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晋初的社会政治情态与八王之乱
晋初的社会政治情态
自汉灵帝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起至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灭吴止,由于受战火的洗礼,中原人口为之锐减。虽然在历史上往往为着逃避纳税而有短报人口的情况,然亦不致距离太远。据《续汉书·郡国志》所记,桓帝永寿二年全国有两千六百七万九百六户,五十六万六千八百五十六口,而三国人口总数仅七百余万而已。然人口锐减除了战乱原因之外,尚有其他因素。盖自汉以来,除去洛阳、长安残破不堪之外,战略、产粮之区亦多为兵家必争之地,该地人民除因战而死或被迫当兵者外,亦有庞大数目的人逃入深山自耕自食,聚族而居,如吴初之宗部、山越和土著大族,及蜀地极西之蛮夷等。他们对于政府的税捐固然不会缴纳,一切政令亦不予理会,政府的人口统计当然多未列入。所以晋初人口锐减,与此不无关系。
晋之得国,乃司马氏夺人政权于孤儿寡妇之手,以狐媚取天下,极不光荣。盖见当时由篡夺相承的坏风气影响下,一般读书人多视国家禅代,一若无与于己,其转借为迁官受赏之资,故偶有一二眷旧不忍遽背故主者,便已啧啧人口,不必其以身殉也。而元勋重臣却无一忠义之士,晋室之替乃势在必然。刘颂论封建之利以为:“国有任臣则安,有重臣则乱。树国本根不深,无干辅之固,则所谓任臣者,化而为重臣矣。何则?国有可倾之势,则执权者见疑,众疑难以自信,而甘受死亡者,非人情故也。若乃建基既厚,藩屏疆御,虽置幼君赤子而天下不惧,曩之所谓重臣者,今悉反而为任臣矣。何则?理无危势,怀不自猜,忠诚得著,不惕于邪故也。”对于魏晋之禅代,一言中的。
曹魏法治之主要对象,其实乃针对中层人物(如宗室、大臣、外戚等),使彼等畏法循规而已。晋得天下后,未尝不欲有所作为,如武帝即位不久,尝规定郡国首相三年一次巡行其属县。惜其以守成之君,而借开国之世。汉末以来的一切积习,有待于逐一厘正,士人风气思想之败坏,乃需循循而匡正之,苟操之过急,把曹魏以来定天下之法治放宽了,一切的政治制度反而引起了波动。例如平吴后即厘定户调式、罢军役、去世兵,不免行之过速;加以武帝未能处理恰当,以致政令不肃而纲纪败坏。
曹操当政时,鉴于东汉以来高门大族奢侈风气甚盛,故曹氏及其部下均能操守朴俭。但至其子孙则不然,行猎倡色,无不为之。武帝袭之,怠荒政治,纵情酒色,更甚于曹君。《晋书·范宁传》说范宁上书指陈当时之弊政,诚一针见血。他以为:“人性无涯,奢俭由势。今并兼之士亦多不赡,非力不足以厚身,非禄不足以富家,是得之有由,而用之无节。蒱酒永日,驰骛卒年,一宴之馔,费过十金,丽服之美,不可赀算,盛狗马之饰,营郑卫之音,南亩废而不垦,讲诵阙而无闻,凡庸竞驰,傲诞成俗。”风气如斯败坏,使无八王五胡之乱,晋代亦势难延续。
魏武坏风气之影响,至晋武帝统一天下后,未见熄灭。更由于晋武帝私偏高门大族,欺抑低级士人,实有增此阶层人士对王室之离心,不待八王之争,自有其肇乱之源。当时学者多不愿仕于晋室,间有入仕之途,亦为胡人所用,如王猛、范隆、韦等是。一辈知识分子不屑于出仕晋室,国家政治几至不可挽救之境地。
西晋八王之乱
一、八王之乱的原因
