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话(中华经典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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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辨辨:或作辩。辨、辩相通。辨,辨别、判断的意思。佛教“辨”(vi-bhajana)有辨正之意。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识:佛教术语,梵文拉丁字母转写(下同)为vijñāna,是vi(分析、分割)和jñāna(智)的合成语,意指对对象进行分析、分类所起的认识作用。该句意思是学诗首先要以认识、辨别、判断为主,由此可知诗的优劣、好坏。: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前者为公元713-741年,后者为公元742-756年。。若自退屈自退屈:即自生退屈之心。《五灯会元》卷十五:“(善暹禅师曰)彼既丈夫我亦尔,孰为不可!良由诸人不肯承当,自生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诗魔:魔,梵文māra,全称为魔罗,意译为杀者、夺命、障碍,意指引起烦恼、迷恋、趋利、争名,妨碍善事,夺人性命的恶鬼神。诗魔,则是说诗人审美情感的触发、表现受到了有如魔罗的妨害、干扰,难以真率流露。人有魔罗,诗也有魔罗。;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注1;路头一差路头:道路,路线。十六国时西秦圣坚译《佛说除恐灾患经》:“婆罗门议言,当于诸城门,设祠祀坛;或有议言,当于城中四衢路头,立大祠祀,禳却害气。”北宋本嵩述、琮湛注《法华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卷下:“不顾家园风景好,却随柳絮路头忙。”,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入门之不正:晚清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严沧浪云:‘学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若入门一误,即有下劣诗魔中之,不可救矣。古人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亦言宗法之不可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见过于师”四句:北宋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六:“(全豁禅师曰)岂不闻智过于师,方堪传授;智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见识,才智。。工夫须从上做下注2,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楚词》:即《楚辞》。词、辞,古代相通。,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是一组五言古诗的统称。一般被认为是东汉时期一些无名诗人的作品。最早收录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主编的《文选》,列于“杂诗”类之首。,乐府四篇乐府四篇:不知所著篇目。《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有“乐府四首古辞”,著录有《饮马长城窟行》、《君子行》、《伤歌行》、《长歌行》、《怨歌行》五首。,李陵、苏武李陵(?-前74):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南朝梁钟嵘《诗品》将李陵诗列为上品,说:“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然关于李陵诗之真伪问题,聚讼纷纭。《太平御览》卷五八六引南朝刘宋颜延之《庭诰》:“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殆]是假托,非尽陵制。”苏武:字子卿,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汉武帝刘彻天汉元年(前100)以中郎将奉命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达十九年。因持节不降,被迁放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汉昭帝刘弗陵始元六年(前81)方获释返汉。汉宣帝时赐爵关内侯。有《苏武诗四首》(又名《苏武与李陵诗四首》,收于《文选》卷二十九。苏武与李陵诗共收于《文选》,风格一致,故有“苏李诗”之称。杜甫《解闷十二首》:“李陵苏武是吾师。”,汉魏五言皆须熟读汉魏五言:指汉代除《苏李诗》、《古诗十九首》之外的其他古诗及三国时期曹植、王粲、陆机等为代表的五言诗。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枕藉:亦作“枕籍”,枕头与垫席。引申为沉溺、埋头。西汉桓宽《盐铁论•殊路》:“夫重怀古道,枕籍《诗》、《书》,危不能安,乱不能治。”,如今人之治经今人之治经: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一:“沧浪论诗,以禅为喻,颇非古义,所以来冯氏之攻。然谓李、杜二集须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则吻合朱子之论不可攻也。”,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注3,谓之向上一路向上一路:禅宗所谓的不可思议之彻悟境界。北宋绍隆等编《佛果园悟禅师语录》卷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亦泛指高超的境界。,谓之直截根源直截根源:直接明了其思想根源深处。唐玄觉《永嘉证道歌》:“直截根源佛所印,摘叶寻枝我不能。”,谓之顿门顿门:顿悟之法门。特指禅宗六祖惠能上承菩提达摩祖师而开创的宗门。盛唐著名诗人王维《能禅师碑》:“其有不植德本,难入顿门,妄系空花之狂,曾非慧日之咎。”禅门有顿、渐之分,故有顿门、渐门之别。顿门有惠能、神会、行思、怀让、马祖等;渐门有神秀、普寂等。,谓之单刀直入也单刀直入:禅宗高僧启发学者须直截痛快,斩尽“葛藤”(分别杂念),故以单刀直入为喻。唐末五代延寿《宗镜录》卷四十一:“从上宗乘,唯令绝学,单刀直入,教外别传。何假智慧多闻,广论性相,言繁理隐,水动珠昏。”

