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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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知道吗,哈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你渡过这个难关,呃,只有一样东西可以。”

“我知道,”哈利说,“一发子弹。”

“只有你自己,我要说的是你自己。”

8

星期二和星期三 松狮

星期二,奥斯陆阴凉处的气温升到二十九摄氏度,到了下午三点,上班族已准备前往霍克和维尔布达的海滩游玩。汗流浃背的观光客涌向阿克尔港和维格兰雕塑公园的露天餐厅,先去和生命之柱合影,尽完观光义务,再往喷泉雕塑缓缓移动,希望微风可以送来冰凉的水雾,飘落到身上。

观光客必经路径以外的道路十分安静,仅有的生命迹象也只是缓缓移动。修路工赤裸上身倚着机器,国立医院周围工地脚手架上的泥水匠俯瞰着荒凉街道,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停靠在阴凉处,聚在一起谈论伍立弗路发生的命案。只有奥克许街看得见活动增加的迹象。这时正值新闻淡季,专走腥膻路线的小报贪婪地消费最近这起谋杀案。报社编辑的同事多半度假去了,只好动用所有人力资源前去采访命案新闻,从暑假打工的新闻系学生到闲来无事的政治评论家全员出动,逃过一劫的只有文化线记者。

街上依然比平常安静。也许是因为《晚邮报》从原本位于市中心奥克许街的旧址搬到了新办公大楼,这栋大楼可以称为邮政大楼、晚邮报大楼或邮政吉罗大楼,随便你怎么称呼。这栋大楼是小镇版摩天楼,外观丑陋,尖尖地指向晴朗无云的蔚蓝天空。这栋褐金色摩天楼所在的碧悠维卡区北部已经过扫荡肃清,但犯罪线记者罗杰·钱登眼中仍只看见瘾君子喜欢聚集的“布拉达广场”,以及棚屋后方的户外毒品注射场;一只只毒虫在那里满怀希望勇敢面对新世界。

有时罗杰发觉自己俯瞰窗外,是想看看托马斯是否也在注射场里,但其实托马斯正在乌勒斯莫监狱服刑,原因是他去年冬天意图闯入一名警察的住处。一个人要有多么疯狂或多么不顾一切才会想闯进警察的家?无论如何,罗杰不必担心会突然发现弟弟托马斯正在对自己的手臂注射过量毒品。

《晚邮报》尚未正式指派新的犯罪线编辑。前任犯罪线编辑由于报社精减而被遣散,早已开开心心拿了遣散费走人。尔后犯罪新闻就只被归在“新闻”这个大分类项目下,实际上这表示罗杰必须扛下犯罪线编辑的职务,领的却是基层记者的薪水。罗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搁在键盘上,眼睛看着一个女子微笑的脸庞。这名女子的照片被他扫描进电脑作为屏保。这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她。蒂凡已经是第三次收拾行李离开罗杰位于塞路斯街的住所,他知道蒂凡这次不会回来了,他应该继续过日子。他进入控制面板,删除了这个屏保。这是个开始。最近这段时间他负责采访一件海洛因的案子,但他把这案子先放到了一边,这样很好,他讨厌撰写有关毒品的报道。蒂凡强烈认为罗杰讨厌写毒品新闻是由于托马斯的缘故。此时罗杰想把蒂凡和弟弟托马斯逐出脑海,好让他专心写他应该写的新闻稿。

他正在总结伍立弗路命案的细节。目前案情仍有待深入调查,也许警方还会发现新证据或一两名嫌犯。他十分享受这短暂的喘息时间。写这则新闻稿是件简单的事。从各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起吸引人的案子,具备犯罪线记者喜爱的所有素材。

死者是二十八岁的年轻单身女子,在光天化日下,于星期五在自家浴室遭人枪杀。家中垃圾桶起出的手枪被证实是凶器。邻居什么都没看见,也没人看见有可疑陌生人在当地徘徊,只有一个邻居声称听见像是枪响的声音。现场没有闯入迹象,警方正在搜集证据证明卡米拉自己开门让凶手进去,但卡米拉的朋友或她认识的人当中没人有嫌疑,而且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卡米拉在李奥伯内公司担任平面设计师,案发当天下午四点十五分下班回家,六点要去“艺术人之家”美术馆门口跟两个朋友碰面,因此她不太可能邀请任何人去她家。同样也不太可能有人去按卡米拉家的门铃,谎报身份摸进公寓,因为卡米拉可以透过门口对讲机的摄像头看见访客的容貌。

报社主编以“变态杀人魔”和“嗜血恶邻”为头条已经够糟了,警方进一步透露的两条线索更是火上浇油,让头版增添两条耸动标题:“卡米拉·洛恩的手指惨遭截断”和“眼皮内藏星形红钻”。

罗杰开始撰写结语,刻意用现在式来书写已经发生的事,希望带来戏剧化的强调效果。但他发现案情本身就很耸动,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便将已写好的内容全部删去。他双手抱头坐了一会儿,按了两下屏幕上的回收站图标,把光标移到“清理回收站”上,然后迟疑不决。他只有这么一张蒂凡的照片。蒂凡在他家遗留的痕迹已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他甚至还把借给蒂凡穿的羊毛睡衣洗得干干净净。他喜欢穿这件睡衣,因为上面有蒂凡的气味。

“拜拜。”他轻声说,按下鼠标键。

他重读一遍引言,决定把“伍立弗路”改成“救世主的墓园”,救世主的墓园听起来比较顺。接着他便开始动笔,这回写得十分流畅。

晚上七点,太阳虽然还在无云的天际大放光芒,人们却已开始不情不愿地离开海滩,踏上回家的路。到了晚上八点,然后是九点。戴着太阳镜的人仍在户外喝啤酒,无露台餐厅的服务生只能玩弄着自己的大拇指。晚上九点半,挂在伍拉森车站上空的太阳变得红通通的,不一会儿便沉入地平线下。但气温并未跟着下降。夜晚十分燥热,人们从餐厅和酒吧回到家中,清醒地躺在床上,让汗水浸湿床铺。

在奥克许街,截稿时间节节进逼,编辑人员坐下来对头版进行最后一次讨论。警方并未宣布任何新事项,倒不是他们有所保留,而是案发已经四天,警方似乎没什么可以公布的。从另一方面来说,警方保持缄默却让罗杰和他的同事拥有更大的臆测空间。这正是发挥创意的时候。

大约同一时间,奥普索一栋房子里的电话响起,这栋房子的外墙由黄色原木构成,旁边是一座苹果园。贝雅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心想住在楼下的母亲会不会被电话铃声吵醒。

“你在睡觉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没有,”贝雅特说,“有人在这个时间睡觉吗?”

“说的也是。我刚醒来。”

贝雅特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呃,很糟,可以说很糟。”

一阵静默。哈利的声音距离贝雅特似乎十分遥远,但不是电话连线造成的。

“鉴定组那边有没有新消息?”

“全都写在报纸上了。”贝雅特说。

“报纸?”

贝雅特叹了口气:“都是你已经知道的。我们在地板上采集了指纹和DNA,但目前似乎都并未清楚地指出凶手。”

“我们不知道凶手是不是预谋杀人。”哈利说。

“凶手……”贝雅特打了个哈欠。

“查出那颗钻石的来源了吗?”

“正在查。我们去问过珠宝商,他们说红钻石不算少见,但挪威的需求量很低,所以他们怀疑那颗红钻石可能不是挪威珠宝商进口的。如果来自国外,凶手是外国人的可能性就会提高。”

“嗯。”

“怎么了,哈利?”

哈利大咳几声:“我只是想知道最新进展而已。”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不是你的案子。”

“的确不是。”

“那你想干吗?”

“呃,我醒来是因为我做噩梦。”

“要我去哄你上床吗?”

“不用。”

又一阵静默。

“我梦到卡米拉,还有你发现的那颗红钻石。”

“是吗?”

“对。我认为红钻石有某种象征意义。”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你知道,古时候尸体下葬时会在眼睛上放钱币吗?”

“我不知道。”

“那是付给船夫的渡资,好让船夫把灵魂送到亡者的国度。如果灵魂没有被送到亡者的国度,就永远不会安息。你可以朝这方面去想。”

“谢谢你提供这么有智慧的解说,可是哈利,我不相信鬼魂。”

哈利并不答话。

“还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个小问题。总警司是不是这周开始休假?”

“对,他这周开始休假。”

“你不会刚好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吧?”

“三个星期后。你呢?”

“我怎样?”

贝雅特听见打火机发出的咔嚓声,叹息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听见哈利吸了口气,他屏住呼吸,又缓缓吐气,然后才说:“你不是说你不相信鬼魂?”

贝雅特挂上电话时,莫勒正因胃痛而醒来。他躺在床上翻来扭去直到清晨六点,终于放弃再度入睡,下了床。他慢悠悠地吃了一顿早餐,没喝咖啡,立刻觉得胃舒服多了。八点刚过,莫勒抵达警署,这时胃痛已完全退去。他搭电梯来到办公室,带着庆祝的心情把双腿一晃,放上了办公桌。他喝下第一口咖啡,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今天的报纸。

《每日新闻报》头版登出卡米拉面带微笑的照片,标题写着:“秘密情人?”《世界之路报》登的是同一张照片,头版标题写的却是:“灵媒看见嫉妒之火”。只有《晚邮报》比较关心事实。

莫勒摇了摇头,朝手表看了一眼,然后拨打汤姆的电话号码。时间抓得正好,汤姆刚和负责侦办卡米拉命案的警探开完早会。

“案情没有突破,”汤姆说,“我们挨家挨户做过访问,问过附近所有商家,查过那个时段在附近的出租车,跟报案者聊过,清查过跟卡米拉交恶的老朋友的不在场证明,结果呢,这样说好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被列为嫌犯。坦白说,我认为凶手没有前科。死者没有受到性侵害的迹象。屋里的财物都原封不动。没有发现似曾相识的作案特征或手法,像是切断手指或留下钻石……”

莫勒觉得胃部出现异状,暗自希望只是饿了:“就是说没有好消息可以报告了?”

“麦佑斯登区警局派了三个人过来,所以现在我们一共有十个人在厘清案情,克里波的技术人员也在帮贝雅特过滤他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物证。现在是休假期间,可是我们人手充足,这样算不算是好消息?”