曹魏鉴于西汉外戚之祸,不许外戚干政。司马氏取得政权后,对外戚却未加防范,故八王之乱与其说起于宗室,不若说起于外戚较为恰当。武帝临终时,将政权委托杨骏。杨氏与袁氏自东汉以来均为儒学大族,更由于武帝耽迷酒色,太康元年以后多病,国家大事多交与杨骏处理。及武帝病笃,“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骏横行无忌,大权独揽。殆惠帝即位,贾南风为皇后,乃阴与孟观、李肇等谋,召楚王玮进京,杀杨骏及太后而取得政权;并利用楚王玮杀汝南王亮及卫瓘等,然后杀楚王玮,遂启八王之争。
过去治史者,多以为晋初封建启八王之乱源,其实晋初封建从未普遍彻底施行,纵有之,亦不致为肇乱之主因。唯其时过于重用宗室,又将临时设置性质的都督诸军事之职变为永久性,并委诸王任此职。八王所以互战之军队,皆为都督诸军事所节制。使八王不兼此职,军队不在手,恐或不致引起八王之争。《晋书·职官志》云:“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可见当时之都督诸军事,实操生杀予夺之大权,一旦归诸宗室藩王,乱事遂生。
晋时京师卫戍司令之职为北军中候,谁能控制此职者,亦即掌握京师的军权。既掌此军权,帝京之任何政变皆视此职之动向而定。晋武帝死后,杨骏擅权,贾后于元康元年召楚王玮进京,领北军中候之职,然后发兵诛杨骏,八王之争从此启幕。又“太宰亮、太保瓘以楚王玮刚愎好杀,恶之,欲夺其兵权,以临海候裴楷代玮为北军中候”,则楚王玮之被杀失势,乃在北军中候之职已易手之缘故。另有北军中候荀晞“奔范阳王虓,虓承制以晞行兖州刺史”等的记载,可见此职对八王之争孰胜孰败的重要性。
魏晋坏风气影响下,至于晋一统天下,一切社会秩序及士人的败坏风气,不但未见灭熄,更由于武帝私偏高门大族、欺抑低级士人而增此阶层人士对王室之离心。晋八王之争,士人竞投八王为虎作伥的不乏其人。《晋书·王戎传》:“孙秀为琅邪郡吏,求品于乡议。戎从弟衍将不许,戎劝品之。”时人之品评优劣对青年之前途至为重要,若孙秀之流终不入品,虽有满腹经纶,亦无处施展,以致为小吏给使。及八王之争,孙秀依附赵王伦得势,乘机煽风点火,以为报复。至其得势而滥杀朝士,对奴卒厮役皆封爵位的所为,全是一种报复心理使然。
二、八王之乱的经过
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对此事记之甚详,现述于后。晋自武帝受曹氏禅以后,于“泰始元年(公元265年),封建子弟为王二十余人,以郡为国。邑二万户为大国,置上中下三军,兵五千人;邑万户为次国,置上军下军,兵三千人;邑五千户为小国,置一军,兵千五百人。王不之国,宫于京师,罢五等之制。公侯邑万户以上为大国,五千以上为次国,不满五千户为小国。初虽有封国,而王公皆在京都。咸宁三年(公元277年),诏徙诸王公皆归国”。不过,“宫于京师”未归国的依然不少。所谓八王之乱,就是以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东海王越为主角而演成的。这八王所演之惨变,其经过之情形甚为复杂。此等复杂之家族中的惨变,仅限于统治者的范围之内,本可置而不论。但当时的统治力因此动摇,当时的异族因此大举,则此等家族间之变乱,便有叙述的必要。兹为眉目清晰计,分为下之各项述之。
武帝临终时,曾有遗诏,以汝南王亮及皇后父杨骏共同辅政。骏以欲专擅之故,矫诏令亮出镇许昌,造成独当一面之局。迨惠帝继立,惠帝之后贾氏颇想擅权,杀杨骏,废杨太后,征亮入京,与卫瓘共同辅政。但亮与楚王玮不协,竟被其诬为有废立的阴谋;卫瓘也一同被诬。贾后听了楚王玮言,乃杀了汝南王亮与卫瓘。旋又把杀人之罪转嫁到楚王玮的身上,把玮杀了。从此,贾后乃更肆行无忌,废太子遹,弑杨太后,后更把太子遹杀了。
