯一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哈利告诉莫勒他想要的,莫勒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幸好莫勒说这件事超过他的权限,哈利必须直接去找总警司,不过莫勒心想哈利去找对方之前应该三思。哈利离开莫勒的方形办公室,直接前往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的椭圆形办公室。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开始述说有目击证人看见汤姆和斯韦勒在一起,而且在逮捕行动中击毙斯韦勒的不是别人,正是汤姆。仅此而已。哈利花了五个月辛苦调查,花了五个月辛苦跟踪监视,让自己在这五个月处于疯狂边缘,查出来的只有这些。
总警司问哈利,他认为汤姆杀害爱伦的动机可能是什么?
哈利回答爱伦正在调查危险情报,爱伦遇害当晚曾在他的答录机里留言,说她知道谁是王子了。她知道非法走私枪支的头目的姓名,这个头目让奥斯陆犯罪分子拥有制式手枪,得以全副武装。
“可惜我回电话给爱伦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哈利说,试图解读总警司脸上的表情。
“那斯韦勒呢?”总警司问。
“我们发现斯韦勒嫌疑重大之后,王子就杀了斯韦勒灭口,好让他不能泄露杀害爱伦的凶手是谁。”
“你说这个叫‘王子’的是……”
哈利又说了一次汤姆的名字。总警司不发一语,点了点头,然后说:“是我们自己人,署里最为人敬重的警监。”
接下来十秒钟,哈利觉得自己仿佛坐在真空中,四周没有空气,没有声音。他知道自己的警察生涯在此时此地算是结束了。
“好吧,哈利,我先来见见你这个证人,再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做。”总警司站了起来,“我想你应该明白,在你没有收到进一步通知之前,这件事必须保密。”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哈利被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吓了一跳。他睡着了。“回去吧。”他说,望了那栋木造大宅最后一眼。
出租车沿着基克凡路往回行驶,这时哈利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贝雅特打来的。
“我想我们找到凶器了,”贝雅特说,“你说对了,凶器是手枪。”
“那要恭喜我们两个人了。”
“呃,凶器不难找,就在洗脸盆底下的垃圾桶里。”
“制造厂商和编号?”
“格洛克23手枪,编号被锉平了。”
“锉痕呢?”
“如果你是想知道,锉痕是否跟目前我们在奥斯陆最常查扣到的小型枪支上的一样,答案是‘对’。”
“知道了。”哈利把手机换到左手,“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些?这又不是我的案子。”
“我可没那么确定,哈利。莫勒说……”
“莫勒跟他妈的整个奥斯陆警署可以去死了!”哈利被自己的刺耳话声吓了一跳,他看见后视镜中隐约浮现的司机的眉毛变成V字形,“抱歉,贝雅特。我……你还在吗?”
“嗯哼。”
“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
“我可以等。”
“什么可以等?”
“又不急。”
“别这样。”
贝雅特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注意到卡米拉的眼皮肿了起来?”
“我注意到了。”
“我本来想说凶手可能打过她,或是她跌倒造成的,结果那不是肿起。”
“哦?”
“法医按压肿胀处,结果很硬,所以他拉起她的眼皮,你知道他在卡米拉的眼球上发现了什么吗?”
“呃,不知道。”
“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切割成星形。我们认为那是一颗钻石。你有什么想法?”