“谢啦,汤姆,希望一直维持这样。我是指人手充足的部分。”莫勒挂上电话,准备继续看报,但先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不料这一眼让他的头停留在一个不舒服的角度上,双眼盯着警署外的草地。只见一个身影走在格兰斯莱达街上,那人走得不快,但至少是走在直线上,而且从行进方向来看,无疑是朝警署走来。

莫勒站起身来,走进走廊,高声吩咐珍妮立刻拿更多咖啡和一个咖啡杯进来。他回到桌前坐下,从抽屉里匆匆拿出一些旧档案。

三分钟后,莫勒的办公室响起敲门声。

“请进!”莫勒大喊,低头看着一封申诉信,并未抬头。那封申诉信洋洋洒洒写了十二页,申诉人是个狗主人,在信中控诉船运街一家宠物诊所注射错误药剂,害死了他的两只松狮犬。门打开了,莫勒随便招了招手,要门外的人进来,然后翻到下一页,下一页写的是那两只松狮的品种和参赛获奖记录,狗主人还称赞它们有多么聪明。

“不会吧,”莫勒最后终于抬头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把你开除了。”

“这个嘛,我的免职书还躺在总警司的桌子上,而且会躺上三周,所以我想这段时间来上个班好了。老大,你说呢?”哈利拿起珍妮拿来的咖啡壶,倒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绕过莫勒的办公桌来到窗边,“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会去办卡米拉命案。”

莫勒转头凝视哈利。这种情况莫勒见过几次,前一天哈利还半死不活,第二天却踱步自如,宛如红眼的拉撒路[1]。尽管如此,莫勒仍然每次都惊讶不已。

“哈利,如果你以为我说要免职是吓唬你,那你就错了。这次不是警告,而是定案。每次你违抗命令,都是我想办法让你受到最轻微的处罚,因此,我不能再逃避我的职责。”

莫勒在哈利眼中找寻恳求的眼神,幸好并未找到。

“就是这样,哈利,到此为止。”

哈利并不答话。

“还有,趁我记得的时候告诉你,你的枪支执照已经被撤销了,立刻生效。这是标准程序。你今天得去一趟军械室,缴回你身上带的所有警用配件。”

哈利点了点头。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仔细打量哈利,他是否在哈利脸上发现一丝困惑的神情?仿佛一个男学生脸上意外地被打了一拳?要看出哈利的心思不是件简单的事。

“如果你想在最后这几个星期回来上班,帮我们一点忙,我完全没意见。反正你还没有被停职,薪水也得付到月底。要不然,你也可以一直呆坐在这里。”

“好吧,”哈利咕哝着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我的办公室还在不在。老大,你需要我帮忙再跟我说。”

莫勒脸上掠过一抹满足的微笑:“好,我会再跟你说。”

“松狮犬那件案子也可以。”哈利说,在身后静静把门带上。

哈利站在门口,凝望他和哈福森共享的办公室。哈福森的办公桌就摆在他的办公桌旁边。哈福森休假去了,那张桌子收拾得很干净。档案柜那一侧的墙壁上挂着爱伦·盖登警官的照片,照片中爱伦坐在哈福森现在坐的位置上。另一面墙壁几乎被一张奥斯陆街道地图占满,地图上有许多大头针、线条和时间,标明爱伦遇害当时,爱伦、斯韦勒和罗伊所处的位置。哈利走到地图墙前,伸手把地图撕了下来,塞进档案柜的抽屉里。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银制扁酒壶,迅速喝了一口,然后把额头抵在档案柜冰凉的金属表面上。

他在这间办公室工作十多年了。六〇五室。六楼红区最小的办公室。即使上级突发奇想擢升他为警监,他也坚持留在这间办公室里。六〇五室没有窗户,但他就从这里观察世界。在这十平方米的空间中,他学会办案技巧、庆祝胜利、饮恨吞败,对人类心智有过少许洞见。他试着回想这十多年来自己还做了哪些事。他一定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他一天只工作八到十小时,至少没超过十二小时,周末也来上班。

哈利在那把破旧的办公椅上坐下,受损的弹簧欢悦地尖叫一声。他可以在这把椅子上再快乐地坐两个星期。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通常这个时间莫勒已回家陪伴妻儿,但这几天他们去探望祖母了,因此莫勒决定好好利用这段安静的长假,把没做完的文书工作解决。他这个计划多少被伍立弗路发生的枪击命案打断,但他决心要把被占用的时间补回来。

勤务中心打来电话,莫勒接了起来,语气十分不耐烦,说他们应该打去找巡警,找寻失踪人口又不在犯罪特警队的职责范围内。

“抱歉,莫勒,巡警都忙着去处理葛拉森区的野火了,而且报案者说他确信这个失踪者已经遭到不测。”

“我们没休假的人手全都被派去调查卡米拉命案了,所以……”莫勒猛然住口,“等一等,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9

星期三 失踪者

警察不情不愿地踩下刹车,警车在亚历山大基兰广场旁的红灯前停了下来。

“我们开警笛闯过去?”那警察问,扭头朝后座看去。

哈利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朝公园那头望去。过去这里是一片青草地,草地上设有两张长椅,经常被酒鬼占据。酒鬼们在那里高声唱歌和叫骂,跟汽车比音量。几年前政府拨出几百万,整理这片以挪威作家亚历山大·基兰命名的公园绿地,在这里栽植了许多植物,铺上柏油路和人行道,建造了一座宛如鲑鱼梯的美丽喷泉。于是唱歌和叫骂的行为有了更加赏心悦目的背景。

警车高速驶过桑纳街,越过跨越奥克西瓦河的桥,来到莫勒交给哈利的地址,靠边停下。

哈利对那警察说他会自己回去,下了车,踏上人行道,站直身子。对街是一栋新建的办公大楼,里面依旧空荡,报上说这栋办公大楼还会空置一段时间。办公大楼的窗玻璃映照着的公寓就位于莫勒交给哈利的地址上。那是一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建造的白色公寓,部分房屋已无法使用,外墙画满用来标示地盘的涂鸦。公交车站旁站着一个深肤色的女孩,双手抱在胸前,口中嚼着口香糖,眼睛盯着对街的大型Diesel服饰广告。哈利在最顶端的门铃旁找到报案者的姓名。

“警察。”哈利说,做好爬楼梯的准备。

一个样貌怪异的男子站在楼梯顶端的门口,等待哈利气喘吁吁地登上阶梯。男子有一头蓬乱浓密的长发,酒红色的脸庞留着黑胡子,身穿一件有如祭袍的怪异服装,从脖子一直罩到双脚,脚上穿的是凉鞋。

“太好了,这么快就赶来了。”男子说着伸出一只手爪。

把男子的手称为手爪一点也不为过,他的手如此之大,握手时将哈利的整只手包覆了起来。男子说自己名叫威廉·巴里。

哈利自我介绍,一面想把手抽回来。哈利不喜欢跟男人有身体接触,更何况和威廉握手近似于拥抱。但威廉紧紧握住哈利的手,仿佛命悬于此。

“莉斯贝思不见了。”威廉低声说,咬字竟然颇为清晰。

“我们接到你的报案了。进去说话好吗?”

“好,请进。”

威廉领着哈利进屋。威廉的住处跟卡米拉的住处一样是阁楼,但卡米拉家很小,走的是极简风,威廉家则十分宽敞,装潢得华丽俗艳,犹如新古典主义的模仿大杂烩。屋内装潢夸张到极点,几乎将所有能用的古典元素全都用上了,使得这套房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举办罗马长袍派对的绝佳地点。屋里摆的不是一般的沙发椅,而是躺椅,宛如好莱坞版本的古罗马场景,木质梁柱包上石膏,做成希腊古典建筑的多立克柱式或科林斯柱式。哈利从未分辨出这两种柱式的差别,但他看得出石膏浮雕是直接粘在门廊的白墙上。小时候,哈利的母亲曾带他和妹妹去哥本哈根的博物馆,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丹麦雕塑家巴特尔·托瓦尔森的雕刻作品《取得金羊毛的伊阿宋》。屋内的装潢显然刚完工不久,哈利注意到漆还很新,刷油漆留下的胶带碎屑依然可见,还闻得到各种溶剂的迷人芳香。

客厅摆着一张双人矮桌。哈利跟着威廉上楼,来到一个铺了瓷砖的屋顶露台,露台可以俯瞰天井。天井由公寓四面围成。露台上的摆设属于挪威当代风格。三块烧焦的肉片正躺在烤肉架上冒着烟。

“阁楼一到下午就很热。”威廉语带歉意,朝一把巴洛克式白色塑料椅指了指。

“我也发现了。”哈利说着,走到露台边缘朝天井里望去。他并不恐高,但长时间酗酒之后,即使是普通的高度,也会让他突然感到头晕。十五米下有两辆老旧自行车,一条白色床单挂在旋转衣架上迎风飘荡。他必须适时地把头抬起来。

越过天井,对面是一座由熟铁栏杆围起来的露台,露台上的两个邻居举起啤酒向哈利打招呼。哈利对他们点了点头,纳闷为什么楼下院子里有风,楼顶却一点风也没有。

“要不要来杯红酒?”威廉说着,拿起半瓶红酒,倒了一杯给哈利。哈利注意到威廉的手微微发颤。红酒标签上写着酒庄名称“巴斯迪”,下半段已被威廉焦虑的手指揉去了。

哈利坐了下来:“谢谢,可是我在执勤,不能喝酒。”

威廉做了个鬼脸,赶紧把酒瓶放回桌上:“当然当然,真是抱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应该喝酒的。”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喝了几口,酒滴沿嘴角流下,在罩袍领口形成红色酒渍。

哈利看了看表,暗示威廉长话短说。

“莉斯贝思只是去超市买一些土豆沙拉回来配猪排,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威廉吸了口气,“两个小时前,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

哈利稍微调整脸上的太阳镜:“你老婆才失踪两个小时?”

“对,呃,我不确定有没有超过两个小时,可是她只是去转角的奇异超市,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的。”

阳光照着对面露台上的啤酒瓶,光芒折射过来。哈利以手遮眉,发现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心想不知哪里可以擦汗,便把指尖放在灼热的塑料椅扶手上,感觉汗水被烘烤得慢慢蒸发。

“你有没有打电话去问朋友?有没有去超市找?说不定她遇见了朋友,就跑去跟朋友一起喝啤酒。说不定……”

“不对、不对、不对!”威廉在胸前伸出双掌,五指张开,“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她是那种……会回家的人。”

“哦……”

“我先打她的手机,可是她的手机留在家里。然后我打电话给她可能遇见的朋友。我还打电话到处去问,例如奇异超市和警察总署,还打给三个警察局、每家医院的急诊室,包括伍立弗医院和国立医院,结果什么都没问到,完全没有她的消息。”

“看得出来你很担心。”

威廉俯身越过桌子,湿润的嘴唇在胡子下微微颤抖:“我不只是担心,我是吓坏了。你听说过有人身上只穿比基尼,只带五十克朗钞票,猪排还在烤肉架上烤着,却突然心血来潮跑去别的地方吗?”

