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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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步(1)

抹在东天的那层血色已经褪去,云团开始变白,日头渐生出热力,一块云朝正升的日头扑去,被撞得粉碎,全成了絮。

瞎眼狗趴在柴垛那儿,在喘,身上的毛变成一绺一绺,几根肋骨隐约可见,但显然还不想被人们忘记,间或地叫上一声两声,音嘶哑,且低。

她帮着老四奶缠线。她看着线团在老四奶那青筋毕露、老皮丛集、微微发抖的手中慢慢变大。她总担心那线团会随时从老四奶的手上滚下,于是她扭了头,只机械地捧了线拐,让线不断地飞出去,就在那当儿,她发现在她脚前的一个土块下边,有一只蛹,那蛹像是在动。

……咱南阳盆地咋来的?这说来可是话长!实话说吧,这和玉皇爷的三闺女还有点关系。晓得玉皇有几个闺女么?七个,人称七仙女。最小的一个老七,不是下凡跟了董永嘛!这三闺女是七姐妹中长得最美的一个!腰身丰满匀称,脸蛋俏丽圆润,肌肤雪白粉嫩,眼睛乌黑水灵,浑身上下那股鲜嫩香艳样儿,男人只要看上一眼,嘴里就直流水水,舌尖尖就直想伸出去尝尝鲜味……

我听说了,没判你罪。这就好!这一灾总算又让你过去了!从今往后你自个可别再出头去办什么事,做官啦,学医啦,开诊所啦,办医院啦,连想都别去想!咱一个女人家,老老实实找个男人过日子是正事!人哪,都有个命,命里该你吃三升米,你想去吃一斗,能行?老天爷能答应?要都去争那一斗米吃,谁来吃三升?天下不就乱了?要我说呀,当个女人,只要找一个可心的男人,白日里在屋洗洗涮涮做点家务,也不累;夜里往他怀里一睡,任他那两手去摸你好受的地方,任他搓你揉你叫你小亲亲,还不觉着美?还要什么哩?你小时候的事都忘记了吧?你家尤其是你娘那阵的日子,过得比你如今还差,怎么样?她不是都忍过来了?

给三升我不干!只要有人吃一斗,只要男人们分一斗,凭啥只给我三升?我偏要挣来一斗吃!这回又败了,败就败,总有一天我会胜!她看了一眼四奶,慢吞吞地开口: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只记得我爷爷很瘦,一只手总拎一根长杆旱烟袋,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盛烟叶的小簸箕,有一次我把他盛烟叶的小簸箕踢翻,他抡起烟袋就照我屁股上砸了一下,那烟锅真重,砸得我好疼。

你爷爷吸旱烟那是很晚的事了,早先他吸的可是鸦片烟!他就是因为吸鸦片才把身子吸得像个猴,吸得最后连那个东西也不管用了,你奶奶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嫁过来,他就是让她养不出一男半女,害得你奶奶整日到我这里哭,我就给她出主意:养个野汉子试试!你奶奶一听,就慌忙来捂我的嘴。

你们这门香火按说是要断的,可咱们这地方有规矩,弟兄俩只要有一个儿子,两门香火就都要续下去,办法是一门双承。一门双承就是给你爷爷的哥哥也就是你大爷爷的儿子娶两个老婆,一个由你大爷爷、大奶奶出钱娶;一个由你爷爷、奶奶出钱娶。由你大爷爷、大奶奶出面娶的媳妇你叫大娘,生的儿女续你大爷爷、大奶奶的香火,由你爷爷、奶奶出钱娶的媳妇就是你娘,你续的是你爷爷、奶奶的香火。按规矩,两个媳妇要同一天娶,同住在三间堂屋里。一个媳妇住东间,一个媳妇住西间,中间的屋里放两个衣箱,一个箱里放你大奶奶给你爹做的衣服鞋袜,另一个箱里放你奶奶给你爹做的鞋袜衣服。你爹要轮流去你大娘和你娘的屋里睡,一夜一换,时候要均。你爹要是去你娘房里睡时,就要在中间房里衣箱前换上你奶奶做的衣服、鞋袜,连裤带也要换。倘是去你大娘房里睡,就要全换上你大奶奶做的衣服、鞋袜,不留一个线头!我如今还清清楚楚记得你爹娶亲那天的事儿。你大娘的花轿和你娘的花轿是同时进庄的,一个从庄东头进,一个从庄西头进,两顶花轿后头都跟着响器班子,都吹的是《喜上门》。两个班子赛着吹,喇叭声震天动地、挟风裹雨,把你爹吹得昏头昏脑,迷三倒四。轿到门前,你爹慌里慌张上前迎时竟绊了一跤,栽了个跟头,嘴都碰到了你娘的腿上,爬起来时还放了个响屁,惹得看热闹的人们哄堂大笑。按照规矩,新婚头一夜你爹要在你大娘和你娘床上各睡半夜,可你爹大约是同你大娘折腾得时候太长,累了,一直睡到天快亮还不见醒,你娘在西房干等等不见你爹去,就哭了。那夜就是如今在那边蚕棚干活的光棍老七在听墙根,他那时也才十几岁。他听到你娘的哭声后,跑去喊醒了你奶奶,你奶奶就踮着两只小脚慌慌地去敲东窗户,敲了好久才把你爹敲醒,你爹这才急急忙忙跑到当间换鞋换衣裳,到西间钻进了你娘的被窝里。你爹的本事还真不小,没出两个月,就让你大娘和你娘都怀上了。

