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辨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注1;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注2,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注3,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注1 工力:指与所费功夫相应而获得的某方面素养、能量和技能。南朝陈智《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卷第十:“牢固不失,工力转胜也。”北宋法护(Dharma-pāla)译《佛说如来不思议秘密大乘经》卷四:“而彼楼阁,巧施工力,妙好严成。”
注2 工夫:又作功夫,原指在修行佛法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以及所获得的造诣本领。南朝陈智《四念处》卷四:“初枯生死,不能照明佛法,不能开悟众生。于佛法无工夫,于众生无利益。”隋吉藏《二谛义》:“且夫二谛二十家往复之族,虽各述其所见,关键紧要之处,未尝着工夫,岂非肤立持门户皮相矜影响之谓乎。”后禅宗引申为参禅。北宋绍隆等编《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一四:“但令心念澄静,纷纷扰扰处正好作工夫。当作工夫时,透顶透底,无丝毫遗漏,全体现成,更不自他处起。”
注3 顶(nǐng):头上。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八“介谌禅师”:“忽然踏着释迦顶,磕着圣僧额头。”
【评析】
《诗辨》为首篇,即以“学诗者以识为主”为首段,开宗明义,直切主题。所谓“识辨”,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各自特点。相同点是,二者都有识别、判断之意,即对认识对象进行分类、归纳,抽绎其特征,达到了别、判辨事物之目的;不同处是,“识”又是种子,具有生生不息之能量和作用,即“种子识”(阿赖耶识ālaya vijñāna)。就是说,“识”不仅可以判别客体事物,还有使主体产生强大之生发、认识功能和效用。在佛教看来,“识”又为宇宙万有之本,主体识与宇宙识合而为一,则能量无限,妙生万有。而“辨”则强调辨正,即经过辨别之后,去伪存真,弃谬守正。沧浪论诗,注重“识”、“辨”,即藉佛教“识”论而喻诗理,较此前大为不同,颇具系统。其实,沧浪之前,黄庭坚论诗即涉于“识”。所谓“如欲方驾古人,须识得古人关棙,乃可下笔”(黄庭坚《与元勋不伐书》之三,《山谷别集》卷十八)。而首标“以识为主”者,则为范温。其《潜溪诗眼》云:“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而沧浪论学,“以识为主”,已超出范温所言禅家之“正法眼”。在沧浪看来,学诗以“识”为主,不只是判别、识辨,还隐蕴了其“种子识”之能量、作用以及正确途径。因此,识辨乃是诗歌主体活动(创作、鉴赏、传播)之根本前提和条件。具备识辨之素质和能力者,即会入门正、立志高,方向明。这一见识,正与根本佛教所提出通向觉悟之正确方法或途径之“八正道”(āryāñāñ gika-mārga)契合。所谓“八正道”:即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其核心为正见,即正确之见解。在根本佛教看来,识见正确,方能坚定不移信奉佛教教义,精进不懈修行解脱。假若被“外道蒙蔽其真识”,则会“不可救药”,导致“终不悟”。学诗、作诗、用诗、赏诗,亦复如是。由此,沧浪将历代优秀诗歌排序,认为学诗当从“楚辞”、汉魏诗学起,然后而李杜,然后而盛唐诗。这样,从最为优秀的诗歌学起,就会路径正确。待有了一定的诗歌鉴赏判断能力,则各种诗作都可学习,所谓“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此种从优至劣之法,在沧浪看来,则是由上而下,不会脱离正道,这是所有学诗者的正确道路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