哈利摇了摇头。正当他决定来杯红酒,却见威廉把剩下的红酒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他为什么不站起来,安慰威廉说很多类似的失踪案件,最后失踪者都会打电话回家,而且多半都会说出一个极为自然且合乎常理的原因;然后请威廉等到就寝时间,如果妻子还没回家再打电话去警署,接着告辞离开?也许是因为比基尼和五十克朗钞票这类的小细节,又或许是因为哈利整天都在等着有事可做,而这是个可以拖延他回家要做的事的好机会。但最重要的是威廉明显表现出不合逻辑的恐惧。过去哈利曾低估自己和其他人的直觉,结果每次都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没有一次例外。

“我需要打几个电话。”哈利说。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贝雅特抵达威廉和莉斯贝思位于桑纳街的公寓。十五分钟后,一名驯犬师带着一只德国狼狗到来,驯犬师介绍说自己和那只狼狗都叫伊凡。“就这么巧,”伊凡说,“它可不是我的狗。”

哈利看得出伊凡正在等他说几句俏皮话,但他没什么好说的。

威廉进卧室去找莉斯贝思的近照和衣服,衣服要给警犬伊凡闻。哈利趁这个时候快速地对贝雅特和伊凡低声说:“好,莉斯贝思可能在任何地方,她有可能离开了威廉,有可能心血来潮转个弯去了别的地方,有可能说过她要去某个地方但威廉没听清楚。可能性有千百种,但莉斯贝思也有可能被下了药、昏迷不醒地躺在汽车后座,正被四个看见她身穿比基尼而亢奋不已的少年强暴。我没有要你们特别去找什么,反正去搜索就对了。”

贝雅特和伊凡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一辆巡逻车很快就会过来,贝雅特你去接车上的警察,叫他们去查问邻居,问问附近的人,尤其要到莉斯贝思去的奇异超市里到处问问。你负责查问这一侧公寓里的人,我去问问对面露台上的邻居。”

“你认为对面的邻居知道些什么?”贝雅特问。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这套房子,而且从空酒瓶的数量来看,他们已经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根据威廉的说法,莉斯贝思整天都在家里,我想知道那两个邻居有没有在露台上看见莉斯贝思,如果看见过,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为什么?”伊凡问,拉了拉警犬伊凡的狗绳。

“这房子热得跟烤箱一样,一个女人穿着比基尼而没到露台上来,我一定会大大怀疑。”

“这是当然,”贝雅特轻声说,“你怀疑这个丈夫吗?”

“根据原则我会怀疑丈夫。”哈利说。

“为什么?”伊凡又问。

贝雅特露出内行的微笑。

“犯案的总是丈夫。”哈利说。

“这是哈利第一定律。”贝雅特说。

伊凡瞧瞧哈利,又瞧瞧贝雅特,然后望向哈利:“可是……报案的人不就是她丈夫吗?”

“对,是她丈夫没错,”哈利说,“不过就算是丈夫报的案,犯案的也总是丈夫。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跟伊凡从这里开始搜索,而不是从街上开始。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编个理由,可是我要你先从这间屋子、阁楼储藏室和地下室里开始搜索。之后你就可以去外面搜索,明白吗?”

伊凡耸了耸肩,低头看了看跟他同名的警犬,警犬伊凡温驯地回望着他。

哈利从威廉的露台看过去,原以为对面露台上那两个人是年轻男子,结果竟然不是。哈利知道就算一个成年女性在自家墙上挂起澳大利亚流行歌手凯莉·米洛的照片,跟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住在一起,那个同居女子头上还留着刘海,身上T恤印着特隆赫姆老鹰足球队的标志,也不代表这个女子是女同性恋,但哈利依然先如此假定。他在扶手椅上瘫坐下来,面对那两名女子,摆出上次他讯问菲毕卡和安德斯时使用的态度。

“抱歉把你们从露台上拖进来。”哈利说。

自我介绍叫鲁思的女子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嗝。“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在外面坐得够久了,对不对?”她说。

鲁思在同伴的膝盖上拍了一掌。这一掌拍得很有男人味,哈利心想,却又立刻想起警署特约心理医生奥纳说过的话:刻板印象具有自我强化的特质,因为你会无意识地去找寻特定事物来强化刻板印象。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根据所谓的“经验”,认为所有罪犯都是笨蛋,而罪犯也都认为警察是笨蛋。

哈利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两人听了满脸惊讶,看着哈利。

“这件案子一定很快就会解决,但我们必须遵循警方的标准办案程序。现在我们只是想先建立起时间线。”

两名女子神情严肃,点了点头。

“太好了。”哈利说,试着展露哈利式微笑。过去爱伦常把哈利式微笑称为“扮鬼脸”,因为每当他做出这种表情,都是刻意想表现出开心或和蔼可亲的样子。

鲁思证实说她们在露台上待了一整个下午,看见莉斯贝思和威廉躺在露台上,直到四点半莉斯贝思才进屋。她一进屋,威廉就开始烤肉,还高声喊什么土豆沙拉,莉斯贝思则在屋里应了一声。接着威廉走进屋内,二十分钟后回到露台,手里拿着牛排(哈利更正说那是“猪排”)。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一致认为是五点十五分的时候,她们看见威廉开始打手机。

“声音很容易在这种环绕空间里传播,”鲁思说,“我们听见另一个手机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威廉显然很不高兴,至少他把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显然他是想打电话给他老婆。”哈利说。

哈利注意到两名女子立刻交换眼神,后悔自己说了“显然”这两个字。

“去转角的超市买土豆沙拉要多长时间?”

“你是说去奇异超市吗?如果没人排队结账,五分钟就够了。”

“莉斯贝思又不是那种来去如风的人。”鲁思的同伴低声说。

“你认识她?”

鲁思和身穿特隆赫姆老鹰队T恤的女子互望了一眼,像是要斟酌彼此的回应。

“不认识,可是我们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

“真的?”

“对啊,你一定在《世界之路报》看过大篇幅报道,说今年夏天威廉要在国家剧院执导一出音乐剧吧?”

“只不过写了五行而已,鲁思。”

“才不是呢,”鲁思立刻回嘴说,“莉斯贝思要演女主角,报上登了好大一张照片,你应该看过才对。”

“嗯,”哈利说,“今年夏天我没什么时间……看报纸。”

“这件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不是吗?所有的文化界精英都认为,要在国家剧院举行夏季演出实在太不像话了。那出音乐剧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妖娇淑女》?”

“是‘窈窕’淑女。”老鹰队女子说。

“所以你会注意剧院消息?”哈利插嘴说。

“多少会注意一些。威廉是那种让自己保持忙碌的人,他会搞讽刺剧、电影、音乐剧……”

“威廉是制作人,莉斯贝思唱歌。”

“真的?”

“对啊,你一定记得莉斯贝思没跟威廉结婚之前姓哈兰吧。”

哈利遗憾地摇了摇头,鲁思长叹一声:“那时候莉斯贝思跟她姐姐都是纺车乐队的歌手,莉斯贝思是个不折不扣的甜心宝贝,有点像美国流行歌手珊妮亚·唐恩,嗓音很棒。”

“她没那么有名啦,鲁思。”

“呃,她在维达·隆恩·奥内森[2]的节目上唱过歌,他们的唱片还大卖呢。”

“是磁带,鲁思。”

“我在摩马克达乡村音乐节上看过纺车乐队的演出,你知道,她们唱得很棒。她们应该去纳什维尔录专辑,不过后来莉斯贝思被威廉发掘,威廉打算把她塑造成音乐剧明星,可是花了很多时间。”

“八年。”老鹰队女子说。

“反正莉斯贝思离开了纺车乐队,嫁给威廉。一个有钱,一个有美貌,很熟悉的组合吧?”

“所以纺车后来不转了?”

“什么?”

“鲁思,他是问那个乐队。”

“哦,那个乐队啊,后来变成莉斯贝思的姐姐独唱,但其实莉斯贝思才是乐队的核心。现在纺车乐队好像是在度假酒店和丹麦渡轮上演出,应该是吧。”

哈利站了起来:“最后一个例行问题。你们知道威廉和莉斯贝思的婚姻状况吗?”

老鹰队女子和鲁思又对望了一眼。

“我们说过,声音很容易在这种环绕空间里传播,”鲁思说,“他们的卧室又面对天井。”

“你们听得见他们吵架?”

“不是吵架。”

她们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哈利。过了几秒,哈利会意过来,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红了脸,心下有些不悦:“所以你们认为他们的婚姻状况很好?”

“威廉家的露台门整个夏天都是开着的,所以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可以偷偷爬上屋顶,绕到对面,跳上他家的露台,去偷看他们一下。”鲁思咧嘴而笑,“有什么不可以?又不难,只要站上我们家的露台栏杆,跨过排水槽,然后……”

老鹰队女子用手肘轻推鲁思的肋骨。

“其实也没必要啦,”鲁思说,“反正莉斯贝思是个专业的……你都是怎么叫她的?”

“广播电台。”老鹰队女子说。

“没错。她的声音表现力一级棒。”

哈利揉揉颈背。

“很会叫。”老鹰队女子说,犹豫地笑了笑。

哈利回到威廉家,只见那对人犬搭档仍在屋内搜索。警察伊凡满身大汗,狼狗伊凡则张开嘴,舌头垂挂在外,犹如迎接贵宾用的肝赭色地毯。

哈利小心地在一张躺椅上坐下,请威廉把事发始末从头讲一遍。于是威廉叙述他们下午几点做了哪些事,都跟鲁思和老鹰队女子的说法吻合。

哈利从威廉眼中看见发自内心的绝望,不禁开始怀疑,说不定莉斯贝思真的遇上了歹徒,那么这件案子可能(也只是“可能”)成为统计数据中的例外。但最重要的是,这让哈利更认为莉斯贝思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丈夫不是凶手,那就没有凶手。统计数据是这么说的。

贝雅特回到屋内,报告说这栋公寓只有两户有人在家,这两户人家在楼梯间或外面街上都没听见或看见什么。

大门传来敲门声,贝雅特上前开门,进来的是巡逻车上的一名巡警,哈利立刻认出他跟上次负责看守卡米拉家的警察是同一个人。他转头望向贝雅特,她似乎完全没看见哈利。

“我们问过街上和奇异超市里的人,也查过公寓入口和院子,什么都没发现。现在是假日,街上几乎都没人,就算失踪的女性被拉进车里也不会有人看见。”

哈利感觉到站在他身旁的威廉听见这话吃了一惊。

“也许我们应该去巴基斯坦人在这附近开的店里问一下。”那警察说着把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为什么要特意去巴基斯坦人的店里问?”

那警察终于转头望向哈利说:“难道你没看过犯罪统计数据吗,警监?”他用夸张的语气强调最后的“警监”一词。

“我看过,”哈利说,“据我记忆所及,商店老板犯案的概率很低。”

那警察瞧着自己的小指:“警监,我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对他们来说,女人穿着比基尼等于是乞求别人去强暴她们。”

“哦?”

“我跟伊凡搜索完这里了。”伊凡说,牵着警犬走下楼梯。

“我们只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几根排骨而已。对了,最近这里有其他的狗来过吗?”