注1 工力:指与所费功夫相应而获得的某方面素养、能量和技能。南朝陈智《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卷第十:“牢固不失,工力转胜也。”北宋法护(Dharma-pāla)译《佛说如来不思议秘密大乘经》卷四:“而彼楼阁,巧施工力,妙好严成。”

注2 工夫:又作功夫,原指在修行佛法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以及所获得的造诣本领。南朝陈智《四念处》卷四:“初枯生死,不能照明佛法,不能开悟众生。于佛法无工夫,于众生无利益。”隋吉藏《二谛义》:“且夫二谛二十家往复之族,虽各述其所见,关键紧要之处,未尝着工夫,岂非肤立持门户皮相矜影响之谓乎。”后禅宗引申为参禅。北宋绍隆等编《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一四:“但令心念澄静,纷纷扰扰处正好作工夫。当作工夫时,透顶透底,无丝毫遗漏,全体现成,更不自他处起。”

注3(nǐng):头上。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八“介谌禅师”:“忽然踏着释迦顶,磕着圣僧额头。”

【评析】

《诗辨》为首篇,即以“学诗者以识为主”为首段,开宗明义,直切主题。所谓“识辨”,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各自特点。相同点是,二者都有识别、判断之意,即对认识对象进行分类、归纳,抽绎其特征,达到了别、判辨事物之目的;不同处是,“识”又是种子,具有生生不息之能量和作用,即“种子识”(阿赖耶识ālaya vijñāna)。就是说,“识”不仅可以判别客体事物,还有使主体产生强大之生发、认识功能和效用。在佛教看来,“识”又为宇宙万有之本,主体识与宇宙识合而为一,则能量无限,妙生万有。而“辨”则强调辨正,即经过辨别之后,去伪存真,弃谬守正。沧浪论诗,注重“识”、“辨”,即藉佛教“识”论而喻诗理,较此前大为不同,颇具系统。其实,沧浪之前,黄庭坚论诗即涉于“识”。所谓“如欲方驾古人,须识得古人关棙,乃可下笔”(黄庭坚《与元勋不伐书》之三,《山谷别集》卷十八)。而首标“以识为主”者,则为范温。其《潜溪诗眼》云:“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而沧浪论学,“以识为主”,已超出范温所言禅家之“正法眼”。在沧浪看来,学诗以“识”为主,不只是判别、识辨,还隐蕴了其“种子识”之能量、作用以及正确途径。因此,识辨乃是诗歌主体活动(创作、鉴赏、传播)之根本前提和条件。具备识辨之素质和能力者,即会入门正、立志高,方向明。这一见识,正与根本佛教所提出通向觉悟之正确方法或途径之“八正道”(āryāñāñ gika-mārga)契合。所谓“八正道”:即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其核心为正见,即正确之见解。在根本佛教看来,识见正确,方能坚定不移信奉佛教教义,精进不懈修行解脱。假若被“外道蒙蔽其真识”,则会“不可救药”,导致“终不悟”。学诗、作诗、用诗、赏诗,亦复如是。由此,沧浪将历代优秀诗歌排序,认为学诗当从“楚辞”、汉魏诗学起,然后而李杜,然后而盛唐诗。这样,从最为优秀的诗歌学起,就会路径正确。待有了一定的诗歌鉴赏判断能力,则各种诗作都可学习,所谓“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此种从优至劣之法,在沧浪看来,则是由上而下,不会脱离正道,这是所有学诗者的正确道路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