我听我娘说,在我前边,还有姐姐、哥哥,他们本可以活下来,可后来都走了,我娘说按排行我是老三,该叫三妮子。

那可是!要不是阴差阳错,你就是老三。你娘嫁过来不到俩月,就怀了孕,可她当时才十五岁,懂啥?怀到六个月时还敢拎着水罐子去井里打水,结果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井台上,水罐子碎了,一摊血也流了出来。气得你奶奶骂天骂地,也吓得你娘两天不敢吭气。到第二年,你娘又怀上了,这一次你爷爷、奶奶啥活都不让她干,可怀了四个月后,一天早上你娘去茅房时,又是几团血块子流了下来。这一回你奶奶、你爷爷气极,非要弄清是怎么回事不可,就托我去问你娘,你娘就红着脸流着泪给我说了缘由。原来你爹那个不懂事的东西,老婆都怀几个月了,还敢上她的身子,上去了还又是晃又是碰。后来我就按你爷爷、奶奶的要求,找着你爹,朝他左脸和右脸各打了两个响巴掌。到第三年,你娘总算又怀上了,自从你娘怀上后,你奶奶就常去东庄娘娘庙里祷告,每次都从庙里带回一包保胎药给你娘吃。后来,你娘就生了你。你说这不是你娘命中的定数?定数呀,她只该有一个闺女!她这辈子该要受苦!我估摸着,在上一辈子里,她是享过福的,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富豪人家的儿媳,那一辈子把福享尽,这一辈子就该吃苦了!人哪,两辈子一个轮回,苦辣酸甜都是一个定数,上辈子哪样享得多了,这辈子就享得少,你信不信?

我上辈子享了哪些福?既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凭什么扣我这辈子的?我不管你定数不定数,我只要这辈子的福!她望了一眼老四奶,语气平静却别有意味:听我娘说,我生下来可有九斤四两重,那倒是一副享福的相!

一片被虫儿嚼断叶梗的桑叶离了枝头,在空中旋了几下,而后落地,躺那里,仰脸向天,一动不动。两只鸡以为有食物从高空落下,便咯咯咯奔过来,盯了那桑叶紧看一刹,待认清,才又敛起翅儿,悻悻离去。

她手捧着线拐,又把眼移去看那蛹,蛹又是一动,蛹壳顶部像是裂了一道缝。

……三仙女那日和二姐去香湖里洗澡,天宫里的规矩,仙女们的玉体要一天一擦,两天在香湖里一洗。香湖在南天门外,水碧清碧清还香气扑鼻,在这水里一洗,擦干穿上衣裙,能逆风香百步,顺风香三里。姐妹俩脱了衣裙在湖水里笑闹着游了一阵,那二姐就开了口说:晓得么,三妹,当初织女就是在这天湖里洗澡时,让牛郎偷去了衣裳。看见了么,牛郎是从那棵树后闪出来的。三仙女就惊起了双眉问:真的?边问边上岸,放胆撩开湖边上遮挡凡、天两界的云,往咱这凡间里望,这一望不打紧……

那是!你生下来是九斤四两重,这斤两在咱们庄里还从来没有过,是用李歪嘴家那杆秤称的!谁也不晓得你娘是怎么把你养那样重的。你娘平日也就是吃红薯干、包谷面,隔三岔五才吃顿白面条,十天半月才能煮个鸡蛋。我寻思着你八成特别贪吃,把你娘当姑娘时积存在肚里的东西都偷吃光了。

由于斤两大,生你时你可让你娘吃了苦。那天天没亮你就在你娘的肚里踢腾,疼得你娘在床上直滚,边滚边叫我的乖乖!日头出来时你的头露了露,可就是不再出来,你娘被折腾得肚里的黄水都吐净;血流了一瓢又一瓢,脸变得蜡白蜡白,我当时直担心你娘俩都要去了。后来我逼你娘强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吃下去,又去老丁家借了一个铜锣来,趁你娘昏昏沉沉嗨哟嗨哟叫时,我冷不丁猛敲一下那锣,锣“咣”地一响,你娘一惊,牙一咬,你的头和肩可就出来了。你的腿还没全出来,在外间屋等着消息的你爷爷就急着问:是男是女?我们那时都估摸你是个带把的,要不然你在你娘肚里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谁知道最后我伸手一摸,嗨!空的!你爷爷在外间一听是女的,惊得口中的烟袋都掉了,跟着就叹口气,说:“唉,盼了这么多年哟!”我当时怕你娘听到心里难过,就去外间把你爷推了出去。