哈利望向威廉,威廉只是摇头,脸上表情似乎表明他快说不出话来了。

“伊凡来到门廊的时候,表现得像是这里还有另一只狗,不过应该是别的东西吧。我们准备去搜查阁楼和地下室了,有人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带你们去。”威廉说,站了起来。

伊凡和威廉走出门。搭巡逻警车前来的那名警察,问贝雅特他是否可以离去。

“你得去问老大。”贝雅特说。

“他要睡着了。”警察轻蔑地朝哈利的方向点了点头。哈利正在试验这把罗马躺椅躺起来舒不舒服。

“警员,”哈利低声说,并未睁开眼睛,“请过来。”

那警察站到哈利面前,双腿分开,大拇指插在腰带里:“是,警监。”

哈利睁开眼睛:“如果你再受到汤姆·瓦勒的怂恿,对我提出申诉,我保证会让你剩下的警察生涯都坐在巡逻车里,明白吗,警员?”

那名警察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张开了嘴,哈利以为会听见愤怒的咒骂,不料那警察竟十分冷静,低声说:“第一,我不认识什么汤姆·瓦勒。第二,我觉得我有责任汇报任何醉酒执勤而把自己和同事置于险境的警察。第三,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工作,我只想在巡逻车上工作。我可以走了吗,警监?”

哈利睁开一只眼,凝视那名警察,然后又闭上眼睛,吞了口唾沫,说:“可以。”

哈利听见外面大门摔上,然后呻吟一声。他需要酒。现在就要。

“你要来吗?”贝雅特问。

“你去吧,”哈利说,“我留在这里等他们搜完阁楼和地下室,再帮伊凡搜查周围。”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哈利步上楼梯,来到露台。他望着天上的燕子,聆听院子里开着的窗户传出来的声音。他从桌上拿起那瓶红酒,里面只剩一滴。他把那滴酒咽下肚,朝鲁思和老鹰队女子挥了挥手,然后回到屋内。鲁思她们还没喝够,这时又喝了起来。

哈利一打开卧室门就感觉到寂静。他总是可以感觉到这种寂静,却不知道别人卧室里的寂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卧室里仍有刚装修完留下的痕迹。

旁边一扇镶了镜子的衣柜门是开着的,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旁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床上方挂着一张威廉和莉斯贝思的合影。哈利并未仔细查看威廉交给那名巡警的照片,但这时,他看了这张合影,便明白鲁思说得没错。莉斯贝思的确是个甜心宝贝,一头金发,水汪汪的蓝色眼睛,身材玲珑有致。她起码比威廉年轻十岁。照片中两人晒成古铜色,开心地笑着,应该是去国外度假了。哈利看见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宏伟的建筑和骑马者雕像,可能是在法国某个地方拍的,也许是诺曼底。

哈利在床边坐下,却被这张床的晃动方式吓了一跳。原来这是张水床。他在水床上躺下,感觉床垫依照他的身形将他包覆。凉爽的被子接触他的手臂肌肤,感觉十分美好。他变换姿势,橡胶床垫里的水发出啪嗒声。他闭上眼睛。

萝凯。他们在河上。不对,是在运河上。他们搭乘的平底船行驶在运河中,上下摆动,河水拍打两侧船身,发出亲吻的声音。他们在船舱里,萝凯在床上静静躺在他身边。他对她轻轻细语,她发出低低笑声。现在她假装自己睡着了。他喜欢她这样。他喜欢她装睡。这是他们玩的游戏。哈利扭头去看她。他的视线落在衣柜镜子上,只见镜子里映着整张床。他望着那个打开的工具箱。工具箱上层放着一把短凿刀,凿刀的木质刀柄是绿色的。他拿起那把凿刀,觉得又轻又小。凿刀上附着一层薄薄的工地灰泥,灰泥下没有生锈的迹象。

他正要放回凿刀,伸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只因他赫然看见工具箱里有一段被肢解的人类肢体。他在其他犯罪现场曾经见过同样的器官,同样被肢解的性器官。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那根肉色的东西只是十分逼真的人造阳具罢了。

他躺回床上,吞了口唾沫,手中依然拿着那把凿刀。

办了这么多年案,他每天都在翻别人的私人物品、查探别人的私生活,这已算不上什么。但这不是他吞唾沫的原因。

这里,就在这张床上。看来得去喝一杯了。

声音很容易在环绕空间里传播。萝凯。

他勃起了。哈利闭上双眼,感觉她的手四处游移,像是在沉睡中无意识地随意游走,然后停留在他的腹部。她的手只是停在那里,似乎哪儿也不想去。她的唇贴上他的耳,她温热的吐息听起来有如火焰燃烧的嘶吼。他一触碰她,她的唇立刻移开。她的乳房娇小柔软,他一吹气,敏感的乳头就坚挺起来;她张了开来,将他吞没。他的喉头爆炸,想放声大哭。

哈利听见楼下传来关门声,吓了一跳。他坐了起来,把被子铺平,站起身来,检视镜中的自己,又用双手用力抹了抹脸。

威廉坚持留在外面,看看警犬伊凡是否嗅闻到任何气味。

他们走上桑纳街时,一辆红色公交车悄悄驶离公交车站。一个小女孩透过后车窗凝望哈利;公交车朝罗德拉卡区驶去,小女孩的圆脸渐远渐小,终于消失。

他们走进奇异超市又出来,警犬伊凡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代表你太太没来过这里,”伊凡说,“繁忙的街道上有很多人和车,很难区分出一个人的气味。”

哈利环视四周。他心头浮现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但街上空无一人,眼前一排房屋的窗户上也只看得见深色的天空和太阳。应该只是酗酒者的妄想吧。

“呃,”哈利说,“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查的了。”

威廉看着他们,一脸绝望。

“不会有事的。”哈利说。

“不对,会有事的。”威廉语气平板,仿佛广播节目的气象播报员。

“伊凡,过来!”伊凡大喊着拉扯狗绳。一辆大众高尔夫停在人行道旁,警犬伊凡把鼻子伸进了高尔夫的前保险杠下。

哈利拍拍威廉的肩膀,避开他急切的眼神。

“我们已经通知了所有的巡逻车。如果到了午夜她还没出现,警方就会组织一支搜索队,这样好吗?”

威廉并不答话。

警犬伊凡对着那辆高尔夫吠叫,拉扯着颈上的狗绳。

“等一下。”伊凡说。他伏在地下,头部贴近柏油路面,一只手臂伸进车底。

“找到什么了吗?”哈利问。

伊凡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只高跟鞋。哈利听见背后传来威廉的呜咽声,便问:“威廉,这是莉斯贝思的鞋子吗?”

“会有事的,”威廉说,“会有事的。”

10

星期四和星期五 噩梦

星期四下午,一辆红色邮政车在罗德拉卡区的邮局外停下。邮筒里的信件被装进粗布袋中,小心地放上邮政车后车厢,再运送到甘纳卢斯主教街十四号的邮政中心。当天晚上,邮政中心依照邮件的尺寸进行分类,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和其他C5大小的信件都被分到同一个信件匣。气泡信封辗转经过数人之手,这中间自然无人特别注意它。气泡信封又被按照地区分发,成为第一个被放进格兰区信件匣的信件,接着又被分到邮政编码0032的信件匣。

最后当气泡信封躺在红色邮政车后车厢,准备第二天早晨寄送时,夜色已深,奥斯陆居民多已入睡。

“不会有事的。”小男孩说,拍了拍圆脸小女孩的头,却发觉小女孩的细长头发贴在他手指上。原来是静电造成的。

小男孩今年十一岁,小女孩七岁,是小男孩的妹妹。兄妹俩来医院探视妈妈。

电梯来了,他们打开门。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将铁栅门拉到一旁,对他们微微一笑,随即离去。他们走进电梯。

“这台电梯怎么这么旧啊?”小女孩问。

“因为这是老房子啊。”小男孩说,拉上铁栅门。

“这里是医院吗?”

“不算是。”小男孩说,按下一楼按钮,“这房子是给很累的人来这里休息一下的。”

“妈妈很累吗?”

“对啊,但她不会有事的。妹妹,不要靠在门边。”

“什么?”

电梯发出震动,开始移动。小女孩的长长金发飘了起来。是静电,小男孩心想,看着妹妹的头发缓缓飘起。小女孩的双手突然按在头上,发出尖叫。尖细刺耳的叫声令小男孩呆立原地。小女孩的头发飘到了铁栅门外,一定是被电梯门夹住了。小男孩想移动,但他似乎也被夹住了,动弹不得。

“爸爸!”小女孩尖声大叫,踮起脚。

但爸爸先去停车场开车了。

“妈妈!”小女孩放声大叫,双脚被拉离电梯地面。但妈妈躺在床上,脸上带着苍白的微笑。

小女孩拉住头发,双脚乱踢。要是他能移动就好了。

“救命啊!”

哈利心头大惊,在床上坐了起来,心脏猛烈跳动,犹如暴走的大鼓。“我的天。”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然后又躺回枕头上。

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灰蒙蒙的。他朝床头桌上的红色数字瞄了一眼,显示的是四点十二分。夏日夜晚糟透了。噩梦糟透了。

他双腿一荡,下了床,走进厕所。尿液射入清水。眼神空洞。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床上睡觉了。

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瓶低度啤酒,那瓶啤酒是他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放进购物袋的。他打开洗涤槽上方的橱柜,只见啤酒瓶和威士忌瓶一字排开,静默地望着他。这些酒瓶全是空的。他一阵暴怒,将这些酒瓶打飞,关上橱柜时仍听得见酒瓶当啷作响。他又看了一次时钟。现在是星期五清晨,挪威酒品专卖店还要再等五小时才会开门。

哈利在客厅电话旁坐下,拨打爱斯坦·艾克兰的手机号码。

“奥斯陆出租车公司。”

“街上车多吗?”

“哈利?”

“晚上好,爱斯坦。”

“好个头,已经半小时没拉到客人了。”

“假日嘛。”

“还用你说!这辆出租车的车主跑去克拉卡罗镇的木屋度假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全北欧最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开着这辆全奥斯陆最死气沉沉的出租车到处跑,偏偏奥斯陆像是被人投了天杀的中子弹一样,没有半个人影。”

“我以为你喜欢不会流太多汗的工作。”

“哈,我流汗流得才多呢,跟猪一样。那个抠门的王八蛋买的是没空调的车。下班后我还得喝很多酒才能补充流失的水分,跟骆驼没两样,酒钱又贵得要命,我昨天赚的都不够付酒钱。”

“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遗憾。”

“我应该继续干破解计算机密码的老本行才对。”

“你是说当黑客?那个勾当不是害你被挪威银行开除,还被判六个月缓刑吗?”

“对啊,可是当黑客我很在行啊,开出租车就……对了,车主想减少他开车的时间,可是我已经要值一个十二小时的班了,又找不到新的司机。哈利,你会不会也想来开出租车啊?”

“谢谢你,我会考虑。”

“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可以让我入睡的东西。”

“去看医生啊。”

“我去看过了,医生开了安眠药‘佐匹克隆’给我,可是没有效。我要医生开更强效的药,被拒绝了。”

“哈利,你满嘴酒气跑去跟医生要安眠药是行不通的。”

“他说我要服用更强效的药物还太年轻。你有这种药吗?”

