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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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步(2)

她依旧在手上捧着线拐,让线飞到老四奶奶的线团上去。她又把目光移向了那个蛹,蛹在动。

……看见凡间的人都是男女成双成对地走路、做活、吃饭,而且在一个床上睡,三仙女当时就脸一红心一动。和二姐洗罢澡回天宫经南天门时,看见那守卫天门雄雄壮壮魁魁梧梧的南阳天将,双眸就禁不住黏在了他的身上,就把一个甜甜的柔柔的笑朝他递了过去,本来执戟站立神色肃穆的南阳,被三仙女这甜笑弄得身子一晃……

那些年是苦了你们娘俩!自你爹离开你娘后,你们家的日子过得真是紧巴,你娘一个人要忙家里,又要忙地里,能吃上红薯就算不错。所以有一天,工作队的女队长就去了你家,进门开口就对你娘说:大嫂子,你单身带个女儿过日子,还要伺候俩老人,多难呀!为啥不考虑再找个身强力壮的丈夫?你才二十刚出头,多年轻!一辈子可是长着哩!有个丈夫恩恩爱爱过日子,多美!你娘一听这话,脸顿时就像泼血一样红开了,急忙端碗开水递过去堵住了她的嘴。

要说人家女队长这话也在理,你爹反正不去你娘那里了,让她一人把穷家顶起来还不累死她?再说,年轻轻的,夜夜独自睡床上,那滋味能好受?你如今也是过来人,我这话你总也能懂!

懂!现在懂那时不懂!那天晚上,娘把那只被倒塌了的鸡笼砸死的公鸡炖在锅里之后,附在你耳边悄声说:艾儿,娘求你去办件事,你悄悄去东院把你爹叫来,别让你大娘和你那些哥哥听见,让他来喝点鸡汤。你听后立刻撇了撇嘴,你当时十分不情愿,在你心里,你其实是十分恨爹的!你不想去叫爹,更不想叫他来喝鸡汤,你知道这鸡汤很香,又不多,爹来喝一碗,你和娘和爷爷、奶奶就要少喝一碗,可你不得不去,因为娘说是求你去办这件事的,你心疼娘,你不想让娘生气。于是你就去了,你是在大娘院门外看见爹的,你轻步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襟,你没有喊出声,你怕惊动了大娘和那几个哥哥,他们就也会来抢喝你的鸡汤。爹看见你,弯腰问:艾儿,有事?你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冷冷地说:娘叫你去一趟。你没有说出喝鸡汤,你期望爹找个借口不去,可爹小心地回头望了一下大娘的院门,就放轻步子跟在你身后走了。你当时很气,你断定爹肯定是闻到你娘熬鸡汤的香味了。真馋!爹进屋之后,你看见娘的两眼笑了,笑得脸都有些红。你撇了撇嘴,冷眼站到一旁,看娘怎样往碗里盛汤分鸡肉。你看见娘把一个鸡腿放到爷爷的碗里,把另一个鸡腿分到了爹的碗里,把鸡翅和鸡胸脯分给了你和奶奶,而娘自己的碗里只舀了半勺汤。你很生气,你把自己碗里的鸡翅用筷子夹出来放到了娘碗里。你想用这个法子告诉爹:我都舍不得吃看你还有脸吃!结果爹真不好意思了,把鸡腿夹到了你的碗里。你刚想伸手抓住吃,结果娘又把鸡腿夹起放回到了爹碗里说:你吃吧,她以后还有吃的。你非常生气,你觉得娘这是在讨好、巴结爹。结果爹把那鸡腿真吃了,还喝了满满一碗鸡汤,是娘给他盛的。你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真馋!平时不帮我们干一点事,吃东西吃得倒挺快的!你赌气地只喝了几口汤,就说:不喝了。最后是娘把几块鸡肉又放到你的碗里,说:艾儿乖,艾儿听娘的话,把这些肉吃下去。吃了饭后,娘就催你去睡,平日里,吃了晚饭后,娘总是搂你在怀里讲故事,讲得你眼都睁不开了她才叹口气说:唉,咱们去睡吧。今日都是因为爹来了的缘故,她才催你去睡。你很不高兴地上了床,让娘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但你并没有睡着,你假装着闭上了眼睛,你想听听爹吃了鸡肉喝了鸡汤后会向娘说点什么话,但你听不清,爹的声音很低,过了一阵,你听见娘压低声音喊:艾儿,艾儿。你没回答,你装着完全睡了,你想看看他们下边究竟要说什么。后来你听娘对爹说,孩子睡了。接着你就听到爹和娘向床边走来,脚步很轻,两人没有说话,你觉着奇怪,就睁开了眼,你看到爹正笑着在帮娘解衣服纽扣,娘的脸红红的。你当时非常生气,你觉得爹在吃了娘给他的鸡肉、鸡汤之后,起码应该答应以后帮娘挑挑水、劈劈柴的,结果只帮解几个衣扣?你禁不住气愤地大声叫:娘,衣扣我来解,不用他来帮!你的声音一响,爹和娘都骇然地怔住,娘急忙去掩她的怀,爹慌慌缩回他的手。你为了做给爹看,光着身子爬起来,伸手去帮娘解衣扣,娘一下子抱住你,你觉出娘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你听见爹结结巴巴说:那……我……我……走……了……你没有回头去看爹,你在心里叫:你早就该走了!后来娘搂着你睡,你发现娘总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直叹气,半夜里你迷迷糊糊翻身时,碰到了娘的脸,娘的脸上全是水。许多年后你才明白你那晚做了什么……