因了你娘怀的前几个都没活下来,怕你也有三长两短、病病歪歪,在你落地三天之后,你奶奶托人把邓州府的八师爷请来。八师爷在你家喝了七两红薯干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桃木刻成的“手”,那活脱脱像一只人手,有掌有指,掌上有纹,指上分节,“手”腕处用一根红丝线拴着。八师爷说,这叫护身符也叫命符!这东西只要让孩子戴在身上,保管她消灾避难,平平安安一辈子,说不定还可以享荣华富贵。后来,你娘就把这个符挂在了你的脖子上,来回晃荡,活像一般人家孩子戴的那种长命锁。

咱们这地方的规矩,孩子满月之后要摆席“做满月”,可你满月之后,你爷爷那个老东西却说:一个丫头片子,就别再张扬了吧!把你娘委屈得直抱着你哭。还是我去找你奶奶说要讨个吉利,最后,算是摆了两桌酒席。在开席喝酒前,按照章法是要老辈的大人抱着孩子绕各桌走走让人看看夸夸的,可你爷爷、你奶奶和你爹大约是嫌你是丫头抱出去丢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抱你,末后是你娘擦擦泪,红着眼眶抱你出去沿两个桌子各走了一圈,你那阵儿许也是不满,走到第二张桌前就尿了,尿星子溅到了酒桌上,菜盘子里肯定落了不少。按习惯,一般是做满月那天要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而且这名字常要爷奶给起,可那天你爷爷一直不开口,你奶又想不出,最后还是我给你起了个“艾儿”的名字,“艾”就是咱们房前屋后长的那种草,能熏蚊子。我是想你生下来时艾正长得旺,就叫这个名算了,我问你娘喜欢不,你娘就含着泪直点头说:行。常言说男人是地上的土,女人是土中的草,你叫艾儿也算有了说讲。咱女人既然是草,不管是羊啃猪拱,还是牛踩人割,你就得忍着受着,不是吗?

女人不是草!男人要是土,女人就是水!没有水,土就会干裂成粉,就会被风吹走,就会寸草不生,就会毫无用处!要一定说女人是草,我就是那种蒺藜草,羊也不敢啃猪也不敢拱,牛也不敢踩人也不敢割!我凭啥任他们去折腾?

民国三十七年咱这里已经解放,你们家分了七亩地,又分了两间房,按说你家也该过好日子了,可工作队的女队长却注意到了你爹有两个老婆,说这是歧视妇女欺负女人,要你爹在你大娘和你娘中间选留一个,让另外一个自由。这一来可把你大爷爷、大奶奶、爷爷、奶奶、你爹、你大娘和你娘吓坏了,天啊,你爷爷、奶奶还暗暗指望能再抱一个孙子哩,这可怎么办?没法,就轮流着去找那个女队长求情,好话说了三箩筐,可女队长一口咬定要尊重妇女、遵守法律,必须两个选一。怎么选?你爹是你大爷爷、大奶奶的亲儿子,你大娘是你大爷爷、大奶奶给他娶的,再说你大娘已连养了两个儿子,跟她过日子往后也有盼头。你娘这边只有你一个丫头,日后还不是要当绝户?要说你爹也愿和你娘过,你娘脾性好,说话都不带高声;你爹平时只要是住在你娘这边,都是你娘给他端吃端喝;有时你娘还给你爹洗脚;你爹穿的衣服总是让你娘给收拾得利利落落。可真要让他两个选一,他当然只能选你大娘了。那天,女队长来给你娘说:“你今后就彻底自由了,可以另建幸福家庭。”你娘听后躺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半条被子都被泪水湿透,一直到半夜我才把你娘劝住。最后我问你娘,反正是分开了,你现在还有啥要她爹办的,可以给我说,我让他办去。你娘后来捂着脸抽咽着说:“别的啥也不让他办,我就是想再生个儿子,他要是愿意,就偷偷再来这里住几夜。”那时候你娘已经搬出了结婚时住的屋子,住到你爷爷、奶奶这边了,我把这话传给了你爹,你爹红着脸点点头,就在晚上偷偷去了。也是不巧,去第二回就被女队长撞见,女队长隔了一天把你爹叫去训道:“你已经和人家分开了,今后再去人家床上,就是不尊重女人,就是非法,懂吗?”这一次把你爹吓住,他以后就不敢再去你家了。再说,后来你大娘也把你爹管得很紧,你爹只要向你娘住的屋子望一眼,你大娘就骂:你个死东西,你吃了这嘴还想那嘴,老子告你去!

正因为我娘甘愿当一棵草,所以我爹抛开她一点也不可惜半点也不在意!我记得我爹离开娘之后,我们一天到晚就是吃红薯,偶尔吃一回面条,锅里也放满红薯块。我记得我娘总把她碗里少得可怜的几根面条拣到我的小木碗里,我们那时过的算什么日子?

日头又升高了许多,桑树树冠的阴影原本印在远处,这会儿移近了不少。树上的斑鸠窝在轻微摇动,一只雏鸠的头从窝边露出,羽毛微黑,尖喙发红。

瞎眼狗感受到了日头的热力,慢慢地伸个懒腰,低低叫一声,又接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