“你是说洛喜普诺?你疯了吗?那不是非法的吗?不过我有氟硝西泮,是差不多的东西,只要半颗就会让你睡得昏天暗地。”

“好。最近我手头有点紧,不过月底可以把钱给你。这种药能把梦消除吗?”

“什么?”

“这种药可以让我不做梦吗?”

电话里一阵静默。

“你知道吗,哈利,我突然想到我没有氟硝西泮了,还有,这种药很危险,它不会让你不做梦,效果正好相反。”

“你骗人。”

“也许吧,反正氟硝西泮不是你要的。试试看放轻松,哈利,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你知道我是不休息的。”

哈利听见有人打开出租车门,又听见爱斯坦叫开门的人去死,然后爱斯坦回到电话上。

“是因为萝凯吗?”

哈利并不答话。

“你跟萝凯吵架了?”

哈利听见吱吱啦啦的声响,猜想可能是爱斯坦正在监听警用频道。

“嘿?哈利?你小时候的哥们在问你,你存在的基础还在不在?你要不要回答?”

“不在了。”哈利喃喃地说。

“为什么?”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因为我几乎是逼她把它连根拔起的。有个任务我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失败了,我没办法接受,所以我去酗酒,整整三天都泡在自己的烂摊子里,什么电话都不接。第四天她来我家按门铃。起初她大发脾气,说我不能就这样跑掉,还说莫勒一直问我怎么了,然后她抚摸我的脸,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

“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请她出门之类的,对不对?”

“我说我没事,然后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很显然这个女人喜欢你。”

“她也是这么说,可是她还说她没办法再经历一次。”

“再经历一次什么?”

“欧雷克的父亲也有酗酒的毛病,这个毛病毁了他们三个人。”

“结果你怎么回答?”

“我说她说得对,她应该避开我这种人。她脸色一沉,然后就走了。”

“然后现在你会做噩梦?”

“对。”

爱斯坦深深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哈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你渡过这个难关,呃,只有一样东西可以。”

“我知道,”哈利说,“一发子弹。”

“只有你自己,我要说的是你自己。”

“这我也知道。忘了这通电话吧,爱斯坦。”

“已经忘了。”

哈利去冰箱拿出那瓶低度啤酒,在扶手椅上坐下,看着酒瓶上的标签。瓶盖咝的一声被打开,释放出气体。他把凿刀放在咖啡桌上。凿刀的木质刀柄是绿色的,刀柄和刀身附着薄薄一层黄色的工地灰泥。

星期五早上六点,太阳的光芒照耀着艾克柏山,使得警察总署闪闪发光,有如水晶。接待处的警卫大声打了个哈欠,从《晚邮报》上抬起双眼,看着第一位早起员工拿出身份识别卡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报纸上说天气还会更热。”警卫说,很高兴终于有人能跟他讲一两句话。

进门来的金发男子身材高大,双眼布满血丝。他只是瞥了警卫一眼,并未接话。

警卫注意到两台电梯都停在一楼无人使用,男子却选择爬楼梯。警卫回过头来,继续专心阅读《晚邮报》。报上一则新闻说,本周三早上有个女子在光天化日下失踪,如今仍下落不明。记者罗杰·钱登在报道中引述犯罪特警队队长毕悠纳·莫勒发表的声明:警方在女子住处外的一辆车子底下发现她的一只鞋,这个发现提高了发生犯罪事件的可能性,然而目前为止并未出现可供确认的具体证据。

哈利轻弹手中报纸,来到信架前,取出过去这两天莉斯贝思的搜寻报告。他的答录机里有五则留言,四则是威廉留的,一则不是。哈利听着留言。威廉的留言都大同小异:警方应该加派人手;他认识一个灵媒;他想登报悬赏,希望有人协助警方找到莉斯贝思。最后一则留言只有呼吸声,没有其他声音。

哈利按下倒带键,再听一次。然后又听了一次。

他难以听出打来的人是男是女,更难以听出打来的人是不是萝凯。信息显示这通电话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分打来的,来电显示为“无号码”。如果萝凯是从霍尔门科伦区的家中打电话来,号码就会这么显示。倘若真是萝凯打来的,她为什么不打他家里的电话或手机?

哈利开始阅读报告。什么发现也没有。他又读了一次。依然毫无所获。他整理思绪,开始把案情从头想一遍。

想完之后,他看了看表,再去信架看看有没有其他信件送达。他从信架上拿出一份警探送交的报告,把一封收件人为莫勒的信放到正确的信架,然后走回办公室。

警探的报告简明扼要:没有任何发现。

哈利按下答录机的倒带键,再按播放键,调高音量。他闭上眼睛,靠上椅背,试着记起她的呼吸,感觉她的呼吸。

“打电话来却不声不响,很讨人厌,对不对?”

哈利听见这句话,不禁汗毛直竖。令他汗毛直竖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说这句话的声音。他缓缓转过椅子,椅子发出痛苦的尖叫。

汤姆倚着门框,脸上带着微笑。他正在吃苹果,把装苹果的袋子递向哈利:“不知道是哪里产的苹果,可能是澳大利亚吧,很好吃。”

哈利摇了摇头,视线并未离开汤姆。

“我可以进来吗?”汤姆问。

哈利没有回答。汤姆走进来,在身后关上门,绕过办公桌,在另一把办公椅上坐下,然后靠上椅背,大声咀嚼诱人的红苹果:“哈利,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几乎都是最早到办公室的?很奇怪,对不对?因为我们也都是最晚回家的人。”

“你坐的是爱伦的椅子。”哈利说。

汤姆拍了拍办公椅扶手:“我们也该聊一聊了,哈利。”

“请便。”哈利说。

汤姆朝天花板上的电灯举起苹果,眯起一只眼睛:“办公室没有窗户不会让人心情郁闷吗?”

哈利沉默不答。

“有传言说你要离职了。”汤姆说。

“传言?”

“说是传言也许有点夸张。这样说好了,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你可能已经在找工作了吧,比如说保安公司、保险公司,说不定还有讨债公司?一定有很多公司需要一个有点法律背景的警探。”强健亮白的牙齿咬入苹果果肉之中。

“可能也有很多公司不希望看见应征者的工作记录里注明了酗酒、无故缺勤、滥用职权、不服从上级命令、不忠诚。”

汤姆的下颌肌肉持续碾磨着、咀嚼着:“不过呢,如果他们不录用你,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么说好了,他们都没办法提供让人感兴趣的挑战。再怎么说,对一个警界公认的顶尖警监来说,那些工作都太没有挑战性了。再说他们给的薪资也不高。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这样,对吧?你提供服务赚取薪资,让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吃饭付房租,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啤酒和红酒,以及威士忌?”

哈利发觉自己紧咬牙根,把补牙处咬得发痛。

“最好的状况是,”汤姆继续说,“你赚的钱除了足以应付生活基本开支之外,还多出许多,可以让你偶尔带家人去诺曼底旅行。”

哈利觉得自己的脑中发出咝咝声,仿佛保险丝烧断了。

“哈利,你跟我在很多方面都不一样,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你的专业才能。你是个目标明确、聪明、有创意的人,你的清廉操守更是无可怀疑。我一直都这样觉得。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社会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很需要你的这种特质。不幸的是,竞争的手段不一定都是我们想用的,但是如果想赢,你就得和对手使用同样的手段。还有……”汤姆压低声音,“你必须跟对人,你跟的人必须能让你有所收获。”

“汤姆,你到底想做什么?”哈利感觉自己声音发颤。

“我想帮你,”汤姆站了起来,“你知道,事情不必搞成这样……”

“怎样?”

“搞到你我势不两立。搞到总警司得签署那些文件,你知道的。”汤姆朝门口走去,“还有,搞到你永远无法为你自己和你爱的人做一些美好的事,因为你负担不起……”汤姆的手停留在门把上。

“考虑一下,哈利。在外面的丛林里,只有一样东西能帮助你。”

一发子弹,哈利心想。

“你自己。”汤姆说完,然后离去。

11

星期日 出发

她躺在床上抽烟,端详站在五斗柜前的他,看着他的肩胛骨在背心下移动,使得背心呈现蓝黑色光泽。她把视线移到镜子中,看着他的手温柔而自信地调整领带。她喜欢他的手,她喜欢看他手的动作。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会。他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也是温柔自信的。她脸一沉,噘起下唇。

“我会尽快回来,Liebling(亲爱的)。”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说“亲爱的”。Liebling,带着奇怪的口音和宛如歌唱般的腔调,使得她几乎又要爱上德语。

“希望可以搭明天晚上的班机回来,”他说,“你会去接我吗?”

她无法停止微笑。他笑了。她也笑了。可恶,他总是这么有办法。

“我敢说奥斯陆一定有一大群女人在等着你。”她说。

“希望有喽。”他扣上背心,手伸进衣柜,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手帕你熨过了吗,Liebling?”

“我把手帕和袜子一起放进你的行李箱了。”她说。

“太好了。”

“你打算跟那些女人碰面吗?”

他大笑,走到床边,在她面前弯下腰来:“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每次你回家,我总在你身上闻到女人的味道。”

“那是因为我离开得总是不够久,没办法让你的味道消散,Liebling。我找到你有多久了?有二十六个月了。你的味道已经在我身上停留二十六个月了。”

“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吗?”

她扭动身躯将他往下拉,两人一前一后倒上了床。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了。我的飞机,Liebling……”他离开她的怀抱。

她望着他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拿出护照和机票放进外套内袋,扣上外套。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这种毫不费力的效率和自信令她同时感到醉心与恐惧。他是不是几乎每件事都能用最不费力的方式完成?她认为他为一件事已经训练了一辈子:这件事就是出发,离开。

别忘了,过去两年他们有相当多时间在一起,她对他的了解却很少,但他对自己曾经交往过无数女人这件事却毫不隐瞒。他总说那是因为他在热切地寻找她。当他发现那些女人不是她,就立刻把她们甩了,然后继续无止境地寻找,直到两年前那个美丽秋日,他在布拉格瓦茨拉夫广场的欧洲大饭店酒吧里遇见她为止。

这是她听过的对于多重性伴侣最美妙的陈述。这个陈述无论如何都比她自己的故事美妙,因为她是为了赚钱。

“你在奥斯陆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做生意。”他说。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好好跟我说你的工作?”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他在身后静静把门带上,她听见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又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闭上双眼,希望他的气味留在床上,直到他回来。她把手放在项链上。这条项链自从他送给她,她就没取下来过,就算洗澡也不拿下来。她的手指揉搓着坠子,心里想的是他那个行李箱,想的是她在袜子旁边看见的硬挺白领。那是神职人员用的白领。她为什么不问他白领的事?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已经太多了。她不能让他觉得厌烦。

她叹了口气,看了看表,又闭上眼睛。不知今天该如何度过,除了下午两点跟医生的约诊,就没其他事了。她开始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手指不停搓揉坠子。坠子是一颗红钻石,形状宛如星星,有五个尖角。

《世界之路报》头版一整页都在报道某位不知名的挪威媒体名人曾和卡米拉有过“短暂而热烈”的关系。报上还登出一张斑驳的照片,照片中是身穿比基尼的卡米拉,这张照片显然是用来突显报道中描述的亲密关系,以及这段亲密关系的重点。

同一天,《每日新闻报》发布了对莉斯贝思的姐姐朵娅·哈兰的访谈报道,这篇报道的标题是“莉斯贝思老爱跟男人跑”。朵娅在访谈中说妹妹小时候常干这种事,算是替莉斯贝思的无故失踪给了个可能的解释。文中引述朵娅说的话:“她在纺车乐队的时候不就跟男人跑了,现在为什么不可能?”