当贾后这样肆行无忌之时,赵王伦正在京师。伦借替太子遹复仇之名,乃联合齐王冏率兵入宫,废贾后,幽之于金墉城,随后又置之死地。伦自己则为相国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至于一同起事之齐王冏,则令其出镇许昌。永宁元年(公元301年),伦僭位称帝,以惠帝为太上皇,迁之于金墉城。
齐王冏怀恨被遣出镇许昌,于是联合河间王颙、成都王颖共同起兵讨伦。伦兵失败,其将王舆废伦,斩嬖人孙秀,迎惠帝复位。不久,伦也伏诛,成都王颖还邺中,冏之大计算是成功了。惠帝拜冏为大司马,冏以大权在握,肆行非法。
河间王颙于永宁二年(公元302年)上表言冏罪状,与成都王颖同伐洛阳,并使长沙王乂为内应。十二月丁卯,乂驰入宫中,奉天子命攻冏。连战三日,冏败被斩。事态至此,本已告了一段落,但河间王颙于灭冏之外,原来另有个计划。他想利用长沙王乂势力之薄弱去与冏战,希望冏把乂杀了,自己再兴师讨冏,并废帝立颖以专政。这梦想竟成了泡影。
颙的夙愿既未得偿,只好对成功的长沙王乂动武,于是遣其党冯荪、李含、卞粹攻乂,但不幸却被乂杀了;又遣刺客图杀乂,刺客亦被乂杀了。颙不得已,乃与颖同伐京师。这时东海王越正在京师,起为内应,于太安二年(公元303年)正月僭入殿中收乂,置金墉城。乂终为颙将张方所炙杀。这时颖入京师,为皇太弟,都督中外诸军事,后来还镇邺中,中央有事,无论大小,都要到邺中请示,其专横比齐王冏执政时还厉害。
颖既得势,恣意妄为,自然引起各方的反感。永兴元年(公元304年)秋七月,右将军陈眕、长沙故将上官己等奉帝命讨颖,为颖将石超所败,且挟帝至邺中。这时平北将军王浚与东海王越之弟腾联合鲜卑、乌桓等大举向邺中讨颖。颖乃挟帝逃奔洛阳。河间王颙为图最后胜利,遣张方领二万骑兵挟帝拥颖至长安。颙至此时,知颖成众矢之的,乃废颖归藩,另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
河间王颙既迫帝西走长安,东海王越传檄山东讨颙,并迎惠帝还归洛阳,其势颇盛,与颙分主东西。越于是乘其方盛之势,西向迫颙。颙不得已,逃入太白山中。迨惠帝还归洛阳,颙奔新野。越于是遣南阳王模扼杀之。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一月,越又杀惠帝,立皇太弟炽即位,是为怀帝,改元永嘉。是后外患益急,越以忧惧而终。自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起,至光熙元年止,共十六年之久,晋室统治势力全被动摇,造成外族内犯的绝好机会。
关于此事之评论,清儒钱大昕《廿二史考异·晋书》“汝南王亮传”条说:“西晋之政乱朝危,虽由时主,然而煽其风,速其祸者,咎在八王,故序而论之。案晋史以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东海王越八人总为一传,不与宣、文、武诸子同篇,盖因晋时有《八王故事》一书(《隋志》不言撰人,刘孝标注《世说》屡引之),故取其名。然于劝善惩恶之旨,殊未当也。赵王伦,晋之乱贼,当与桓玄同科。齐王冏起义讨伦,虽以骄溢失败,较诸成都、河间、东海之大失臣节者,不可同年语矣。史乃以赵伦齐冏并称,何其不分皂白。汝南王亮为贾后所害,本无大过,亦不当以煽风速祸责之。”观此,当时所谓八王之乱者,齐王冏、汝南王亮皆非乱政之人。袁枢及赵瓯北《廿二史札记》述晋八王之乱,综合史实,叙述详明,唯终不及钱说之精者,盖袁、赵仅述事,而钱则断以义也。