哈利吸了口气,看了看表。苏菲酒吧还有三小时才打烊。
“我想这不是我的案子。”哈利说,关掉了手机。
6
星期五 水
天气干旱。我看见那个警察离开酒吧。水可以解渴。雨水,河水,羊水。
他没看见我,蹒跚地走在伍立弗路上,想拦出租车。没有人愿意载他。他像是个焦躁不安的灵魂在河岸徘徊,没有船夫愿意载他渡河。我有过这种经验,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你养育的人反过来迫害你。就那么一次,轮到你在人生中需要帮助,却被人拒绝,没有人愿意帮助你。你发现你受到践踏,却没有人可以让你践踏。你静静地思索你必须做的事。矛盾的是,有个出租车司机怜悯你,你却对他毫不留情。
7
星期二 免职
哈利走到商店最里头,打开放牛奶的冰柜的玻璃门,俯身探入冰柜,拉高T恤,闭上眼睛,感觉肌肤迎着冰凉的空气。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如热带般炽热。店里寥寥无几的顾客渴求着烧烤、啤酒和矿泉水。
哈利从她的发色认出了她。她站在肉类柜台前,背对哈利,宽阔的背部完美地收束在牛仔裤中。她转了个身,哈利看见她身穿斑马条纹上衣,就跟她那件豹纹上衣一样贴身。菲毕卡·克努森改变心意,把熟牛肉放回柜台,又把购物推车推到冷冻柜台前,拿起两包鳕鱼片。
哈利拉下T恤,关上玻璃门。他不想买牛奶,也不想买鳕鱼。基本上他想买的很少,只想买点吃的。他来买食物并非出于饥饿,而是替胃着想。昨天,他的胃开始给他惹麻烦。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再不吃点固态食物的话,就会连一滴酒精都无法保留在胃里。他的推车里有一条全麦面包,一个褐色纸袋里装有从对街的挪威酒品专卖店买来的一瓶酒。他又拿了半只鸡和六瓶装汉莎啤酒,在水果柜台旁焦躁地徘徊许久,最后才加入结账队伍,正好排在菲毕卡后方。这并非刻意,但也不是纯属巧合。
菲毕卡半转过身,没看见哈利,她皱了皱鼻子,可能是闻到了某处飘来的浓烈气味吧,哈利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菲毕卡向女收银员要了一包二十支装的王子牌淡烟。
“我以为你正在戒烟。”
菲毕卡转过身来,面露讶异之色,仔细打量哈利,勉强给了他三个微笑。第一个微笑是反射性的,一闪即逝。第二个微笑是因为她认出了哈利。结账之后的第三个微笑则是出于好奇。
“你看起来像是要办派对。”菲毕卡把她买的东西装进塑料袋中。
“很接近。”哈利咕哝着,报以微笑。
菲毕卡把头歪到一边,身上的斑马条纹跟着移动:“有很多客人?”
“几个而已,全都是不请自来的。”
女收银员把零钱找给哈利,哈利朝救世军的捐献箱点了点头。
“你可以请他们出门,不是吗?”菲毕卡脸上的微笑弧线这次上扬到了眼角。
“当然可以,只不过这几个客人没那么容易打发。”
哈利拿起袋子,占边威士忌在袋子里跟六瓶汉莎啤酒互相敲击,发出欢快的声响。
“哦?老酒友吗?”
哈利的视线在菲毕卡身上徘徊。菲毕卡似乎熟知这方面的事,这让哈利更觉纳闷,因为菲毕卡跟一个看起来相当简朴严肃的男人同居,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这样一个简朴严肃的男人会跟菲毕卡同居真是怪事一桩。
“我没有好哥们。”哈利说。
“那一定是女人了,那种不肯轻易放手的类型。”
哈利原本想帮菲毕卡开门,不料却发现是自动门;这家店他都来过上百次了。两人踏上门外的人行道,停下脚步,相向而立。
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会说:“一共有三个女人,如果我喝得够多,她们也许会离开。”
“什么?”菲毕卡以手遮眉,阻挡阳光。
“没什么。抱歉。我只是把脑袋里想的说出来而已。也就是说,我没有那么……我只是边想边说,瞎说而已……我……”哈利不明白菲毕卡为什么还站在他面前。
“他们整周都在楼梯间跑上跑下的。”菲毕卡说。
“谁?”
“应该是警察吧。”
哈利渐渐想起上次他去卡米拉家已经是上星期的事了。他朝商店窗户瞥了一眼,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已经过了一个周末?现在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们什么都不跟我们说,”菲毕卡说,“报上也只说警方还没掌握任何线索,这是真的吗?”