报上登了一张朵娅头戴牛仔帽、在纺车乐队巴士前摆姿势对镜头微笑的照片。哈利心想,在记者拍照前,朵娅一定没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一杯啤酒。”

哈利在水下酒吧的高脚凳上坐下,摊开《世界之路报》。美国摇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在瓦勒霍文溜冰场举办的演唱会门票已销售一空。这对哈利来说没什么区别。第一,他讨厌在体育场举办的演唱会。第二,他十五岁时曾和爱斯坦一同搭便车前往德拉门体育馆,结果发现爱斯坦买来的斯普林斯汀演唱会门票竟然是伪造的。当时的斯普林斯汀、爱斯坦和哈利都处于人生的高峰。

哈利推开报纸,翻开自己买的那份《每日新闻报》,上面印有莉斯贝思的姐姐朵娅的照片。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哈利跟住在特隆赫姆市的朵娅在电话里谈过,但她没什么可以跟哈利说,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说的话都引不起哈利的兴趣。他们在电话里谈了二十分钟,但是对哈利有用的线索却少得可怜。朵娅(Toya)说她的名字的重音应该放在a。而且她不是以迈克尔·杰克逊的姐姐拉托娅·杰克逊命名的,拉托娅(LaToya)的名字重音放在oy。

莉斯贝思失踪至今已经四天,案情走入死胡同,绕不出来。

卡米拉命案也是一样,连贝雅特都沮丧万分。一整个星期贝雅特都在帮几个没休假的警探查案,实在是个好女孩,遗憾的是好人并没有好报。

卡米拉是个社交活动频繁的年轻女子,因此警方设法拼凑出卡米拉在命案发生前一周从事的大部分活动,但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对厘清案情都没有帮助。

其实哈利很想跟贝雅特说,汤姆去过他的办公室,而且算得上是公开建议他出卖灵魂,但基于某些原因,哈利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再说,他有很多顾虑。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莫勒,两人一定会吵起来,所以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杯啤酒喝到一半,哈利看见了她。她独自坐在墙边一张昏暗的桌子旁,直视着哈利,嘴角微带笑意。她桌上摆着一杯啤酒,食指和中指夹了根烟。

哈利端起自己的啤酒,朝她那桌走去:“我可以坐下吗?”

菲毕卡朝空着的椅子点了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拐角。”哈利说。

“我想也是,可是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

“对,我常去的那家店上周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对那件事的解读和我不一样。”

“他们把你列入黑名单了?”菲毕卡问,发出嘶哑的笑声。

哈利喜欢她的笑声,也觉得她颇有魅力,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妆,或是因为她坐在昏暗之中。那又怎样?他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充满欢乐和生命力,如孩子般天真而聪明,就跟萝凯的眼睛一样,但菲毕卡和萝凯的相似之处仅限于眼睛。萝凯的嘴唇娇小敏感,菲毕卡的嘴唇颇厚,涂上红得有如消防车的口红显得更厚。萝凯低调、优雅、机敏,身材纤瘦好比芭蕾舞演员,看不见丰盈的曲线。菲毕卡今天穿的是虎纹上衣,就和豹纹或斑马纹一样抢眼。萝凯给人的整体感觉是深色的:深色眼眸、深色头发、深色肌肤。哈利从未见过有其他女人的肌肤像萝凯那样闪耀光泽。菲毕卡有一头红发,肤色苍白,她跷着脚,露出的大腿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白皙。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

菲毕卡耸了耸肩,啜饮一口啤酒:“安德斯不在家,出差去了,今天晚上才回来,所以我出来放纵一下。”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欧洲某个地方吧。你知道的,男人总是什么都不说。”

“他做什么工作?”

“教堂设备的业务员,推销圣坛装饰品、布道坛、十字架什么的,二手的和新的都卖。”

“嗯,他在欧洲到处跑?”

“如果瑞士一家教堂需要新的布道坛,可能得从奥勒松市进货,然后瑞士教堂的旧布道坛最后可能会卖到斯德哥尔摩或纳尔维克市。他常常出差,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多,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月。应该说过去这一年都是这样。”菲毕卡吸了口烟,又补充一句,“不过他不是基督徒。”

“是吗?”

菲毕卡摇了摇头,红艳艳的嘴唇吐出浓重的烟圈,嘴唇上方可以看见细密的皱纹。

“他的父母是五旬节教派的信徒,他是在那种宗教环境里长大的。我去参加过一次五旬节教派的聚会,可是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个聚会很诡异,尤其当他们开始讲灵言什么的。你有没有参加过那种聚会?”

“两次,”哈利说,“费城教派的。”

“你被拯救了吗?”

“很不幸,没有。我只是去那里找人,那个人说他愿意帮我出庭作证。”

“就算你没找到耶稣,至少找到了一个证人。”

哈利摇了摇头:“他们说那个人不去参加聚会了,也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所以没有,我绝对没有被拯救。”哈利喝干杯中的啤酒,朝吧台打了个手势,又点燃一根香烟。

“我那天打电话去警署找过你。”菲毕卡说。

“是吗?”哈利想起答录机里那则无声的留言。

“对,可是他们跟我说那件命案不是你负责的。”

“如果你指的是卡米拉命案,那他们没有说错。”

“所以我就找了另一个去过我们公寓的警察,身材很结实的那个。”

“汤姆·瓦勒?”

“对,我跟他说了一些卡米拉的事,一些你去我们家的时候我没办法说出口的事。”

“为什么没办法说出口?”

“因为安德斯就坐在我旁边。”菲毕卡深深吸了口烟,“我如果说了贬低卡米拉的话,安德斯会非常生气,虽然他不太认识卡米拉。”

菲毕卡耸了耸肩。“我不认为我说的话带有贬低的意思,可是安德斯会那样想,这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我相信他真的认为女人一辈子只能跟一个男人有性关系。”菲毕卡按灭香烟,又低声加了一句,“甚至连一个男人都不能有。”

“嗯,那卡米拉不止跟一个男人有过性关系?”

“她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名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你能听见楼上的声音?”

“声音从天花板是传不下来的,所以冬天听不到什么。可是到了夏天,窗户都是开着的,你知道,声音……”

“很容易在环绕空间里传播。”

“一点也没错。安德斯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去把卧室的窗户关上。如果我顺口说了一句,例如‘她开始浪了’,安德斯就会大发脾气,跑去客厅睡。”

“所以你找我是想说这件事?”

“对,还有另一件事。我接到了一通电话。起初我以为是安德斯打来的,可是他的电话通常都可以听见背景噪声,因为他常常会在欧洲某个城市的街上打给我。奇怪的是那些噪声听起来都一样,就好像他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打电话给我一样。总之,这通电话的背景噪声不一样。通常我接到这种电话,二话不说立刻挂掉,可是卡米拉发生了那种事,安德斯又不在家……”

“所以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菲毕卡疲倦地笑了笑。哈利觉得那笑容很棒。

“我在电话里只听见人呼吸的声音,觉得很诡异,才想跟你说。瓦勒警官说他会去查,可是我想他们应该查不到那通电话的号码。凶手要回到犯案现场看看,不是吗?”

“只有侦探小说才会那样写,”哈利说,“如果是我,就不会想太多。”哈利转动酒杯。药开始发挥作用了。“你跟安德斯认不认识莉斯贝思?”

菲毕卡凝视哈利,画过的眉毛高高扬起:“你是说那个失踪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她?”

“你说得对,你们为什么会认识她?”哈利喃喃地说,纳闷自己怎么会这样问。

将近九点,两人走出水下酒吧,踏上人行道。哈利得拿出在船上行走的本事才不致摇晃。“我就住在附近,”哈利说,“要不要……”

菲毕卡侧过头,微微一笑:“哈利,不要说出以后会后悔的话。”

“后悔?”

“刚才这半个小时,你一直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萝凯的事,你没忘记她,对吧?”

“我说过她不要我了。”

“对,而且你也不要我。你要的是萝凯,或是萝凯的代替品。”她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上,“换作其他的情况,我也许可以稍微假装一下自己是萝凯,可是现在不行,而且安德斯很快就会到家了。”

哈利耸了耸肩,横跨一步,稳住摇晃的身体:“好吧,那我陪你走回去。”哈利带着鼻音说。

“我家有两百米远,哈利。”

“我走得到。”

菲毕卡放声大笑,挽起哈利的手臂。

两人缓缓走上伍立弗路,马路上的车辆从他们身旁驶过,晚风轻抚他们的肌肤,这是个典型的奥斯陆七月。哈利听着菲毕卡哼歌,心想不知道现在萝凯在做什么。他们在黑色熟铁栅门前停下脚步。

“晚安,哈利。”

“嗯。你要搭电梯吗?”

“怎么了?”

“没什么。”哈利把双手插进裤袋,试着让自己保持平衡,“保重,晚安。”

菲毕卡微微一笑,走到哈利面前。哈利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幽香。她在哈利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说不定下辈子吧,谁知道呢?”她轻声说。

铁栅门在菲毕卡身后关上,发出咔嗒轻响,十分滑顺,显然上过润滑油。哈利站在原地,试着辨认方向,就在此时,面前的橱窗吸引了他的目光。吸引他目光的不是橱窗内的那排墓碑,而是橱窗反射的影像。只见一辆红色汽车停在对面人行道旁。假如哈利对车子有点兴趣,就会知道那辆车是富田ZZ-R限量跑车。

“靠!”哈利咕哝着穿过马路。一辆出租车大鸣喇叭,跟哈利擦身而过。哈利来到那辆跑车旁,站在驾驶座前。黑色车窗无声无息地降下。

“妈的你在这里干吗?”哈利喘息着说,“你是在监视我吗?”