所以我就劝你娘,听女队长的话,再找一个。可你娘一听我提这,就红了脸摇头指着你说:俺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俺做事不能让俺的闺女骂俺!后来有一天,女队长突然就领了庄东头陈家药铺里的年轻郎中陈德昭去了你家。德昭家祖祖辈辈都行医,为人可好。德昭那年二十五岁,原配的老婆死了,给他留下一个男孩叫开怀,比你大两岁。他们进去时,我刚好在你家串门,那女队长进门就大声对你娘说:大嫂,我领了个人来,你们在一块谈谈,交个朋友。你娘见状,惊愣着问:谈啥?女队长就格格笑了,说:我问了陈德昭,他很敬佩你的为人,所以我想介绍你们交个朋友。我当下就猜出了女队长的来意,就急忙给德昭让座、倒水。倘是你娘真能跟陈德昭过一家人,那可是不错。德昭那人长得高高大大,脸孔斯文白净,见人说话带笑,可是厚道人。我就催你娘去灶房烧两碗鸡蛋茶,可你娘却红着脸说:俺不要朋友,俺要名声,你们要不想坏俺的名声,就走吧!话这样一说,女队长和陈德昭就不好意思地站起了身,恰好这时,你爷爷拎着他那根长杆烟袋从后房里走来,睖起眼瞪了一下德昭,女队长就只好说:也罢,今天就说到这里。陈德昭你总还记得他吧?

记得。小时候,娘要是病了,我总是用头巾兜几个鸡蛋去庄东头药铺,站在柜台外喊:德昭伯,俺娘病了,来抓点药。于是德昭伯就走出柜台弯腰问我娘是怎样病的,哪里不好受,问清之后,就包好药递到我手上,告诉我怎么个熬法和吃法,接着又把我提来的鸡蛋递给我,说:拿回去,给你娘煎了吃。有时娘病得重了,德昭伯就匆匆提了他那个药箱上家里来,他给娘号脉时,脸总红得厉害。也就是从那阵子起,你开始常和德昭伯的儿子开怀在一起玩,使他以后成了钻进你心里的第一个男人!开怀当时虽比你长得高,可他不爱说话,不会爬树,不会掏鸟蛋,不敢和老鼠逗着玩,不敢到瓜地里偷瓜,也不敢去河里凫水,尽管这样你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玩。同他一起玩你不仅不会挨骂不会挨打,而且常会听到他甜甜的喊声:小艾妹妹,小艾妹妹!你听见那喊声心里特别满意特别高兴,甘愿上树为他掏鸟蛋,下水为他折荷叶。你还特别愿听他吹箫,他有一支长长的暗红色的竹箫,据说那是他老爷爷传下来的,他会吹出很长的声音和很曲折的调,他尤其爱吹村里人都会唱的那个歌子:《坐花轿》。那歌儿你当时也会唱,是从娘那儿学来的,虽然你并不懂歌的意思,可只要开怀哥吹起箫,你就要跟着唱:

地上那个青哟,天上那个蓝,

十八岁的姑娘巧打扮;

披一身红哟,戴一顶冠,

冠上的穗子黄灿灿;

慢慢穿上绣花鞋,再用胭脂擦擦脸。

双眉儿黑,泪珠子闪,

心儿咚咚跳得欢。

喇叭那个响哟,花轿那个颠,

俺颤颤坐在轿里边;

轻轻伸出莲花指,

拨开轿帘看外面,

柳絮儿飘,银雀儿翻,

鞭炮屑儿飞上天……

你们家那时因为缺青壮男子,阳气不盛,压不住阴气,所以你娘和你那时总生病。你爷、你奶死后,就你们娘俩过日子,家里更是阴气上升,所以你和你娘身子总不安宁。天地之间无论啥地方都是阴阳二气相充。一个家要是阴阳相平,就会和睦平安!不过你那时幸好有八师爷给的那个桃木护身符护着!哦,对了,你还记得你爷爷奶奶死时候的事么?