“那不是我的案子。”哈利说。
“哦。”菲毕卡点了点头,然后微笑,“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其实这可能是件好事。”
哈利想了几秒才明白菲毕卡话中之意。他哈哈大笑,笑声逐渐转为短促的干咳。“真奇怪,我从来没在这家店见过你。”哈利等咳嗽平息之后说。
菲毕卡耸了耸肩:“谁知道?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菲毕卡对哈利露出灿烂的笑容,抬脚离去,手中塑料袋和臀部左摇右摆。
很快就会见面才怪。哈利愤怒地想,随即心头一惊,心想自己该不会又把脑袋里的想法给说出来了吧。
一名男子肩上挂着夹克,一手按着腹部,坐在苏菲街一栋公寓的大门口,衬衫胸口和腋窝都有深色的汗湿痕迹。男子一见到哈利就站了起来。
哈利吸了口气,用钢铁般的坚硬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是莫勒。
“哈利,我的天!”
“这句话奉还给你,老大。”
“你有没有看见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哈利取出钥匙:“是不是身材没有保持在最佳状态?”
“上周末我们派你去支援卡米拉命案,可是你不见人影,今天你甚至没去上班。”
“我睡过头了,老大,跟你认为的事实没有相差太远。”
“那几个星期你只在星期五露脸,也都是睡过头吗?”
“也许吧。一周后我去过署里。还有我打电话回队上,才知道有人把我的名字排在休假人员名单中。我想那应该是你做的吧。”
哈利步履艰难地走进门廊。莫勒的鞋跟重重地踩在地上。
“我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莫勒说,呻吟了一声,用手按着腹部,“哈利,你有四周没去上班!”
“呃,那只不过是宇宙的十亿分之一秒……”
“那四周你去了哪里,连一句话也没交代!”
哈利有点困难地找寻锁孔,插入钥匙:“现在。”
“现在什么?”
“现在交代:我在这里。”
哈利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是混合了啤酒、烟蒂和腐坏垃圾的酸臭味。“你知道我都待在家里,会感觉更好吗?”哈利走进门,莫勒迟疑了一会儿才跟了进去。
“老大,你不用脱鞋。”哈利在厨房高声说。
莫勒的眼珠转了转,穿过客厅,留意脚下,避免踩到空酒瓶、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和旧黑胶唱片。
“哈利,你坐在这里喝酒喝了四个星期?”
“还有休息,老大,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怎么说我也是在休假,不是吗?上周我几乎滴酒未沾。”
“哈利,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莫勒高声说,伸手打开窗钩,急切地去推窗户。推到第三次,窗户终于弹开。莫勒呻吟一声,松开腰带,解开裤腰最上方的纽扣。他转过身来,看见哈利站在客厅门边,手里拿着一瓶开了的威士忌。
“家里很乱吧?”哈利说,注意到身为总警监的莫勒松开了腰带,“我是要被鞭笞还是要被强暴啊?”
“我消化迟缓。”莫勒解释说。
“嗯,”哈利盖上威士忌酒瓶的瓶盖,“消化迟缓,很有趣的名词。最近我的胃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我从书上了解了一下消化迟缓。肠胃消化食物的时间大概是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不管是什么人吃什么食物都一样。你的胃可能会继续疼,但你的肠子已经不需要再继续消化。”
“哈利……”
“老大,你要来一杯吗?还是说你一定要用干净的杯子?”
“哈利,我是来告诉你,一切到此为止了。”
“你要辞职了?”
“别再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莫勒猛力往桌上一捶,震得空酒瓶跳了起来。他随即瘫坐在绿色扶手椅中,伸手抹了抹脸:“哈利,我已经多次不顾自己的工作救你。我的生命中有比你更亲近的人,我必须抚养这些人。到此为止了,哈利,我没办法再帮你了。”
“好。”哈利在沙发上坐下,在玻璃杯里斟上威士忌,“老大,没人请你帮我,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了。Skål(干杯)。”
莫勒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哈利,你知道吗,有时候你是世界上最傲慢、最自私、最无知的烂人。”
哈利耸了耸肩,将酒一饮而尽。
“你的免职处分我已经写好了。”莫勒说。
哈利又斟了酒。
“已经呈给总警司了,现在只差他签名。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老大,你确定你离开前不喝点酒吗?”