“晚上好,哈利。”汤姆打了个哈欠说,“我在监视卡米拉的住处,看有什么人进出。你知道,‘凶手会回到命案现场’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对,这句话说得一点没错。”哈利说。

“你应该知道,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他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供我们调查。”

“我们并不知道凶手是男人……”哈利说。

“还是女人。”汤姆插嘴说。

哈利耸了耸肩,稳住摇晃的身体。副驾驶的车门弹了开来:“上车,哈利,我想跟你聊聊。”

哈利瞟着那扇开着的车门,犹豫了一下。他横跨一步,稳住身体,然后绕过车子,坐上了车。

“你是不是喝酒了?”汤姆问,把音乐音量关小。

“对,我喝酒了。”哈利说,在狭小的桶形座椅里局促不安。

“你做出正确的决定了吗?”

“你真的很喜欢红色日本跑车,”哈利一扬手,在仪表板上用力拍了一掌,“挺结实。告诉我……”哈利集中精神,努力把话说清楚,“爱伦被杀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基努拉卡区是不是跟斯韦勒坐在这辆车上?”

汤姆凝视哈利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哈利,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知道爱伦确认了你是军火走私的主犯,对不对?你为了不让爱伦泄露这件事,就叫斯韦勒杀了爱伦。当你知道我把目标锁定在斯韦勒身上,就赶去他家把他杀了,还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他拔枪拒捕,就跟那个在哈纳罗格大楼下被你击毙的家伙一样。你的专长好像是处决惹麻烦的嫌犯。”

“哈利,你喝醉了。”

“你知道吗,汤姆,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想找出你涉案的证据。”

汤姆沉默不语。

哈利大笑,又拍了一下仪表板。仪表板发出一声不祥的响声。

“你当然知道!王子和他的爪牙显然什么都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汤姆透过侧面车窗看见一个男子从“烤肉园”餐厅里走出来,男子停下脚步,往两侧看了看,才往三一教堂的方向走去。汤姆和哈利一言不发,直到男子转了个弯,踏上墓园和圣母医院之间那条路。

“好吧,”汤姆高声说,“要我自白很简单,可是你要记住,一旦你听了我的自白,就会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算不了什么。”

“我惩罚了斯韦勒,他罪有应得。”

哈利缓缓转头,盯着汤姆,只见汤姆靠在头枕上,眼睛半闭。

“但不是因为我怕他泄露我跟他是一伙的,你这部分的推论不正确。”

“是吗?”

汤姆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种人为什么会来当警察?”

“我又没做过别的工作。”

“哈利,你小时候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什么时候?”

“我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晚上,爸爸弯腰看着我躺在床上睡觉。”汤姆抚摸着方向盘,“当时我也就四五岁,我闻得到爸爸身上有香烟和安全感的味道。你知道,父亲身上总是有这种味道。他总是在我上床睡觉后才回家,我也知道早上我醒来时,他早已去上班了。我知道如果我睁开眼睛,他就会对我微笑,拍拍我的头,然后离开。所以我假装还在睡觉,希望他留在我身边久一点。有时候如果我做噩梦,梦见那个猪头女人在街上寻找儿童的鲜血,我就会在爸爸离开的时候睁开眼睛,要他坐下来再多陪我一会儿。爸爸听了就会坐下,我则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父亲也是这样的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我爸是老师,他常常在家。”

“那算是中产阶级家庭喽。”

“大概是吧。”

汤姆点了点头:“我爸爸是工人,我最好的朋友盖尔和索罗的爸爸也是工人,他们就住在我家楼上。我是在奥斯陆老街的社区里长大的,那个社区在奥斯陆东区,房子灰扑扑的,但是个好社区,房子是工会的,维护得很好。我们没有把自己视为工人阶级,而是企业家。索罗的爸爸还开了一家店,他们家每个人在那家店里都有职位。社区里的男人都很努力地工作,但没有人像我爸爸那么努力,他从早到晚、无论日夜都在工作。他就像是台机器,只有星期日才关机。我爸妈都不是虔诚的基督徒。爸爸在夜校里念过半年神学,因为我爷爷希望他去当牧师,等爷爷一死,爸爸就不念了。我们每个星期日都会去弗勒卡区的教堂做礼拜,做完礼拜后,他会带我们去艾克柏区或厄斯马卡森林。到了下午五点,我们会换衣服,在客厅里吃周日晚餐。这些事听起来可能有点无聊,可是我跟你说,那时候我一星期都盼望星期日赶快来临。”

“到了星期一,他又离开了,总是有建筑工地需要他加班。我爸爸常说:‘有些钱比白色还要白,有些是灰的,有些是黑的。’他做的那行只有这样才能赚得到钱。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们搬到西区一幢有苹果园的房子,爸爸说那里环境比较好。班上只有我一个人的父母不是律师、经济学家、医生或者其他专业人士。我们新家的邻居是法官,他有个儿子跟我一样年纪。爸爸希望我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他说我如果想从事某一行,一定要去交那一行的朋友,学会那一行的规矩、语言和潜规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法官的儿子,只见过他们家的狗,一只德国狼狗,那只狗整晚都在阳台上乱叫。放学后,我还是会坐地铁回奥斯陆老街去找盖尔和索罗。有一次我爸妈举办烤肉会,邀请新家附近的邻居来参加,可是他们全都婉拒了,最后只来了一个。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烤肉的烟味,还有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刺耳笑声。后来,那些邻居一次也没来邀请过我们。”

哈利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这个故事的重点是什么?”

“这就得你自己决定了,需要我停下来吗?”

“不用,你继续说,反正今天晚上也没什么电视好看。”

“有个星期日,我们跟平常一样要去教堂做礼拜,我站在街上等我爸妈,一边看着邻居院子里那只德国狼狗在篱笆里对我狂叫。不知道为什么,我走过去把栅门打开,也许我觉得那只狗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它很孤单。结果那只狼狗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朝我的下巴一口咬了下去,疤痕到现在都还留着。”

汤姆指了指下巴,但哈利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那个法官在阳台上呼唤那只狗,它才松开嘴巴,然后,那个法官叫我滚出他的院子。我爸妈开车载我去急诊室的时候,妈妈一直哭,爸爸没说几句话。回来以后,我的脸上多了一排粗大的黑色缝线,从下巴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爸爸去找那个法官,回来的时候气得脸色铁青,话说得比平时更少了。那个星期日晚上,我们吃饭时,餐桌上没有人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突然爬起来,纳闷是什么把我吵醒了。原来是因为四周很安静,然后我突然发现那只德国狼狗不叫了。这时我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直觉告诉我,我们再也听不见那只狼狗乱叫了。然后,我房间的门轻轻打开,我赶快紧紧闭上眼睛,但还是瞄到了一把锤子。我闻到他身上香烟和安全感的味道。我假装睡着了。”

汤姆拍去方向盘上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我干掉斯韦勒,是因为知道他杀了爱伦。我这么做是为了爱伦,哈利,是为了我们。现在你知道我杀了人,你要不要向上级报告?”

哈利只是瞪着汤姆。汤姆闭上双眼。

“哈利,我们对斯韦勒只掌握了间接证据,他已经算是逃掉了。我们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你会让这种事发生吗,哈利?”汤姆转过头来,直视哈利冷酷的眼睛,“你会吗?”

哈利吞了口唾沫:“有人看见你跟斯韦勒一起坐在车里,这个人愿意为此事出庭作证,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汤姆耸了耸肩:“我跟斯韦勒谈过几次话,他是新纳粹分子,也是个凶手。密切关注这些事是我们的工作,哈利。”

“后来看见你的那个人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那是因为你去找他谈过话,对不对?你威胁他闭嘴。”

汤姆摇了摇头:“哈利,这种问题我不能回答。就算你决定加入我们,我们也有不容变更的规则,你只能知道你需要知道的,才能扮演好你的角色。这听起来可能很严格,但很管用,对我们来说很管用。”

“你有没有去找过罗伊?”哈利咬字含糊。

“你去找罗伊也是白费力气,哈利,把他忘了吧。你应该多替自己想想。”汤姆靠向哈利,压低嗓音,“你都失去了什么?好好照照镜子……”

哈利眨了眨眼。

“你看,”汤姆说,“你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酗酒,又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钱。”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哈利想大吼,但喝得太醉了,吼不出来,“你有没有去……去找过罗伊?”

汤姆在座椅上坐直了身子:“回家吧,哈利,想想你到底欠谁什么?是警界吗?是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最后还嫌味道不好,把你吐了出来?你的老大是不是一闻到麻烦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立刻把你甩开?还是你欠自己什么?你每年都在努力维护治安,最后也不过是让奥斯陆的治安维持在马马虎虎的状态而已,更不用提这个国家把罪犯保护得比人民公仆还要周到。你的确是警界的佼佼者,哈利,不像其他人。你有真才实干,可是你赚的钱却只够糊口。我能付你的钱是你现在赚的五倍之多,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能给你尊严,哈利。尊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哈利集中视线,努力想把汤姆看清楚,可是汤姆的脸却一直变形。哈利四处摸寻门把手,摸来摸去却找不着。该死的日本车。汤姆俯身越过哈利,推开了门。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罗伊,”汤姆说,“我就替你省点麻烦吧。是的,那天晚上我在基努拉卡区跟斯韦勒说过话,但这不表示我跟爱伦命案有关。我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是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你想做什么随便你,可是相信我:罗伊的话没有一句值得听。”

“他人在哪里?”

“我告诉你的话会有什么改变?那样你就会相信我了吗?”

“说不定,”哈利说,“谁知道?”

汤姆叹了口气:“松恩路三十二号,他住在他继父的地下室客厅里。”

哈利转过身,对着朝他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那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不过今天晚上他会去参加曼纳唱诗班的合唱练习,”汤姆说,“他们在老奥克教堂的大厅里排练,从这里走路就到了。”

“老奥克教堂?”