奶奶怎么死的我不明白,爷爷死时我记得很清。那天早上他从床上撑起上身,让我娘在他的背后放一床被子,他靠着被子坐那里,慢慢地摸起放在床边的他那根长杆烟袋,哆哆嗦嗦地向烟锅里装烟。可因为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烟锅总也装不满,于是他就喊:艾儿娘,给我装锅烟。我娘正在灶前忙活,就喊我:艾儿,给你爷爷装锅烟。我就跑到床前,往他的烟锅里装烟丝,烟丝装满,他哆哆嗦嗦地噙到嘴上,让我给他划火柴点着,可我擦了三根火柴,他也没有吸着,我划第四根火柴时,只见烟袋“啪”的一声从爷爷手中掉到了床帮上,我抬眼一看,爷爷两眼闭着躺那里,一动不动,我就喊:爷爷,爷爷,你怎么不吸了?娘听见我喊,跑过来一看,就扑到爷爷身上哭喊着:爹——你当时一点也不伤心!爷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你反而感到了几分高兴,你庆幸以后爷爷再不会用烟锅敲你的屁股,庆幸他再不会摸着你的头叹气:嗨,怎么会是个丫头!庆幸他再不会阻拦你上树。可把爷爷埋了之后的那晚,你却吓得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你看见爷爷拎着他那根长杆烟袋,慢慢地走进屋子,呼噜呼噜地说:艾儿,你怎么会是个丫头?你害怕地叫了一声:爷爷来了——娘被惊醒,急忙点灯起身跪在床上说:爹呀爹,孩子小,你别吓了她,你要是可怜俺娘俩,就别回来了,俺娘俩早日给你去烧纸,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只要逢七,俺一次也不会忘记去坟上给你磕头。娘说罢,爷才慢慢地转过身,拎着烟袋一晃一晃地走开……

你爷爷死时要说也确实挂虑你娘俩。娘俩过日子,难呀!他临死的前三天,我去看他,他嘟嘟囔囔地说:以后你要多过来看看她娘俩呀!我当时点点头,其实我过来有啥用?思量来思量去,我还是想把陈德昭和你娘捏合到一起。你爷爷病那一阵,陈德昭常去你家里给你爷爷看病,陈德昭那人手脚特勤快,一来就帮你娘收拾屋里。你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屙屋里,尿屋里,你娘虽说尽心尽意服侍,可儿媳妇照顾老公公也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有时候擦呀、洗呀、背呀、抱呀,不方便,可人家陈德昭眼到手到,把你娘不能做的事都做了,腾出空来还帮你娘干活,劈柴、烧火、挑水,把你娘感动得没办法。我当时看他俩那个样子,以为一捏合也就行了,所以有天夜里,我预先没给你娘商量,就把陈德昭叫来,领到你娘的屋里,然后我就扯故抽身出来,希望他俩就那样睡一个床上算了。谁知我靠在窗户旁一听,陈德昭刚说一句:我愿跟你一块养活艾儿,你娘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德昭大哥,你的恩德俺记下了,可别的事俺不敢想呀,俺的身子已经给了艾儿她爹,人要讲个名声,俺求你别生气,快离开这儿吧。陈德昭听罢,就慌慌张张开门跑了。

一阵旋风掠过,抓起地上的几片桑叶,直朝天上飞去,一刹,又将它们纷纷抛下。

瞎眼狗被旋风一惊,又无力地抬头叫了一声。

她看了看那蛹,还好,旋风没能把它惊动,蛹壳顶部裂的那道缝愈显大了。

……三仙女就含了羞对南阳天将说:俺明儿想去东天门外的花园里散散心,你能陪俺去玩玩么?南阳天将自然也看懂了三仙女一双俏眼里闪出的情意,迟疑了一阵,讷讷地说:当然,若三姑娘让末将陪,末将不敢不去,只是不知玉皇爷知道了,生不生气……

你小时可不是个安分的闺女。你偷你五叔家的石榴,把不熟的石榴摘了满满一兜,你五叔看见去追你,你还敢拿个石榴照他脸上猛砸一下,结果把他的眼差点砸瞎。你去你三伯门前的那棵梨树上捣斑鸠窝,刚爬上去,树枝断了,你栽下来。幸亏树下有个草垛,要不非把你双腿摔断不可,把你娘吓得直叫:我的小冤孽呀!东院里的二小子比你大一岁,平日里好揪你的头发,嘴里还爱唱那个顺口溜:长头发,好可怜,爷不喜,奶直怨,长大了,要赔钱。那天,他捏着他的小鸡鸡对着你撒尿,边尿边说:看看,你连这个都没有,多可怜。你一见,就跑上去,伸手抓住了他的小鸡鸡,把人家撕扯得脸都疼紫了,我跑过去拉你你都不松手。结果把人家的小鸡鸡弄得肿多大,尿尿疼得直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