莫勒站了起来,在客厅门边停下脚步:“哈利,你不知道我看见你这样有多心痛。萝凯和工作是你的一切。你先是践踏萝凯,现在又践踏你的工作。”
四周前我践踏了这两者,哈利在脑子里高声宣布。
四十五分钟后,哈利在椅子上睡着了。
有人来找过他,但不是平常出现的那三个女人,而是总警司,确切的时间是四星期又三天前。
总警司亲自跟哈利约在拳手酒吧碰面。拳手酒吧是专门服务“饮君子”的酒吧,离警察总署很近,离贫民窟更是只要摇晃几步路就到了。约在拳手酒吧碰面的只有总警司、哈利和罗伊·柯维斯三个人。总警司对哈利解释,说他们约在那里是因为案子没有进入正式程序,所以最好尽量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好让他有回旋空间。
至于哈利的回旋空间,总警司只字未提。
哈利迟了十五分钟才抵达拳手酒吧。总警司已坐在酒吧深处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杯啤酒。哈利坐下时感觉到总警司的视线朝他射来。总警司的蓝色眼睛在深邃眼窝中炯然生光,双眼中间是傲慢的尖鼻子。他有一头浓密的灰发,体态挺拔,身材以他这个年纪来说颇为清瘦。年龄大约六十来岁,是那种让人难以想象曾经年轻过的人,但是看起来却也不显老。犯罪特警队里大家都称呼总警司为“总统”,因为他的办公室是椭圆形的,而且他说话的样子也像个总统,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不过这个称号大家都“尽可能私底下叫”。
只见总警司的薄唇张了开来:“你一个人来的?”
哈利向女服务生点了一瓶法耶牌矿泉水,拿起桌上的菜单,从第一页细细看起,同时随口回答,仿佛说的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他改变心意了。”
“你的证人改变心意了?”
“对。”
总警司啜饮了一口啤酒。
“过去五个月来他都说愿意出面指认,”哈利说,“前天他还这样说。这里的猪蹄好吃吗?”
“他是怎么说的?”
“我们约好今天费城教派集会后碰面,一见面他就跟我说他改变心意了,而且他判断跟斯韦勒一起坐在车里的人不是汤姆。”
总警司直视哈利,视线在哈利脸上逗留片刻,然后拉开外套袖口,看了看表。哈利心想这个动作表示这场会面已有结论。
“这样的话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假设你的证人看到的是别人,而不是汤姆。你有什么其他想法?”
哈利吞了口口水,接着又重复一次,眼睛盯着菜单:“我想点猪蹄。”
“点吧。我得先走,记在我账上就好。”
哈利笑了一声:“长官,你人真好,但老实说我有个可怕的预感,我觉得最后可能还是得自己买单。”
总警司蹙起眉头,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微微颤动,显然动了怒:“霍勒警监,我可以直说吗?大家都知道你跟瓦勒警监相互看不顺眼,那天你来我办公室对他做出那么离奇的指控,我就怀疑你的判断力是不是受到个人情绪蒙蔽。从我的角度来看,现在我的怀疑已经被证实了。”
总警司将那杯未喝完的啤酒推离桌缘,站起身来,扣上外套扣子:“霍勒警监,现在让我清楚扼要地告诉你,杀害爱伦·盖登的凶手已经死亡,本案到此结束。你或其他人都未能提出实质性的新证据,证明这件命案有必要继续调查。你只要再碰一次这件案子,就会被视为违抗命令,我会亲自签发你的免职令,送交警察任命委员会。我跟你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想对贪腐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因为我必须维持一定程度的警察士气。不管理由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容忍有警察窝里斗。要是让我发现你还有任何指控瓦勒警监的企图,你会立刻被免职,案子也会交给独立警务调查机构SEFO调查。”
“什么案子?”哈利低声问,“瓦勒对盖登案?”
“霍勒对瓦勒案。”
总警司走后,哈利呆坐原地,凝视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哈利可以按照总警司说的话去做,但什么都不会改变。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到此都算结束了。他失败了,如今他成了队里的危险人物,是个偏执的背叛者,是个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他们一找到机会就会把他踢走,现在就看他要不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女服务生端上一瓶法耶牌矿泉水,问哈利需不需要点餐或添加其他饮料。哈利舔了舔嘴唇,脑子里思绪如潮,相互冲击。现在就等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剩下的自有人料理。
哈利把那瓶法耶牌矿泉水推到一旁,回答了女服务生。这是四星期又三天前发生的事,也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注释
[1]《圣经》中记载的不可摧毁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