“他从费城教派改信伯利恒教派了。”

那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放慢速度,犹豫片刻,然后加速离开,朝市中心驶去。汤姆露出揶揄的微笑:“哈利,你要弃暗投明,是不用放弃自己的信念的。”

12

星期日 伯利恒

星期日晚上八点,莫勒打了个哈欠,锁上抽屉,伸手准备关上台灯。他感到疲惫,但很有成就感。自从卡米拉命案和莉斯贝思失踪案发生之后,媒体就不断对案情穷追猛打,到了周末才有所缓和,于是莫勒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利用整个周末批了大量公文。长假一开始就在莫勒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很快就少了一半。现在他可以回家享受一杯温醇顺口的尊美醇威士忌,收看《音乐大挑战》的重播了。他的手指按在台灯开关上,最后看了一眼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这时他看见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他依稀记得这个信封是他星期五从信架上取出来的,显然它一直被埋在成堆的文件当中。

他犹豫片刻,信可以明天再拆。他捏了捏信封,感觉到里面那样东西的形状,但无法立刻辨识出究竟是什么。他用拆信刀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没有信。他倒转信封,也没有东西掉出来。他用力摇晃信封,突然听见某样东西从气泡纸衬里脱落的声音。那东西掉到桌上,弹了起来,越过电话,落在吸墨台上,正好压在值班表上面。

突然,他的胃痛了起来。他弯下腰,站在原地不住喘息,过了几分钟才终于能直起身子,拨打电话。如果疼痛不是那么剧烈,他也许就会发现,他拨打的号码,正好是那样东西指着的值班表上某个人的电话。

茉莉又一次坠入了爱河。

她看了一眼教堂大厅的阶梯。光线从门上嵌有伯利恒之星的圆窗照射进来,照亮了新成员罗伊的脸庞。罗伊正在跟唱诗班其他女性成员说话。茉莉想吸引罗伊的注意,思考了好几天却毫无灵感,想不出该用什么方法吸引他。直接过去跟罗伊说话是个不错的开始,她必须等待机会。上周排练时,罗伊响亮而清晰地介绍自己的过去,说自己曾是费城教派的教友,在获得救赎前是新纳粹党党员。一个女性成员听说罗伊身上有个很大的纳粹刺青。她们一致认为这真是糟透了,但茉莉听了只觉得全身兴奋得微微颤抖。她内心深处知道,她之所以坠入爱河,是因为新鲜感、未知感,以及这种美妙但短暂的兴奋感。她知道自己最后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例如克里斯蒂安那样的男人。克里斯蒂安是曼纳唱诗班的领唱,父母都是国会议员,他最近刚开始在青年聚会里上台布道。而罗伊这种人最后多半都会变节。

今天晚上他们排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除了排练新歌,还几乎把所有曲目都唱了一遍。每当有新成员加入,克里斯蒂安都会这样做,好展现曼纳唱诗班有多么出色。曼纳唱诗班在耶米斯路有自己的排练室,但今天因为法定假日关闭,他们才借奥克巴肯街的老奥克教堂大厅来排练。排练结束后,虽然已过午夜,大家还是站在教堂外迟迟不肯离去。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宛如一群昆虫嗡嗡作响,仿佛今晚空气中弥漫着大量的兴奋之情。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已婚和订婚的成员都度假去了。那些已婚和订婚的人平常总是对年轻成员投以忍耐的微笑和告诫的眼神,示意他们打情骂俏得太夸张了。这时茉莉对姐妹们的问话只是条件反射性地回应,她不时偷偷朝罗伊瞧去,心想不知那个纳粹大刺青文在哪里。

一个姐妹用手肘推了推茉莉,又朝一个往奥克巴肯街走来的男人点了点头。

“你们看,那个人喝醉了。”一名女性成员低声说。

“真可怜。”另一名女性成员说。

“那就是耶稣想拯救的迷途灵魂。”

说这句话的人是苏菲。苏菲总会说这种话。其他女性成员纷纷点头,茉莉也点了点头。这时茉莉发觉机会来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的朋友,走到那男人面前。

男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茉莉。他比茉莉预想的要高很多。“你认识耶稣吗?”茉莉大声问道,话语清晰,面带微笑。

男人满脸通红,视线模糊。茉莉身后的嗡嗡话声突然停止,她从眼角余光瞥见站在阶梯上的罗伊和其他女人都转头朝她望来。

“可惜我不认识,”男人鼻音颇重,“可是小姑娘,你也不认识耶稣,不过你也许认识罗伊·柯维斯这个人?”

茉莉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本计划要说的“你知道耶稣在等你吗”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怎么样?”男人问,“他在这里吗?”

茉莉看见男人留着平头、穿着靴子,她整张脸突然涨得通红。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是新纳粹分子?他是不是罗伊的旧识?他是不是来找叛徒罗伊复仇?他是不是来劝罗伊回头的?“我……”

男人已横跨一步,绕过了她。

茉莉转过身,正好看见罗伊急急忙忙退入教堂大厅,用力关上大门。

酒醉的男子迈开大步,穿越碎石路面,把碎石踩得咯吱作响。他上半身歪歪斜斜,犹如被突来的强风吹弯的旗杆,走到阶梯前还突然滑了一跤,跪倒在地。

“我的天哪……”一名女性成员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爬了起来。

茉莉看见当男人奔上阶梯时,克里斯蒂安迅速退开。男人站上台阶顶端,左摇右摆,还往后晃了一下,不过他成功对抗了地心引力,抓住门把。

茉莉伸手捂住嘴巴。

男人用力推门,幸好罗伊锁上了门。

“靠!”男人大骂,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醉意。他向后仰身,接着有如鞠躬一般向前撞去。他的额头撞上门上的圆窗,只听见清脆的迸裂声响,几片碎玻璃掉落到台阶上。

“住手!”克里斯蒂安叫道,“你不能……”

男人转过头来,张嘴,瞪着克里斯蒂安。只见他额头上有一片三角形碎玻璃,鲜血流下形成一条小溪,遇到鼻梁后分成两条。

克里斯蒂安无法再说出第二句话。

男人张开嘴巴,厉声吼叫,吼声有如钢刀刀锋那般令人不寒而栗。他带着茉莉从未见过的炽烈的怒火,挥舞紧握的双拳猛力攻击坚实的白色大门。他发出狼嗥般的吼叫,挥出一拳又一拳,击打坚实的木门。接着,他又攻击圆窗内以熟铁制成的伯利恒之星。茉莉看见鲜血喷溅在白色木门上,耳中仿佛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

“快想想办法啊。”一个声音尖声叫道。茉莉看见克里斯蒂安掏出手机。

铁制的伯利恒之星被打得松动。蓦然间,男子跪了下来。

茉莉往前走了几步。其他人都退开,只有她走上前去。她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她走到阶梯前,感觉克里斯蒂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便停下脚步。她听见男子在阶梯顶端急促地吸气,仿佛鱼在岸上挣扎。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啜泣。

十五分钟后,警车赶来将男子带走时,他已瘫倒在阶梯上。警察将他扶了起来,他并未抵抗,乖乖地让警察扶着他朝警车走去。一名警察问在场的众人有没有损害需要报案。唱诗班成员只是摇头,震惊得完全忘了被打碎的圆窗。

警车离去,只留下炎热的夏日夜晚。茉莉突然觉得刚刚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过,因此她并未注意到罗伊的出现。罗伊一脸苍白憔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茉莉也没发觉克里斯蒂安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怔怔地望着圆窗中的伯利恒之星,只见星星已经扭曲歪斜,五个尖角中有两个向上,一个向下。夜晚虽然炎热,她还是把肩上披的夹克裹得紧了些。

午夜过后,警署窗户映照着夜空中的月亮。莫勒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进拘留所,快速环顾四周,却见三个窗口里都没有人,只有两名警察坐在警卫室里盯着电视看。莫勒是美国演员查尔斯·布朗森的老影迷,一眼就认出电视里正在播放《猛龙怪客》。他也认得两名警察中年纪较长的那个名叫葛洛斯。葛洛斯有个外号叫“肝洛斯”,因为他脸上从左眼到脸颊上方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在莫勒的记忆中,葛洛斯一直都在拘留所任职,大家也都知道拘留所的大小事务都是葛洛斯在管。

“嘿。”莫勒喊道。

葛洛斯的视线不离电视,伸出食指朝那个较年轻的警察指了指。年轻警察不情愿地转过椅子,面对莫勒。

莫勒亮出证件,但这个动作显然是多余的,他们都认得他。“哈利在哪里?”莫勒问。

“那个白痴?”葛洛斯哼了一声。查尔斯在电视中举起手枪,准备复仇。

“应该在五号拘留室,”年轻的警察说,“你可以去问一下里面的法警,如果你找得到他们的话。”

“谢谢。”莫勒说,穿过一扇门,朝拘留室走去。

拘留所内大约有一百间拘留室,拘禁的人数依季节而有所变动。现在这个季节绝对是淡季。莫勒懒得去法警室,直接走进铁质拘留室之间的走廊,脚步声四处回荡。他一向不喜欢拘留所。第一,把活生生的人监禁在这里根本就很荒唐。第二,这里充满落魄和堕落的气氛。第三,他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曾有一个囚犯申诉,说葛洛斯用消防水管的水柱喷他。SEFO的人到现场拉出消防水管,往案发拘留室走去,走到一半就发现水管不够长,无法再往前拉,于是决定不受理这起申诉案件。整个警署似乎只有SEFO的人不知道葛洛斯一听说自己可能有麻烦,立刻把消防水管剪掉了一半。

五号拘留室和其他拘留室一样,没有锁,也没有钥匙,门上只有基本装置,可以从外面打开。

哈利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手之中。莫勒首先注意到的是哈利的右手裹着绷带,绷带浸满了血。哈利缓缓抬起头,看着莫勒。他的额头贴着一片护创胶布,双眼红肿,像是哭过,身上飘散着呕吐物的气味。

“你为什么不躺在床上?”莫勒问。

“我不想睡,”哈利低声说,声音难以辨别,“我不想做梦。”

莫勒做了个鬼脸,掩饰自己正在发抖。莫勒见过哈利消沉的样子,但从没见过他如此低落,也从来没见过他崩溃。莫勒清了清喉咙:“我们走吧。”

他们经过警卫室,肝洛斯和那个年轻警察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但莫勒看见肝洛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哈利在停车场里吐了,弯着腰边吐边咒骂。莫勒点燃一根香烟递给他。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莫勒说,“这件事不会被正式记录下来。”

哈利笑得呛到:“谢啦,老大,很高兴知道我被开除的时候工作记录会稍微好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如果不这样做,就得立刻让你停职。”

“所以呢?”

“这几天我需要像你这样的刑警,但要清醒的,所以问题在于你能够保持清醒吗?”

哈利直起身来,吸了口烟:“老大,你知道我可以保持清醒,可是我愿意吗?”

“我不知道。你愿意吗,哈利?”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老大。”

“对,我想我得给你一个理由。”莫勒仔细考量哈利和现在的情况。这是个奥斯陆夏夜,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头上有月光和路灯照耀,路灯里布满死亡的昆虫。莫勒想起他跟哈利共同经历过的事,想起那些他们达成和未达成的事。无论如何,他们共事了这么多年,难道要在这里以如此乏味的方式分道扬镳?“我认识你这么久了,支撑你往前走的只有一件事,”莫勒说,“那就是案子。”

哈利沉默不语。

“我有一个任务派给你,看你愿不愿接。”

“什么任务……”

“我今天收到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里面是这个东西,然后我就一直在找你。”莫勒摊开手掌,仔细观察哈利的反应。月光和路灯灯光照亮莫勒的手掌,手掌上是一个鉴定组的塑料袋。

“嗯,”哈利说,“身体的其他部分呢?”

塑料袋中是一根纤长的手指,指甲涂了红色指甲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有一颗有五个尖角的星形宝石。

“目前只有这个,”莫勒说,“左手中指。”

“鉴定人员辨认出这根中指属于谁了吗?”

莫勒点了点头。

“这么快?”

莫勒另一只手按着腹部,又点了点头。

“好吧,”哈利说,“看来是莉斯贝思的。”

注释

[1]《圣经·约翰福音》中,拉撒路因病而死,耶稣将他复活。

[2]挪威歌手和电视及广播主持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红极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